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速寫

我，就是那個滴滴畫家，所謂“開滴滴，畫出人間百態”的速寫畫家。

一些自媒體，總是喜歡把我說得很慘，什么一家三口餓倒街頭，大年三十鍋里沒有一塊肉，等等，都是根據我的朋友圈瞎演繹的。我和老婆坐在商場門口麥當勞的臺階上，小女兒躺倒在老婆膝蓋上。那是一家人吃完麥當勞，女兒突然說肚子有點疼，正好是冬天，太陽暖和，我就說休息一會兒吧，坐坐，曬曬太陽。女兒就賴在老婆膝蓋上，兒子靠著麥當勞的玻璃門打游戲。我最煩他一天到晚離不開手機，就叫他別玩了，他不聽，我就說祥仔幫我們拍張照片聽到沒有，他才磨磨蹭蹭給我們三個拍了照。我要過手機，看了一眼，直接把手機沒收了，這才是我的真正目的。晚上看照片，拍得很好，光線、表情什么的，都很自然：我臉上是無可奈何的表情；老婆頭是勾著的，頭發散下，看不見臉；女兒臉朝著天，眼里是空的，手垂著。我照著照片速寫了一幅，發在朋友圈，題目照例是《無題》。我所有的速寫都是無題，主要是想不到好的標題，也覺得沒有一個主題可以概括每天的生活。自媒體就把它臆想成“餓倒街頭”?！叭砩襄伬餆o肉”，又是怎么回事呢？有一年，圣誕節、元旦前后時，總之靠近春節了，我中專警校的一個同學過來深圳辦案，說是抓幾個吸毒的人，微信里問我還在不在深圳。二十年沒見，他又在老家小有成就，官至公安局副局長，我想到萬一以后老家有事要求他，所以就主動說請他吃飯。來了廣東，肯定是吃粵菜，粵菜海鮮我請不起，就改為喝早茶，一個人一百塊，兩個人也就兩百。結果呢，他遲遲不來，來到的時候已經快中午了，而且來了兩個人，另外一個是他老婆，也是警察。沒辦法，只能點中午的菜，服務員推薦的盡是魚、蝦、蟹。菜單我事先看過了，貴得嚇人。正當我硬著頭皮說“來一份”的時候，警察同學伸出了手，說你點你吃的，我們吃素的。接著，他老婆就從肩上挎的布袋子里掏出三個鐵盒子，一打開，全是菜，白的是筍，紅的是豆子，綠的是一下子沒叫出名字的菜葉。你不要介意，每次出來吃飯我們都是自己帶菜的。同學老婆說。我當時心里有點不舒服，這是不是看不起人??？但隨即也暗暗開心起來，正好，給我省了錢。我客氣地說，要不來條清蒸魚，魚總可以吧？同學擺手，魚也不要，你想吃你就給自己點。我假裝思考了下說，向你們學習，健康養生，我今天也跟著吃一回素。最后我點了一份煎豆腐、一份雞蛋羹。點雞蛋羹的時候我還猶豫了一下，這算葷還是素？我用眼神征求同學意見，同學說雞蛋羹可以啊。吃飯的時候，東聊西聊，聊了很多警校的快樂時光，然后分別的時候，才知道同學出完這趟差就要全家移民加拿大了，他女兒很厲害，在加拿大賺了很多錢。同學離開祖國前，想多會會同學。總之，很開心的聚會。晚上我便憑著記憶畫了一幅速寫，桌上三個人，兩男一女，桌面三盤素菜。畫完后，我沒有發朋友圈，一直到大年三十晚上，突然想起在加拿大的同學，便發了過去。同學回復了一個大拇指點贊的表情。然后看到大家都在發“新年快樂”的朋友圈，我也發了一個，內容就是警察同學認可的那張畫，哪曉得被編造成“大年三十吃不起肉”。

我能說什么，我不可能投訴他們。沒有他們一篇文章一篇文章地曝光，我也出不了名、賺不到錢。

第一個發現我的人，確實是空空道人。但他絕對不是一個公眾號博主那么簡單。

那天系統派了一個單，深圳機場到臺灣花園。四十公里，特惠一口價六十五元。運氣不錯。有幾次，我趴著等了近一個小時，結果接到的單是去固戍、西鄉，才幾公里，虧死了。

乘客通過滴滴后臺發了消息，說他馬上到，請稍等。收到消息，我把車停到了負二層的網約車等待區。一般都是這樣，有很多人一下飛機就迫不及待地下單，但他們不知道，下了飛機哪怕沒有行李托運走到停車場至少也得二十分鐘。那豈不是要司機等二十分鐘？如果是短途，司機一般都會取消，等不起。長途，會耐著性子等一等。

