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結束之際,作為作者的我看似對主人公戴山山的人生了然于胸,能夠言之鑿鑿描述她在某年某月某一日的心情與話語;或以她的目光看見那個令她一見傾心的白衣男子;或與她重溫她在兒子婚禮上的心酸;或者,俯身于她一側,看她埋首桌前,為一冊古籍殘卷修補某一頁地腳上的蟲洞。但我確實不知,她是何時,突然將古籍修復與自己落空的幸福系在一起;是哪年哪月的哪一天,猛然將那缺殘發黃的古書視作自己無可修復的人生。
依據我對戴山山的了解,這領悟的一刻絕不會徹底抵達。
作為主人公的母親,曹碧娥的擔心最有說服力,“本分得過了頭”。在寧夏當地,這樣的“本分”被稱為“死氣”,就是笨、倔、老實、不開竅的意思,天賦如此,該是戴山山難以變得“聰明”的原因。當然,這“聰明”指的是“識時務”,是指嘗到了苦頭后,變乖、變聽話、變順從、變機靈;再者,變得心灰意懶、無動于衷。
戴山山有一種讓自己“認死理”的辦法。那么,她信守的“死理”是什么?第一,女人之幸福全賴丈夫孩子,全賴婚姻家庭,全賴美貌身段。第二,女性之美德在于恪守婦道、從一而終。第三,奮力做一個好女人——好女兒、好妻子、好母親、好朋友、好職員,犧牲自我在所不惜。
如此的陳腐、刻板、傳統與執迷不悟,簡直不該屬于這個“算法”暢行的世界。所以她一寸也沒有從生活里移開過腳步,甚至深陷于不幸時,依然死守那不合時宜的死理,她的死理。這是我的真實想法,所以,與戴山山相處的時日里,我常生她的氣,像曹碧娥一樣數落她的“死氣”,像許茵一般瞪大眼睛質問她為何要給白正喜換碑,尤其在她打算為劉福放棄現有工作之際,我游走于鍵盤上的指尖明顯因為發怒而變為急促地擊打,以至于劉福對她說出那句“我倆八字不合”之時,我簡直要用一種不無雀躍的聲調問她——看你還相不相信你所認為的幸福。
我生氣是因為戴山山無視那“死理”的陰險狠毒,她任它附體,由它朝自己身上揮拳掄棒;或者,心知肚明仍然懷抱希望——那“死理”是會讓她苦盡甘來的。
要付出多大代價,她才肯放棄它呢?
直到小說結尾,戴山山依然如故,落入“死理”的迷路中,仿佛一顆獨自運行在某個空間軌道上的無名星辰。
然而我又那么地喜愛戴山山,喜愛到我必須要把她介紹給更多讀者。簡單說來,即,我生氣是因為我愛她,愛她的不合時宜,愛她的執迷不悟,愛她在不覺醒的狹路上走出“自己的女性主義”,因她堅信以這種方式,既益于他人,也可以為自己尋得幸福。
話說回來,戴山山并非不曾懷疑過她的“死理”,并非真的愚鈍遲拙。事實上,她心明眼亮,早已察覺所謂命運往她人生里塞進的那些缺失與障礙,她看到了,卻不甘心,她相信誠心是條正路,走到底,必能得償所愿——嘗到幸福的滋味,直到有一天她不得不承認自己“錯了”。由此看來,戴山山的執迷不悟,是看透之后的篤守,是曉得之后橫下心來的迎受與擔荷,是她在這世界里的體面與教養。戴山山知道自己“命不好”嗎?她當然知道,更知道這是一件問不出“為什么”的事。人世間,多少混沌,大概如此。所以她與古書的結緣,算得上所謂命運遞在她手中的一根橄欖枝,她握著它,載沉載浮,到底還是明白了它的意圖。
泡在珍本、善本及更多古籍與古書里的人,多少都有避世的需求與癖好,對那人間的煙火氣寧愿隔膜三分,有的更怕被它浸染而無法脫身。戴山山卻不,倘若有人問她,在一位受人尊敬的古籍修復師與操勞順意的家庭主婦之間,她會挑選哪個角色,即便再有一程新的人生,我想,戴山山選的一定仍是后者。因她未嘗得她的幸福。她的幸福還未打開即成為一本殘破的古書,而她整個的人生,不過是投身其中,逐步驗證此番事實的一個過程。也因此,對這個故事的講述多次令我陷入演繹一個讖言的苦惱中,而我多想為戴山山劈開這覆壓在她人生之上的烏云,賦予她一片澄明的天地。
戴山山是否真如她自己所說的“錯了”?即便作為作者,我的回答只能是“不知道”。有誰能夠指認她錯了嗎?有誰能夠指出一條輕巧便捷的路,讓她嘗一口她渴念的幸福?我倒是在寫作中一再升起一股沖動,打算讓她明白,多半是那些“死理”斷送了她的幸福。然而我說不出口,因我無法證實,更因我不要戴山山做一個裝腔作勢的徹悟者,或者隨機應變的聰明人。我想,這既是我作為一名作家的文學觀,更是我從現實生活里得到的確認與遵從。
2024年8月14日星期三
于銀川家中
責任編輯:張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