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的骨頭化作藍色的海水
當我們的骨頭化作藍色的海水
海正從我們的額壁上塌陷
海風和鷗鳥匯聚于我們胃囊里
那兒是一個巨大的巢穴,是火山撤退的歸途
舊年月的鋼鐵廠和鍛造車間,必定由灰燼統領
而田野將親率稻谷和村莊,沿著祖先們指下的道路
逶迤而來。一面旗幟正將光榮飄揚!
海,是光明的一個挑夫,為燈盞它不辭勞苦
以塵世的大美,回應這浩瀚的映照
而虛妄的我早已棄絕了這悲愴和熱烈
仿佛一件用過多年的器皿,沉寂的姿態
多像一位僧侶,要向大地盡頭歸隱
我始終不能為這蒼茫所動——馬廄和羊圈
我始終不敵一根小小皮鞭的驅趕
當人類以一道法則替代海的心跳
這年老的思想者,也只剩下一尊骨架要償還
海呀,皓首單衣,也不能看清你的全部
當海以浪潮的齒輪漸行漸遠……
在海邊,我想捕捉到那個老漁民的靈魂
我想像海夫那樣撒網——月光和星輝的網
大海正在受孕,海浪在他們黧黑色脊梁上起伏
我要把魚群從老烏賊的咒語中解救出來
一條鋪滿貝殼的小路正通向神秘的海底
三棵紅珊瑚樹正舉著火把引開鰈魚
哦,汽笛編織的海灣多么寂靜
灑在漁家姑娘發辮上的陽光多么寂靜
我要竭盡全力掏出珍藏在胸腔里
那父親們當年喊過的號子
還要把勞動的節奏還給海浪
海,既是我輩的故鄉,又是埋葬先人的墓地
海的胸膛里藏著一顆闊大的心臟
一代代人走進去,莊嚴又肅穆,像一種宿命
落日正把燒紅的鐵塊放到黑黝黝的礁石上
海,我想將你黝黑而荒寒的頭顱舉起來
海,我想將你黝黑而荒寒的頭顱舉起來
像燈塔舉起“照耀”和“指引”這兩個詞
我想將你的巨掌從潮汐中完全解放出來
像匠人從母貝中取出熠熠生輝的珍珠
遠山遮擋的那部分,是海神的一只袍袖嗎?
蹈海者荒蕪的軀體,是無人登臨的島嶼
海,一部分寓言一部分錦緞的歷史
我祖父墜海的過程漫長而持久
如同一顆流星,凄迷而絢爛!
現在,我也在中途開始了墜落
盡管我知曉向上的階梯是由星光和海水制成的
潮汐就是母親們分娩時的陣痛
但是我已等不到幻夢中涌現的晨曦
我已把暗流的召喚當作唯一的歸途
就這樣去痛愛吧,追隨者們
就這樣像巖漿一樣毀滅吧
在遼闊的滾蕩中我無限悲憫
并嘗試用頭顱換取泡沫的銀兩!
瞧,那位彈撥海浪的人
瞧,那位彈撥海浪的人
也在彈撥鯨魚的脊和鰭
五億年積攢下來的海洋史
如今卻要在一架黑如夜色的鋼琴上演奏
一只提燈巡邏的老烏賊正在細數海星們的悲傷……
而我仍在灘頭憑吊,如果一條擱淺的船
在狂風暴雨蹂躪下仍能留存著龍骨
如果海水也能被稱作火焰,海鹽也能稱之為灰燼
我愿從此沿著這條荒棘叢生的路獨自前往那
海天交際處的絕壁,像鷗鳥喧囂于大潮
我知道有一束光焰穿透了我的肉體
有一種日出朗照于崖頂,仿佛緘默的燈塔
突然狂泄出輝芒,生命總是以壯闊和博大
呈現于自然面前,以昭示托舉這神圣的心!
古老的母性的海呀,在這又一次造山運動中
海浪滾滾而來,絢爛而激越
當狂風壓住海平面的四個邊角,請贊美吧
或者俯下身,像那位一直在彈撥的人一樣
把身體和思想,染成那湛藍色!
