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貍的水壩（組詩）

沙發軼事

五年多來，有一只沙發

紅色的，放在我的腦子里

起初它在牛欄山一處荒莽樹林

坐北朝南，醒目地空著

好像它擁有拒絕的意志，因此無人來坐

起初是實存，后來是

修辭的異樣力量，派生出

虛位以待的形象。這個從知覺到語言的過程

我意識到東方色彩和獨一論

“萬物皆備于我”

沙發，將會發明它的主人和一個大廳

在時光和范疇里發明一個黑夜，然后

發明一些賓客和群眾

荒野客廳其實已經在那里了

我把沙發寫出，就是把它放到

語言的燈下。四周

隨即響起紛至沓來的腳步聲

工作研究

河貍在河邊伐木

我在書房閱讀

當我逐字逐句讀完二十頁

河貍已經把碗口粗的樹放倒了

稍事休息。這時可以仔細把量

它富含鐵元素的門齒，橘紅色

同時是鑿子、錛子、鋸條和斧頭

真正的好木匠

才會擁有如此醒目的本能的工具

而我手上有一支自來水筆

過了兩個小時

當我將零散的字句寫進筆記本

河貍已經將一整棵樹拖進了水中

那么，建筑一個結實漂亮的水壩

寫出一首具有穩定風格的好詩

如果把兩者放在一起比較

我想我應當避免提及天賦以及信仰

確實遠沒到那種充分必要的程度

那么自覺是如何實現的呢

當我懶散，猶疑，繞室而走

河貍只是晝夜不休

有著無論如何都要把事情干到底的精神頭

河貍的水壩

脆弱而內向，所以是孤獨的

疏于交際，所以孤獨是完整的

物種之間的距離

其實沒有那么大。所以

他能夠去潮白河邊，察看河貍

河貍在伏爾加河上，靠體重破冰

河貍在烏倫古河谷

用冰塊當餐桌吃飯

而在伍德布法羅公園

河貍搬運木材、枝條和砂石

一條水壩，就這樣

從他的觀察中出現了。當然

首先是河貍的、事實的水壩

在每一條所在的河流中

是它的生活樂事，它的成就和難題

擁有水壩，所以精通水壩

所以孜孜不倦地構筑水壩

多么淺顯確鑿的真理

多么結實的身影出沒在黎明的水中

他凝望，了不起的建筑師河貍

一身裝備的施工隊河貍

友好、溫和的素食主義者河貍

把全部力量與犀利用來對付自己生存的事情

而一條修造完成的水壩

精密完好，自然又理想

幾乎容納了理工學院的所有知識

他注意到水壩已經在那兒

可以防止崩潰和危險了

一個新的湖泊積累和創造出來了

河貍的家，安放在水面之下

現在，他甚至想稱呼河貍為河貍先生

他甚至想到古代

另一位獨自飲酒賦詩的陶淵明

他反復把量著水壩，心中思忖

存在，也應該具有水壩那樣的絕對的形體

在升起的月亮下

他沿著樹林中的道路回家

仍然孤獨，但是多了一些信任和肯定

他能夠繼續在有限的自我和事物中

運用語言，阻擋洪流中的痛苦與喪失

把更為深湛的沉默，留在這里

今日的酒杯

整個上午，閱讀關于大海航行的書

做筆記，思考波濤的語法、彼岸的意義

然后驅車沿右堤路，到生鮮市場去

潮白河在左，風平浪靜，保持流速

天藍著，白云一大塊，另有若干小朵的

在樹蔭下停車，感到一種清涼，緩慢

枝條，映上玻璃

人行道邊，出現了一人一犬。低聲喚它

嘿！你叫什么名字

簸箕。回話的是狗主人，狗主人笑瞇瞇的

而這只斗牛犬，端著簸箕似的臉

滿是不好惹和不耐煩

事物都有自己的性格，以及與形象相配的名稱

那么，即日達生鮮市場就應該是洛可可風格

分門別類，赤裸，各歸各處

土豆比秋葵真實，西紅柿比西葫蘆具體

茄子則更像是一群短腿的男孩

有著那么健康又蒙昧的臉

藕是江南的姐姐，山藥是河北媽媽

便宜啦！一元一個一元一個一元一個

玉米成排碼放，口齒清楚，報著數

近旁，青辣椒和紅辣椒緊緊挨著

青的每斤四塊，紅的六塊五

色彩鮮明所形成的對比，像某種嫉妒

可以肯定它們將會一同下油鍋

和它們一同離開清晨的田野的，還有

碧綠的韭菜，成捆，切口整齊

而山東的雞蛋在泡沫盒中安全地待著

躊躇。挑選。以顧客的手，以主人的眼

這么生動，這么滿意，這么興致勃勃

并不是審美精神，而是強烈的饑餓感

讓人如此，渴望生活

不能簡單地說，在肉食區

便能發覺世界的本來面目。天地不仁

生活在此顯然需要付出更高的成本

一條活蹦亂跳的鱸魚來自千島湖

一個緊實的羊后腿來自內蒙古

想必它曾經在開闊的草原上奔跑

但那只羊，已經被屠宰了

那條魚會死去，雞蛋也必將破碎

哦，事物的坦然的命運，無辜的屠夫

我們的心智和語言，怎樣意識到其中的沖突

但沒有誰需要拯救，沒有誰需要寬恕

黃昏降臨時分，沿著原路驅車返回

看到夜幕就要鍋蓋一樣落下

