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強與悲憫：女性的與超越女性的

作家阿舍的長篇小說新作《善本》，是可以使愛著這個世界、戀著這樣的人生的朋友們，在酣暢語流中獲得靜水深流般的閱讀心境的。這部長篇小說氣韻雅潔，又氤氳著凡俗生活的熱鬧煙火，敘事節制、抒情克制，又充滿層次豐富的細節質感，足見作家所擁有的獨特藝術辯證法。最為醒目的是，阿舍傾注筆墨塑造了一個與眾不同、讀之令人難以釋懷的女主人公形象。戴山山這個女性人物的人生半徑、命運周延與寶貴的內在成長性，基本上構成了作品的敘事半徑和主題內涵。可以說，《善本》寫活了一個人物，寫出了綿長悠遠的人生況味與生之蘊藉。這或許意味著，理解了戴山山，便理解了《善本》的深意、寓意和隱喻。

越來越感受到闡釋的難度，不僅因為這部作品所蘊含的人生態度和生命狀態本身呈現出的復雜多維，還因為當下各種話語方式喧囂混雜，各種聲響或和諧或對抗，愈發會影響到闡釋者持守的視界與態度。要想做出準確到位的文本闡釋，闡釋者大概不能忽視對文本語境與現實語境之間的對話關系做出必要的理性考量。《善本》出現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此時段的女性話語和女性視界如此蓬勃生動、多元多樣，又確乎存在許多彼此不相融合的分歧。如果再引入此時段的男性話語和男性視界，問題的理解更趨復雜。

戴山山，女，五○后，曾擁有三個身份：圖書館清潔工、古籍修復師、單身母親。那么，這三個身份背后，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戴山山？其闡釋的難點或許在于如何理解這個女性人物的內在成長性？選擇一個怎樣的闡釋視界才是恰當的？其成長性更多是基于人性的自省還是女性的自覺，抑或二者兼而有之？其要么婚姻要么志業的成長方向對于當下的女性成長具有怎樣的啟發價值？

要對以上這些問題展開行之有效的探討，恐怕首要的是必須發現作品的敘事奧秘。看看《善本》怎樣敘述女性的內在成長故事，故事的講法如何凸顯故事的意義。故事的意義如水般流淌在故事的敘述里。戴山山的內在成長性主要被敘述進了兩大故事框架：一是她的婚戀故事（纏繞著愛欲故事），一是她的職場故事。作家阿舍的過人之處在于，她有能力把婚戀故事和職場故事融匯交織架構在一起形成雙重故事框架。隨著兩重向度的故事推演，讀者最后領悟到的必將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敘事能量和審美勢能。或許，講述一個蕩氣回腸的人生故事才是阿舍的最終目的。這樣的故事講法，自然會增加闡釋的難度，也給闡釋者帶來挑戰的愉悅。如果讀不透戴山山的人生故事，那么必然理解不了她的婚戀、愛欲與志業，理解不了她的成長性。反之亦然。

戴山山最初的自我認知是在婚戀故事這一框架里萌發的。第一次被退婚時的戴山山，深知自己的外在形象欠佳，從青春期開始發胖，在鏡子前自觀的感受是“胖得難看”。“人丑嘴笨”成為她被男孩提出解除父母之命的婚戀關系的直接原因。“男凝”的目光之力從一開始便對她的命運起牽引作用。及至后來，婚戀的一次次不順利，竟使“人丑嘴笨”這一尖酸刻薄的他者評價像黑色礁石般橫亙在她的心海，近乎隱入無意識層面。自卑，是青年時代的戴山山體認到的內在自我。她甚至害怕跳探戈，因為“她的身體里沒有那種氣勢與自信”，寧可自稱“我永遠都是丑小鴨”。“這五年來，她把大毛退婚的原因琢磨了上千遍，最終都歸結在自己的容貌上，但凡她長得好看一些，但凡她有千子或者玲子一半漂亮，現在的她，一定已經為人妻為人母了。大毛之后，不管去見哪個年輕人，她會首先挑剔起自己的容貌來，即便是她越發看不慣的馬家鳴。”被凝視的女性，如果無法構建屬己性的強大的認知體系，恐怕只能被對象化被物化被邊緣化。作品的深刻之處在于揭示出男性視界借助幾千年來穩固封閉的倫理文化，可以如此輕易地改寫、扭曲女性自我，導致女性自審出現嚴重障礙和偏差，“男凝”目光下的虛假自我壓抑著真正自我，女性成長的覺醒時刻需要勇氣和契機。