就在等的過程中，我看到了兩個人在吵架。一個中年女人，很富態的樣子，上身是豹紋衫，下身是黑裙，頭發大波浪，擋在了一輛車前。她還叉著腰，齜牙咧嘴地在理論著什么。車的駕駛室里伸出一個頭和一只揮舞的手，也是個女人。很多人在圍觀，后面被堵著的車瘋狂按喇叭，嗶嗶，叭叭。保安來了，好像沒有用。很快，警察也來了，也沒有用。什么情況？！我搖下車窗，各種熱鬧的聲音灌進耳朵，最刺耳的是兩個女人的叫罵。天哪，這兩個人的聲音怎么這么尖厲。我下了車，踩在一個高臺上，一下子高度上來、視野開闊了。出來！外面女人在叫。出去！車里女人在叫。不一會兒，副駕駛室門開了，露出一個男人的腦袋。男人佝僂著，既像挽著穿豹紋衫的女人，又像推著她。結果呢，好戲來了。穿豹紋衫的女人后撤一步，接著一腳把男人踹倒在地。警察、保安趕緊去扶。瞬間，車里的女人躥出來，從身后飛起一腳，把穿豹紋衫的女人踹倒了。警察和保安左右忙不過來。偷襲的女人棄車要走，卻被穿豹紋衫的女人抱住了大腿。三個人齊齊躺在地上，打的打，喊的喊，哭的哭，呼天搶地。

看熱鬧不嫌事大，這也太精彩了。過癮！潑婦打架也不過如此。我當時心里就是這想法。咱是普通人、一吃瓜群眾。

就在這時候，空空道人來了。當時我還不知道他是空空道人，只知道他是乘客段先生。只見他舉起電話，接著我的電話響了。我趕緊揮手，跑進車里。段先生看到了逐漸散去的人群，問我前面怎么了。我望了后視鏡一眼，看到了穿著翻領T恤的段先生和他高高的雙肩電腦背包。我便描述了一番，少不了夸張和添油加醋。段先生哦了一聲，然后低頭看手機。車也開出了停車場。一上高速，段先生就舉著手機哇哇，大新聞，大新聞。我問什么大新聞。段先生說，那個男的是官員，局長；兩個女的，一個是老婆，一個是情婦；情婦開的車五百多萬呢，還是局長的下屬。我說，完了，這局長完了，肯定屁股不干凈，活該。段先生說，可惜網上發的圖片都好模糊，全是圍觀的人影，沒有你剛才給我描述的精彩。我沒說話。這時候，我從后視鏡看見段先生打開了筆記本電腦，手噼噼啪啪敲動著。我專心開起我的車，腦海里想著那個局長被踹倒的場面，你說那個穿豹紋衫的女人的力氣有多大啊，所以說女人真的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只是她們沒有發狠心。我老婆也曾對我動過一次手，一巴掌真的差點呼死了我，我至今心有余悸……就在我胡思亂想著的時候，段先生嘆息一聲，唉，差點東西。我從后視鏡看他，他也看到了我。我不能也不習慣主動和乘客搭話。倒是他自言自語起來，誰要是可以畫出當時打架的情形就好了。我愣了一會兒，說你要畫它干什么？段先生說，爆炸性新聞，我要寫個推文，絕對刷屏，十萬加閱讀量。我明白了，然后多了一嘴，我可以畫出來。你會畫畫？段先生問。我會速寫。我說。那你幫我畫出來，四格漫畫的那種。段先生說，如果合格，我付你錢，一張一百元。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明確聽到畫畫可以收錢，以前只收到過一點小禮物。沒問題。我說。現在就畫，把車停在應急車道。段先生說。我立即靠邊把車停了，副駕駛室抽屜里就有小板子、速寫本、筆。旁邊的車呼呼駛過，碰到大貨車，嗚嗚的喇叭聲感覺就要撞上來。段先生卻說，沒事，打了雙閃嘛。我開始畫。對罵一幅。局長下車一幅。穿豹紋衫的女人踹局長一幅。局長倒地一幅。情婦下車一幅。情婦踹穿豹紋衫的女人一幅。穿豹紋衫的女人抱情婦大腿一幅。三人躺地一幅。我邊畫，段先生邊叫好，嘴說個不停，你一個滴滴司機，真是畫出了人間百態啊，高手在民間，絕活出草莽，人家說不到深圳就不知道水有多深，今天算是印證了、印證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幅，畫好了。段先生用手機軟件掃描，然后傳到電腦上他的推文里，OK，掃碼，推送。加個微信，段先生對我說，好付款給你。我打開手機，加上了。他的微信名叫空空道人。八百元轉賬，立即到了我的賬戶里。我心里樂開了花，這錢賺得太容易了吧。我打著火，方向盤一握，踩著油門繼續往目的地趕。

