唐代墓志文體風格的嬗變

河南省洛陽市新安縣千唐志齋博物館收藏的唐代中期前的墓志銘文多為駢體文。駢體文強調典故與修辭，觀者較難從墓志銘文中得知志主的具體言行。隨著古文運動的興起，唐后期的墓志銘文駢體文色彩逐漸淡薄，更具體地描寫志主的事跡，傳達對于志主無限的追思。

一、初唐時期墓志文風華麗繁縟

初唐時期的墓志銘文文體繼承了之前六朝的駢儷文風。當時流行的是四六駢體文，其主要特征是對仗工整，援引典故，用詞華麗，因而在敘事方面會有些偏頗，不夠準確。再加之文人對于自我才華的展示，文飾的過量使用及典故的大量堆砌，使得銘文變得虛驕僵化，墓志格式也與之前有所不同。唐墓志中沒有“銘”之后的家庭成員記述，取而代之的是志主的記載，通常是放在志主信息、記事部分之中。

例如，《唐故蒲州虞鄉縣丞王君（安）之志》：

“君諱安，字海寧，河南偃師人也。其先太原漢司徒允之后，周文王之苗裔。晉永嘉從播從宦居焉。祖通，豫州大中正；父道，洛州主簿。”墓志記載了志主王安的名諱、祖籍、先祖和父親的基本情況，接著是志主一生的介紹，這部分是志文的主體，所占篇幅也是最大。“君少游閭里，非英俊不群。書記博覽，同侶嘉其睿哲……焬皇親伐遼東，拔君任滄海道行軍司馬。君還授太仆寺典牧署丞，復除冀州斌強縣令。燕趙烽起，豺狼競馳，途路梗澀，辭官養疾。大使觀公楊恭仁權授宋州下邑縣令。辭不獲免，單車之任……”志文詳細記述了志主在少年時代的睿智，之后入朝為官并隨隋煬帝討伐遼東，任滄海道行軍司馬。燕趙戰爭時王安欲辭官養疾，但未獲同意。“值隋季運盡，喪亂弘多，熊兕交橫，百城煙絕。君幽嚴飲啄，退耕不仕”，記載的是隋末戰爭之后隋朝敗落的蕭條場景和王安辭官耕地的事跡。不久后，改朝換代。王安為官時受到“眾人欽望”，因此在唐朝再次出仕，官任虞鄉縣丞。“貞觀八年寢疾，三月廿七日奄捐館舍，時年六十有七。以十年歲次景申五月庚寅朔，十七日景午，殯于邙山。瞻眺河岳，俯視龍門，嗚呼哀哉！乃為銘曰”，這里明確了志主去世的時間、享年及安葬時間與地點，并傳達了對志主的哀悼之意。之后的銘文四字對仗，用詞華麗，引用眾多典故。“始臨真定，糾察有方，百里下邑，境橐無防。謳歌盈路，幣帛縑箱，民賴其德，遠近稱良。其一。散員巡省，幽獄來蘇，救人倒懸，罰罪以蒲。謹密天性，為世楷模，問遼滄海，帷幄演謀。其二。治居太仆，每有章程，孳育課導，恩煦以情。毗贊虞部，男賢女貞，群寮嘆尚，朝廷嘉聲。其三。命世卓犖，挺生殊異，稟天純固，研精覃思。囗以迂迴，匡弼是寄，何其不永，迅若御駛。”以駢體文書寫墓志，用典故譬喻事物，以古人類比志主。它所強調的是典故的引用與字句的雕琢，這個時期的銘文較為深奧難懂。

二、中唐時期墓志文風棄虛融情

隨著唐代詩詞及文體革新的興起，以及古文運動的不斷深入，越來越多的作品開始融入散文的元素或騷體的句式。墓志文中的虛驕之風逐漸衰弱，散文化的傾向不斷加強。墓志的撰文需要摒棄行文的虛飾，而且這種認知貫穿整個唐代。然而在中唐時期，程式化且虛飾的文風仍占大多數，如《大周朝請郎行戎州南縣丞上護軍太原王思惠妻清河孟夫人墓志銘并序》。此志為正三品官職太原王思惠的妻子孟氏的墓志，志名記載了朝代、官職、籍貫、姓名、妻、籍貫、姓、墓志名稱。此志名稱無“故”字，較為少見，根據志文內容，若加“故”字的話，通常在“妻”字后面，妻的籍貫之前。整篇墓志是至親撰文的墓志，這類志文內容大多為墓主人生前令人印象較深的人生經歷，此志滿溢哀悼之意，言語之間都表達了對志主離去的不舍。