我看見無數頭顱在荒涼的海面上滾動
群山捧舉一碗熱血,迫使這無頭之腔交出孤獨
秋天已然坐上無軌火車趕往大海,路途遙遠而
荒寂,海風以指尖彈奏刀劍的鋒刃
灘涂上已匯聚起廢鋼廠般的人群……
在這陌生的異域,有一個黃金號手會挺立于崖頭
以燈塔熔煉鹽粒,粗糲的海風正梳理這曠世的書卷
那活過千年仍欲噴發的死火山啊,快點言說吧
海洋巨碩的肺部正有一部青鋼交響樂要演奏
鐵質的老海龜正緩慢爬過五線譜溫習海浪
潮水沿著城市中心的圖書館流向檔案館
而小廣場上矗立的那尊雕像將向落日行禮
今晚,我看見無數頭顱在荒涼的海面上滾動
礁巖如磨,隆隆轉動。海鷗要把尖叫還給漩渦
夜色要把虛空還給我,還給越去越遠的桅桿
海,風暴過盡終于有了豐富收藏的海
我以一頭老海象的眼光描摹過的這一切
終歸要奉獻給海神,當記憶像一片老式唱片
空空轉著,那從深邃的大洋底部升騰起來的轟鳴
那海水的引擎釋放開來的暴力
是蒼老的水手永不平息的鄉愁!
夜晚在海王九島散步時所想
拜過海神娘娘,我就有膽量
以孤掌磨損著海王九島的山巒了
旅伴們早已因醉酒和膽怯留宿在了民宿里
燈光也把一條甬道溫習成海風的輕唱
我替它撩了撩濕漉漉的頭發
像一顆星出沒在邈遠的云端,我一個人
去了荒寂的海岬,以夜的姿態跟在海浪后面
海潮涌起一大堆廢玻璃和碎瓦片
大海經過的地方,遍地都陳列著舊金屬
海洋以克制和自律,將列車引向海底
群馬如果一直這樣奔馳,萬物終將會取消意義
宇宙間的秩序,真的還需要重建嗎?
在海王九島,我會一一念出它們的名字
卻不會寫出它們的不安。如果海僅僅是個陶罐
海王九島僅僅是九顆沙粒,我突然痛苦地
意識到我的文字也記錄不下任何東西
就像我剛剛在沙灘上留下的腳印又被海浪抹去
我向坐在波谷上演奏的樂隊致敬
待這一曲奏畢,他們也將沉沒!
當潮聲撲扇在海鷗的翅膀上
我看見一支樂隊在浪尖上起伏
而魚群正在琴鍵間穿梭。夕陽西下
大海終于收攏在一架鋼琴的蓋板上
當潮聲撲扇在海鷗的翅膀上時
死去的先賢們將再次于肉身上漸次顯現
如同錨鏈牽起銹跡斑斑的鐵錨!
海,消失就絕不再來的海!
知曉一切又佯作不知的海!
如果我的手指真的是鐵鑄的,我就將在那琴鍵上
一直敲擊下去,直到轟響的樂章
全部歸隱于這萬古寂靜之中
直到悲傷簌簌落下,如雨,如雪
如鹽粒般的字句……哦,大地上埋不下的人
如今要葬在海上。高山上無法排解的哭音
現在也要挪移到海上。穿黑色袍子的人
獨自在道路盡頭嗚咽,穿白色袍子的人
站在荒蕪的城頭眺望……
詩歌早就枯萎了
如果樂隊奏響的奔騰之聲,也失去了最忠實的聽眾
那就請把人間從黑白鍵盤上引開吧
從嘉峪關到山海關,我要委托群山把我的悲憤
一節節送過來,送到這蒼茫的黃海岸邊
和渤海岸邊,只是為了告訴后來者們
這是多么適合懺悔
這里的萬事萬物皆有靈
因此會讓失意的人復歸于安靜!
(巴音博羅,詩人、小說家,現居遼寧鞍山)
本欄目責任編輯:呂月蘭
特邀編輯:夏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