趕了十幾分鐘，空空道人說了一句，爆了。我問，什么爆了？他說，剛才推送的文章爆了，十分鐘十萬加。我問，爆了有什么好處呢？他說，流量就來了。我不太懂，沒好繼續問。這時空空道人又說，你也可以爆。我呵呵一聲。我還是沒徹底明白“爆”和“流量”到底是什么。

空空道人下了車。我趕緊看他的朋友圈。他最新的朋友圈是一篇文章，題目是《剛剛！大瓜！丑聞！事關深圳某大局長！》。點開一看，有我的八幅速寫。寥寥幾筆，確實是活靈活現，穿豹紋衫的女人的囂張、局長的窩囊、情婦的詭計多端，盡在其中。關鍵不到半小時的工夫，還賺了八百塊。我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可以提前收工了。我關了接單系統，悄悄把車?；亓藢毎卜泶?。我租住在翻身村里。然后我取出副駕駛室抽屜里的工具，溜達到上合市場。我要繼續畫補鞋匠老李的速寫。

不但老婆，連姐姐、父親都經常數落我，年年爬起來存不到一分錢，還天天想著畫畫，腦子有問題，神經病。老大不小了，能不能正常點？

但我做不到不畫，何況中間停了那么多年，而且最早也是父親讓我畫畫的。

初二第一學期，學校破天荒地來了一個講普通話的老師，教美術的。老師姓阮名方。我們老發不清“阮”這個音，讀成“遠”。老師說，也可以，我申請調到山區支教，就是希望去遠方。遠方老師最喜歡到田間地頭畫鋼筆畫，有時候就是幾條黑線，但居然很傳神。老師說這不是鋼筆畫，這是速寫。遠方老師在畫速寫的時候，有一次把我姐姐也畫進去了。我姐姐比我大五歲，她高中畢業后也當了老師，不過是代課老師。有同學告訴了姐姐。姐姐以為遠方老師畫她是喜歡她，于是主動追求起來。遠方老師擋不住，兩個人有了一些關系。有次遠方老師到我家吃飯，父親問畫速寫有什么好處。遠方老師說，可以練習觀察力和記憶力，因為很多時候是回到家后憑記憶畫出來。父親說，寫作文也可以練習觀察力和記憶力，還有別的用處嗎？比如考中專學校呢？可以考警校，當畫像警察。遠方老師說。我們一家人第一次知道了原來警察破案還需要有人畫像這件事，好神秘的工作。父親讓遠方老師教我速寫，目的就是考警校當畫像警察。為了那份神秘的工作，我也認真學了起來。造型、素描、速寫，我非常刻苦，也感受到了勾畫線條的樂趣。我可以在街上畫一整天，不吃不喝。我更愛假期到處游蕩到處畫，那種自由的感覺美妙無比。兩年后，我考上了省警校刑偵專業。一家人歡天喜地，除了姐姐，因為她曖昧著的遠方老師去了遠方——北京。他考上了北京的碩士研究生。中師生和碩士生中間隔著專科、本科，差距太大，姐姐自己主動斷了這份情。姐姐讓我轉交一封信給遠方老師，我偷偷看了，里面的話很押韻，但是邏輯有點對不上：“遠方的你，相思成疾。我無法擁抱你，卻滿心都是你。別忘了，繼續幫助我弟弟?！?/p>