“夫有天地則夫婦之道成矣，有氏族則秦晉之匹著矣。夫人歸我，禮亦由斯。”先是說明志主夫婦門當戶對，十分登對。同唐初墓志銘類似，接下來詳細介紹志主的姓名及先祖的官職，又展示其父親雖不在朝為官，但德行高尚。“夫人姓孟號大乘，其先梁相軻之后也，家于清河。曾祖顯，祖緒，平昌郡公行夒州都督府長史；父弘義，高尚不仕；或榮稱展驥，或道葉潛虬，行藏異塗，聲聽俱美。”同唐初的墓志銘文寫法類似，志文記載了志主的好性格，佳容貌，卒于何時何地，又年芳幾何，以及安葬的時間地點。而此志與同期不同的是，在接下來的行文中，夾雜著三處對志主的哀思。撰文者是志主的丈夫，失去夫人的痛楚在行文中滿溢出來。“悲夫！閱水東流，先百年而易盡；曜靈西邁，奄囗化以難留。以證圣元年四月十七日寢疾，卒于來庭縣永泰坊里第，春秋五十有九。嗚呼哀哉！夫何生兮道既遠，神何聰兮壽不長，想冥冥于玄夜，聞蕭蕭于白楊。以其年五月十四日葬于北邙山原禮也。子女崩絕，親賓失容，圖徽紀德，以旌不朽。”

銘刻和銘志之間有著顯著的區別，古代的“四言體”銘文在結構上較為嚴格，而與之相對的志文卻展現出一種自由的敘述風格。早期的墓志銘中，銘文常常采用工整的對偶和嚴格的韻律，這一傳統在中唐時期仍舊得以延續。中唐時期，墓志銘文字的表現形式逐漸豐富，但四言格式依然是銘文的主要句式。

唐代中期興起古文運動，反對當時流行的駢體文，提倡古文。韓愈和柳宗元是唐代古文運動的代表人物，他們提倡古文，反對駢文，目的在于恢復儒學道統，將改革文風與復興儒學相結合。韓愈提出“文以明道”，強調文章應闡明儒家道理，反對六朝以來講究聲律及辭藻的駢文。“文士撰碑頌，皆以徐、庾為宗，氣調漸劣，嘉謨與少微屬詞，皆以經典為本，時人欽慕之，文體一變。”著作郎劉知幾也反對愛好駢文者的過度藻飾，警示后來撰史者，史家作文都要藻飾的話，那文人就更甚有之了，“大抵皆華多于實，理少于文，鼓其雄辭，夸其儷事”。劉知幾對當時的浮夸文風進行了批判，他指出歷史學家的寫作應當以內容為重，強調“實質要多于華麗”，如果文本缺乏真實性，就不宜從事歷史的編纂工作。從文體分析的角度來看，唐代的墓志銘存在著獨特的功能與特征，正如：“志者，記也。銘者，名也。古之人有德善功烈可名于世，歿則后人為之鑄器以銘而俾傳于無窮……迨乎末流，乃有假手文士，以謂可以信今傳后，而潤飾太過者亦往往有之。則其文雖同，而意斯異矣。”徐師曾的這段論述總結了志文與銘文的特點及其功能。他認為志文的主要作用在于記錄志主的關鍵信息，如家族世系、壽命、去世及埋葬地點等，以便應對未來可能的墓地遷移等情況。

