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詩與鳥語（組詩）

佩索阿像前

你是歸來者，但你身邊

的難民們議論紛紛

你的七十二個異名者議論紛紛

那個最少人認識的，在舊書店里只買三歐元

而我們，價值烏有，棲居你被永久寄存的皮箱

只有男孩迅速長大

足以踮腳觸摸你的帽檐

接著他翻滾巴西柔術，為接下來

的旅途賺幾個小錢

第三個他在巴西人咖啡館里猶豫

最終為妻子選一杯咖啡和一份甜點

抬頭發現七十二個佩索阿轉頭看他

我甚至端起了相機

貼近他漸顯的法令紋

那不會像黃銅被游客們摸得錚亮的

那不會像鄉愁被女兒觸碰而淚流滿面的

這張臉

我用最后一點電，下載了他偷渡人世的離魂

你是焊著的座椅，解放的火掙扎在你的指尖

2023.7.7 里斯本

坎波斯①詠昆德拉之死

好像有手把換日線遠遠推開

時間的輪替在深空凝滯

懵懂少年從政治少婦身上抽出

烏賊骨無比堅挺雪白

從此他熟習了不一樣的話語

不一樣的憤怒和春帷

指尖在柔膚上卻常常感同刀割

閣樓開合的窗扉引誘墮落天使

是啊，生活是好的，縱然不美

請忘掉城市的小腹上刺青的這串花體字

你的好友在巴黎死去

在里斯本卻活了一百零一次

那又怎樣？他要和你談論大海，大海的沉醉

我知道命運的組合拳不會點到即止

傲然行貓步就好，當你老了

我們仨都是拒絕終敷禮的花花公子

2023.7.13 里斯本往杜拜機上

笑忘書

忘了告訴你，我已經在一月轉世

只記得冬風擦響絕緣子

我成了高壓電線上的燕子郵差

下不來

忘了告訴你，我已經在二月轉世

夢小如塵埃

收拾行囊去機場的人哪

請忽視這只螞蟻

忘了告訴你，我已經在三月轉世

伴隨月光，以及在東海沉落的一切

我是從鯨落里搜集

量子信息的蟲豸

忘了告訴你，我已經在四月轉世

在街角背過身拉起大衣擋風點煙

忘記了自己是一棵樹

煙熏出淚，忘記那個擁抱過我的男孩

2023.9.25

鳥 語

是寒冬了嗎？

只要感到一絲涼意

女兒就會這樣問我

她喜歡她新學的詞

還不是，現在是深秋

我告訴她

實際上現在還是夏季

季節和母親都在異鄉熟睡

而樓上裝修的噪音

和遠處大海撤退的聲音

卷起我的耳膜

我們不能辨別善，也不能

阻止惡

假如

一切“假如”之巨花在高空盛放

我稍稍解松了

我的綁腿

在她眼前，藏起

死去的候鳥留給我的羽毛——

那污穢的、血黑色的、曾被稱為

翅膀的一角

而用殘損的喙

聚攏起四散如

結巴

的光束——音障——破殼——

2023.10.20

寒枝雀靜

你們鉛塊焊在霧中

一飛即溶

樹的枯枝擭住你

心臟就是流彈，沒有去處

你們逗號

試刃著誰的咽喉

一觸即生

我看見了雪

我怒號如大海，痛如翅根

你們危卵，夜巡，遇狙

馬嘶顫動

風率先瓦解

然后是風笛兵團全體

最后：

鉆石切割機

你們：淚痣

2021.3.6-2023.11.7

注：

①坎波斯是葡萄牙著名詩人佩索阿的其中一個化名。

（廖偉棠，詩人、作家，現居香港）

責任編輯：呂月蘭

特邀編輯：夏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