到了警校，第一個學期學的是人體解剖學和生物學基礎。老師說，從一個頭骨還原死者的面部，需要熟悉頭骨、血管、肌肉、器官的分布，等等。這我都很感興趣。我唯一不感興趣的是警校的束縛，毫無自由。早操、隊列、訓練、內務整理、半夜拉練、吃飯前拉歌，見老師先大聲喊“報告”，完全軍事化管理，而不是中等專科學校。我適應不了這個，老想逃，想回避。向左轉、向右轉我總是聽反，一個向后轉我也轉不到一百八十度，總是在一百四十五度左右。我會被罰，罰站、罰跑、罰別人吃過飯了我才能吃飯。午休的時候，靠著走廊，我拿出紙筆，畫小鳥飛過操場，也被沒收，說睡不著也必須躺在床上。我就躺在床上畫，還是畫小鳥飛過操場，繼續被沒收。最終，我和一個眉心長著痣的教官發生了沖突，他讓我寫十份檢討，一份交給他，九份當面撕掉。我寫了十份，不過是退學申請，一份交給他，九份當面撕掉。

父親看著沒讀完一年的我，背著行李回到家，問清楚情況后，第一個動作是抓起一把竹椅朝我扔過來。我一閃，行李落了一地。接著，父親用腳狠力地踩畫板、紙筆。畫板裂了，白紙印滿黑腳印，筆也斷了。這還不算完，父親又撿起它們，跑到村前的小河邊，把它們一把扔進了河里。踏進門，他喊起來，讓我滾，滾得遠遠的。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就在我回家的頭天晚上，父親剛和鄰居吹過牛，我兒子畢業后就是省公安廳的人，回來縣長都要開小車去車站接。

父親讓我滾得遠遠的，這讓我想到了遠方老師。我讓姐姐給遠方老師寫信，說我要繼續讀高中，繼續學美術，不考警校，考美院，請給些建議，怎么學習，怎么準備。姐姐晚上鋪開稿紙寫信，寫好信后寫信封，最后封口、貼郵票。我第二天一早就去鎮里郵電局，把信投進門口的綠色郵筒。一個禮拜，兩個禮拜，姐姐一個月都沒有收到回信。她又寫了一封，依舊沒有收到回信。姐姐再寫一封，還是一樣。姐姐分析說，遠方老師可能是不想打擊你。我的雄心瞬間跌落谷底，再也不談讀高中、考美院的事。很快，受同學之邀，我去廣東東莞打工了。

畢竟是在省城讀過一年書的人，而且校服就是警服，還戴過大蓋帽，我一到東莞就顯得比同齡人成熟和膽大一些。我進的是一個臺資的超級大廠，專門做燈具的。管理層都是臺灣同胞，他們要求員工出早操、列隊、喊口號。我在警校里死活不靈光的向左轉、向右轉、向后轉，在這里瞬間成了標桿。經理讓我帶領隊伍，喊“精益求精，追求品質，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喊了一周，經理讓我負責廠內保安的日常訓練，基本等同于半個保安隊長。工作清閑，工資還高，我和同學的待遇一下子拉開了，同時還收獲了愛情。

我和當年的遠方老師一樣，一有機會就到處畫速寫。我是保安隊的，偌大的廠區任我走動，車間、行政區、運動區、宿舍區，暢通無阻。廠里很講究文化氛圍，處處都有風景。我喜歡看，看完喜歡畫下來。也和當年遠方老師畫我姐姐一樣，我有次畫溜冰場，畫到了一個扎著高高馬尾的女孩。女孩的特點是下巴上有顆“富貴痣”。畫完后，被一個經理看到了，他讓我復印一份給他。他說他是辦公室的，主管廠報，可以發表。想到復印要花錢，我讓他直接拿了原件去。兩個星期后，兩個女孩子找過來，一個膚色白，一個膚色黑。膚色白的正是我畫的那個溜冰女孩。走近了看，她下巴那顆“富貴痣”十分突出，不如我畫的好看。她拿著一張銅版紙報紙，是廠報。再一翻，我看到了我的速寫。她說，沒經過她的同意就畫她，要找我算賬。我嚇壞了，問，要怎么算賬？她說，你畫這幅畫成本多少？我說，兩塊錢。她說，翻十倍。我說，這么多？她說，是我們給你。我被弄糊涂了。一直沒作聲的那個女孩亮出了她的工作證，上面寫著“廠報編輯部”。哦，她們要給我發稿費。但實際上，發的不是錢，而是一箱啤酒。我當然想要錢，但在異性面前，不好多問，便抱著啤酒走了。