文風的改變影響了墓志的書寫方式。唐代中期的墓志中，引用的典故與華麗的辭藻明顯減少，對志主個人的事跡開始有了具體的描述。

三、晚唐時期墓志文體追思懇切

《唐故朝議大夫守國子祭酒致仕上騎都尉賜紫金魚袋贈右散騎常侍楊府君（寧）墓志銘并序》這篇墓志記載了楊寧去世的時間、遺言及下葬的情況，格式屬于在盛唐時流行開來的變體格式，且在引用遺言上頗有新意，同時，墓志銘后附加的是皇帝褒贈的制文，其他部分則與一般墓志近同。《舊唐書·楊虞卿傳》中記載：“父寧……有口辯，優游公卿間。竇參尤重之，會參貶，仕進不達而卒。”而墓志中記載的楊寧身世及諸子十分詳細，與《舊唐書》記載有不同之處。“稍移陵陽，廉使博陵崔公優延禮貌，置在賓右。表授試大理司直，充采石軍副使，進殿中侍御史。……蚩蚩允懷，主公賴之。永貞初，有詔征拜殿中侍御史。”撰志之人是志主楊寧的宣州同事錢徽，在志文中有署，“朝議大夫守太子右庶子武騎尉吳興錢徽撰”。志文中并未說其“仕進不達”，不僅“主公賴之”，還被詔為殿中侍御史，《唐六典》記載，此官職為從七品上。之后楊寧更是官場得意，出宰河南任鄭州刺史，再任太仆卿直到最后的國子祭酒，已然是從三品的職事官。

墓志所表現出的對于志主的追思和哀悼是較為真切的，也是晚唐時期的文風特色體現。這個時期的墓志較多地記載了家庭成員，尤其是對子女的記述。除名字、官職、婚配之外，甚至還可以看到庶生子女的出現。由此可見，這個時期的墓志文風與之前的文風有所不同。

墓志的作用，在于傳后，以期不朽，所以多請托他人撰寫，以為征信。館藏唐代墓志請托撰文者的身份主要可以分為三類：史官從事者、有文學造詣者、墓主舊識。其中，史官從事者便是指撰文者有從事史官的背景，因為從事治史的工作，所以民眾認為其所述志銘會相對可信，能夠做到“不文”及“直書”。隨著時間的推移，民眾對于墓志的功能要求有所增加，不僅期望其能夠在遷葬或歸葬時候標記墓主，且希望能夠表達哀思的優美志文可以托名久傳。另外，晚唐墓志文風的轉變也與文者的身份有所關聯。

四、結語

墓志銘的銘文和志文在文體形式上有所區別，志文突出了文的特點，而墓志銘文則與詩的狀態相接近。志文的一個重要功能是記錄志主的基本信息，如姓名、出生地及葬禮等相關事項，盡可能詳細，但是這些信息又很難用四六駢句的文風、句式來表達，所以盡管是文體獨立之后的墓志銘文，志文中依舊有散體句子的存在，不過實際數量不多，大多數文字仍然是以四六駢句的形式寫就。在盛唐之后，文體經歷了變革，復古潮流的影響使得文人在追求先秦兩漢時期文章的精髓與表達方式時，逐漸增加了散文形式的結構。分析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墓志銘可知，其所采用的文體多為四言格式的韻律，鮮有例外。墓志銘的文風具有詩的特性，其以四言為主，實際上承襲了古代銘辭和《詩經》的寫作風格。自唐代以來，銘文的形式逐漸變得多樣，有的銘文對仗十分工整，用韻特別謹嚴，導致難以與詩歌進行區別。

就墓志的文體看來，唐代后期的墓志，已經漸漸地脫離了駢體文的書寫架構，開創出了獨特的一種書寫方式，不再拘泥于堆積典故和文飾修辭，而是試圖表達出追思與哀悼。在韓愈、柳宗元之后，古文運動消沉了一段時間，經過北宋初年的古文家的努力，特別是歐陽修的倡導，古文運動在北宋興起并達到了高潮，成為文學主流。事實上，這一期間內的文學走向并未走回過去重視典故和修辭的駢體文風，而是慢慢地走向淺顯易懂的散文之路。即使是古文運動未全面發展的北宋初期，墓志的文體也不像過去的駢體文一般艱深，典故的引用不但越來越少，文章本身也比唐代墓志淺顯易懂。

（揚州大學美術與設計學院）

基金項目：2019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千唐志齋藏唐代墓志書法研究”（2019SJA1821）；2021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69批面上資助項目“千唐志齋唐墓志校勘及書法研究”（2021M692720）。

責任編輯 黃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