為什么感覺那些貧乏減輕了？有一種涌動

一種星光，一種能夠表達的充分和滿足

哦，一日之內滄海桑田

造物主釀造了生存的酒，渾濁但是濃烈

將酒杯遞給我們泛著魚腥味的手

登郁孤臺

——兼致北城

先要練習一種補天裂的手工活

才能夠沿著史筆派生的階梯，走上來

先得有獲麟人的匠心和句法

才能將玉碎的詞語搬上來重寫

你希望過，鮮衣怒馬。你喪失過

經歷過步步高的鐵血

自己釀的酒，也自己一杯杯喝掉

肺腑充滿了水的無辜與火的痛徹

而轉頭已是前塵往事

而那些玉石俱焚的措辭

已經被千年前的古人說過了

浮生與豹變，如今一刷百度搜索

虎目鷹視的現代性

已經可以望見長安、南昌和北京

瞧，那山重水復

那手機算法鏡頭中的三千里山河

郁孤臺下清江水啊，中間

百代之過客，一直在削金磨鐵

你的瓦全之身，仍有一個大我嗎

為什么還要試一試

從立錐之處，從思想之中，拔出劍來

你提著白發明鏡的少年頭

引頸舉目，登臨了此身與此刻

魚的賦格曲

起初，莊子以魚為生存的導師

我們接受這個良好的文學行為

也沒有妨礙我們捕魚剖魚，然后吃掉它

在津津樂道和口舌生津之間

既有世界觀，又具備現實感

這可以視為一種明智的舉措嗎？

本能和經驗教給人性的一切

包括了幸福的渴望與痛苦的知識

但魚是如何告訴我們這些的？

帕斯卡爾從科學和哲學的角度確認

人需要將自己作為定點

才能對事物做出觀察，并且理解它

而且不是站著，要坐在岸邊

像這樣，人在岸上，魚在水中

先把答案放到問題里

然后逐步想明白一些重要的事情

我們看魚的機靈、生動和快樂

我們抱有足夠的同理心

“魚在水中游”，魚有時躍出水面

我們寫文章，又是生活的行家里手

那么在寓言與詩中，在刀俎上

魚，和魚的本質有什么不同呢？

人，又有多少時候把躺平誤以為蘇醒？

這是個反復談論的過程，像回旋曲

直到語言用盡了語言

魚的身上消除了全部灰暗

我們也才覺得釋然。我們接受了魚

不需要行李，不需要衣服和房屋

悲哀和自由是同一個軀體

天鵝加入了天鵝

如果大雪節氣應時下雪

就可以說，天鵝加入了天鵝的行列

花園和草地就會被白雪覆蓋

如果沒有主人粗魯的踩踏，那存在

幾乎可稱之為，無邪

是這樣的：一言以蔽之，思無邪

在通向語言的途中，誰會來掃雪呢

公交車運送著白手套乘客，其中

金牛座恰是我的星座

愿望和要求也像是一陣雪

帶著一身酒氣和寒意，我走進理發店

我懇請托尼老師

給我理更短的頭發吧

讓我像杰克！形象與音樂，像杰克

那么果斷那么利落

剪刀作響，刪繁就簡

咔嚓咔嚓從頭頂持續穿越

三尺之上，燈光這么亮

沒有多久腦子里已是一片金黃

仿佛三百六十畝小麥全部成熟了

熱風呼呼響，吹著豐收的后脖頸

從鏡子里看見

躊躇滿志的收割者，在山頂揮鐮

局部地區

牛欄山鎮午后有雨

從北面山區向東南，斜掃過來

烏云很低

悶雷，在天空的腹部滾動

驟雨，疾風，亂糟糟的工作

一小時后消散了。天色大晴

想想看吧！曠野上忽然停下來的豹子

那精靈的、大特寫的眼睛

樹木經過了洗刷

槐，櫸，白蠟，椿，梣，楓和松

灰喜鵲吹著喇叭在林間低飛

應當看見彩虹，實際上沒有所謂彩虹

人工湖邊，一位年輕母親

給正在生氣的三歲男孩講道理

半卷的荷葉在水面旁聽

小學放學的時間也到了

銀鈴吵鬧著涌出校門

但野斑鳩沒有從太湖石上飛走

是的，剛才有一只野斑鳩

飛來，落在虛構般的太湖石上

哦！野斑鳩落在太湖石上

這是不是一種心靈的原型？一種治愈

一天都沒有對誰說話，現在

想要張開雙臂，扯起嗓子唱幾聲

《哲學簡史》旁注

蘇格拉底和孔子之后，時間

大約過了兩千五百年

城邦和王國反復興起又毀滅

哲學家們殫思竭慮，缺乏愛情

卻一直試圖給瘋人院擬訂草程

端 午

午間三點鐘，箕坐于潮白河邊

等那朵云，慢慢飄過來

從柞樹頂，從地平線之上三十米

從古代

除了看的喜悅，和等待的愉快

我心中沒有其他更多的東西

物的自性如何既是原因，又成為目的

是不是，放棄一切所欲的輕

才讓它不會潰散，保持著完整

但是今天，這沒有重量的范例

終究會遇見

河流中激烈的屈原

他有怪力亂神，他對絕望著迷

如果，現在把這朵云加進去

如果我趁黃昏的轉機騰身而起

看到流水及漣漪，看到魚，接著是

察覺的語言

不能說，我們也是為絕望所塑造

確有一種嚴厲持續到今天，以致

孤憤和喪失，成了我們的源泉

（姜念光，詩人，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