從此以后，下巴有“富貴痣”的女孩就經常找我，看我畫畫。我畫完了，她會從包里拿出一罐健力寶，好像是給我的獎勵。我喝完后就覺得一切都很美好，從而更加珍愛廠子和自己的工作。我甚至連著三年春節都沒有回家，主動報名留下守廠。父親也沒有寫信或者讓同學轉告我希望我回家過年的只言片語。慢慢地，她不看我畫畫了，總是叫我去溜冰。每次溜冰我總是摔倒，她就叫我抱著她的后腰，說抱緊了就不會摔，可我還是摔，她就叫我再抱緊一些。后知后覺的我才知道，她跟當年姐姐一樣，在主動出擊。直到有一次，我的手不小心抱到她兩個鼓鼓的乳房，然后觸電似的甩開，我才突然有了異樣的感覺。我以前都不叫她的名字，直接用“嗨”代替。那次之后，我開始叫她的全名劉美琴。很快我們就一起去影劇院看了一場模仿港臺明星的“巨星演唱會”，慌亂中接了吻。那是二○○○年，我正好二十歲。去賓館開房時，我才知道她比我大三歲。我們差不多一年進的廠，她是中專畢業，學文秘的，所以可以編廠報。

戀愛關系確定了，劉美琴主動提出要回我家認認父母。于是我們春節便回了。姐姐已經成家，但已改行，賣衣服去了，每天都很忙。母親則幫姐姐帶孩子。我不得不單獨和父親相處。父親不主動和我講話，我也不和他講話。父親和劉美琴有講不完的話。只要劉美琴不無聊，我無所謂。待了幾天，我便想去給姐姐和她的攤檔畫幅速寫。我翻我的行李包，拿速寫本，居然找不到。我喊進劉美琴，問她。她說不知道。我說你找都沒找，怎么直接回答不知道？然后她隨便翻了翻我的行李包、她的行李包，手一攤，沒有。我大叫，哪個鬼動了我的東西？！只聽到客廳里一聲咳嗽，然后就是走路的腳步聲。我拉開房門，只見一盆炭火燒得正旺，但父親不見了。我追出門去，看見父親手里提著一個紅色塑料袋正往小河方向走。我追了上去。等我追到時，畫板、筆、紙和紅色塑料袋，已在河面上或沉沒，或漂蕩。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一把把父親推到了河里。父親在河水中打了個滾，然后爬起來。他渾身濕淋淋地站在水中，可能是太冷了，他身上汩汩冒著熱氣，像神話里降落人間的神仙或者妖怪。他很久后說了一句話，莫害了自己。我扭頭走了。劉美琴也追到了河邊。她回家抱了一堆棉衣，送到河邊?；丶液?，我拿起行李包就出了門，接著又走回去，拿起廚房的菜刀，叭的一聲，剁在大門板上。很多年后，我也不理解我做這個動作的寓意是什么?？赡苁呛?，也可能是恐嚇，還有可能是一刀兩斷、切斷關系。

劉美琴從后面追上來。其實，我故意走得很慢。她是外鄉人，是我未婚妻。我丟下她，就是我的不對了。我看到劉美琴的包里塞滿了臘肉、糍粑。我知道是父親裝的。我命令劉美琴把這些東西丟掉。丟掉！我不顧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用普通話喊道。劉美琴拿出臘肉，送給了路邊一個老太太。我說，還有糍粑。劉美琴又把糍粑送給了另外一個老太太。我說，還有。劉美琴又拿出一個糍粑，咬在嘴里，然后讓我看包。我氣呼呼地走在前面，邊走邊說，誰還回來誰是王八蛋！

回到廠里，我發現劉美琴變了。她不看我畫畫也就算了，但也不叫我去滑冰了。她自己也不滑冰了。她總是暗示我給負責人事的經理請客送禮，一次、一次又一次。她還給我買了一本厚厚的書，書名叫《人性的弱點》。這時我不得不承認，她不僅僅是比我大，而且比我成熟多了。我問他為何要請客送禮，她說好有機會當保安隊長。我說，我現在約等于副隊長，不挺好嗎？她說，保安隊長更好，保安隊長權力大、工資高。我說，那就沒一點自由了。她說，自由值多少錢？！看我不說話，她又補充了一句，自由不值錢。