幸運的是，年輕的圖書館古籍保管員戴山山迎來了第一次內在成長，這與她人生的高光時刻密切相關——先是上海一年的“古籍修復訓練班”培訓學習，接著是北京師范大學進修圖書館學度過兩年校園生活。通過求真悟道的專業知識建構，通過對現代化都市生活的觀察感受，二十七歲的她獲得成長的驅動力和覺醒力——開始“做夢”，開始動搖之前“并不需要遠方”的生活觀念，開始認真聆聽內心里的“陌生自我”。不難發現，戴山山的內在成長直接受益于其職業成長，職業成長的坦途幫助這個女性人物逐漸找到自我。從北京進修后回到西北邊地小城的她嘗試著勇敢沖破了“人丑嘴笨”的他者凝視，自己為自己退掉了父母之命的傳統婚事，實現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自我成長。退婚的導火索很簡單也很生活。讀到馬家鳴父親命令戴山山去給一家人做飯的細節時，不禁令人感慨，好故事好作品確乎應是從生活里自然生長出來的，毫不造作，仿佛就是生活本身。人物的成長邏輯給得結實、真實。

“我退婚，這事沒商量。”從這樣的精神起點開始的戴山山，會不會從此迎來成長坦途？作家阿舍顯然不想給人物一個輕松完滿的答案，而是執意把成長故事寫成人生故事，將生活、生命、人性等大詞蒸騰出男與女的人間煙火，用生活之網、人生無常這樣的本質真相來破除所謂的愛欲神話和成長神話。這是作家匠心所在，也是小說敘事的深度所在。戴山山一路走來，不可不謂之曲折艱辛。有意味的是，作品把人物經受的悲痛困苦都安排在婚戀故事或愛欲故事里了。相較之下，職業境遇里的她比一般人順利、幸運。她的婚姻近乎荒誕，把她引到這場荒誕婚姻里的那座橋，是愛欲的誘惑，是無法拆穿的人性騙局，是無知無畏的飛蛾撲火，是命運早已下好的賭注……她就這樣毫不猶豫地走進了一場沒有退路、沒有希望的婚姻，親手為自己搭起了一場人生如戲的冰冷舞臺。這里不僅有兩人始終無法融合的夫妻關系，還有與丈夫原生家庭的各種不和諧，因為貧窮，因為觀念，因為人心不古。

無疑，戴山山僅有的一次婚姻的失敗，以及中年之后屢次遭遇的尋愛不得，最終無愛可戀，無情拆解了愛欲神話乃至成長神話的可能性，這或可視為《善本》與當代人、當代生活緊密聯結的最關鍵處。然而，作品分明是暖的。暖在人物內心永不熄滅綿延不絕的生命之火，暖在人物絕不放棄自我確證自我成長的那股子倔強，暖在人物愛著其所愛的親情友情和無盡的悲憫。值得注意的是，戴山山的人生故事是她退休之際以古籍修復師的身份接受新聞記者采訪時，一點點回憶出來的。一向寡言少語的她，竟欣然接受女記者試圖窺探她的人生故事的尖銳發問，并在內心深處開始與自己的過往遭際對話，梳理自己的心路過程。古籍修復的職業訓練，其實早已升格為戴山山的人生功課。在對一本本古籍展開搶救性的專業修復工作中，戴山山的人生領悟也在積累和升華。每當她陷入人生困局難覓出口之時，那本《東坡樂府》的詩意詩境便縈繞漫溢出來。古籍修復與《東坡樂府》，不僅是戴山山的精神出口，也賦予作品飽滿盎然的古意和遼闊的人文背景，將女性視界、人生視界推至過去與未來，并對當下形成有效的介入和牽引。

如題：善本，作品的隱喻之意深蘊其中。人生的破損和心靈的破碎其實都難以修復。站在命運的窄門，戴山山自認是倒霉與不幸的。但她是她自己的王。她不懼命運的刀鋒，磨礪生長出來的倔強和悲憫，才是能夠超越一切有限性、不確定性的“不二法門”。當我們縱情解讀戴山山的內在成長和人生故事時，何嘗不是一場鏡像式的自我解讀。

期盼《善本》與更多的知音讀者相遇。

（顧廣梅，教授，現居山東濟南）

責任編輯：張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