我不理她這一套。劉美琴也沒怎么著，慢慢也不提了。我們還是在一起，青春的荷爾蒙讓我們如膠似漆。我們開始計算一個月到賓館開房的費用，最后干脆到廠外租了房。我的同學見了劉美琴直接叫起嫂子來。我的二十二歲生日一過，劉美琴就告訴我她肚子里有了，趕緊回老家辦結婚證。我們國慶節辦的結婚證。姐姐張羅了酒席，親戚都來了。父親又是和劉美琴說了很多話，然后就人間蒸發了。有人說父親在河邊坐著。姐姐跑過去，卻沒發現。劉美琴也去了一次，也沒找到。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父親是不是投河了？但酒席已經開始，要給長輩敬酒了。我拿著酒瓶，在心里不停地說，莫害了自己哦。

酒席進行到一半，我就醉得不省人事了。迷迷糊糊中，聽到我的幾個同學取笑我，當真是第一次結婚，這么激動。然后我又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多喝兩杯，多喝兩杯。這是父親的聲音。他沒投河。他可能聽說我喝得爛醉不省人事了，所以才回來，盡到他當主人的責任。

酒席后第二天，我們就啟程了。父親又不在。又有人說父親在河邊，姐姐又去找，沒找到。我不關心的。他不會有事，他就是不想見我。

回到東莞，劉美琴又嘮叨起來，去請客，去送禮，去當保安隊長，還給我列了時間表，孩子出生之前，給孩子做個榜樣。我煩透了這一套。我嚴厲地拒絕道，我要給孩子做的榜樣不是請客送禮，而是有一門手藝和熱愛自由。

劉美琴第一次嚴肅地指著我說，你就是被自由害了，你就是被畫畫害了，你就是被遠方老師害了。你本來是一個警察，是可以進省公安廳的人！你知不知道？！

一個素來溫柔的、學文秘出身的人，變得如此火暴！我知道了，都是我那父親透露的、教唆的。

如不是想到即將出生的孩子，我真想吼回去。我忍住了。我說我重新找一份工作，工資是保安隊長的兩倍。

劉美琴問，畫畫嗎？

我說，不是，畫畫是我的愛好。

劉美琴又問，那你還能干什么？

我說，不用你管。

劉美琴一巴掌呼了過來，我差點被扇倒！

我想還手，但忍住了。我看了一眼她的肚子，轉身走了。

那是我和劉美琴第一次吵架，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沒吵，但我在心里吵了。我不僅恨父親，也恨這個女人。

我走出出租屋，搭了一輛摩的，去了一家從未去過的迪廳。到了迪廳，我又出來了，我舍不得那十塊錢的門票。以前和劉美琴兩個人去，花二十塊我舍得，現在花十塊我卻舍不得。我返回了出租屋。這時我赫然看到劉美琴居然和父親一樣，把我的畫畫工具丟了出去。父親丟進河里，她丟到垃圾車里。垃圾車轟隆開動，我追都來不及了。

劉美琴又先發制人，記住，你現在是當父親的人了！

我一腳踢在一棵樹上，樹葉嘩嘩抖落下來，落在我們身上。劉美琴拍都不拍，走了。我也拍都不拍，走了，但是往相反的方向。我去一家文具店，把僅剩的幾個畫板、速寫本全買了回來，踢開門，放在劉美琴面前。

我明天不去廠里上班了，我就在家里畫畫，我說。

你氣我可以，不要氣我肚子里的孩子。劉美琴說。

我誰也不氣。我說。

果真，我沒去廠里上班，我就待在出租屋里。我拿著筆，卻沒有扭開筆蓋，呆呆地坐到天黑。劉美琴回來，手里拎著一袋從廠里食堂買的冷飯菜。我吃下，繼續枯坐。劉美琴撫著肚子自己躺下，不說一句話。如此幾天，世界末日一般。第六天，同學匆匆跑來告訴我，廠里已經將我除名了。這時候，我才驚了一下。我感覺肚子好餓。我搖晃著走到街上，一口氣吃了十幾個包子，直到劉美琴過來說，我們離婚吧，孩子跟你沒關系，再苦再累，花再多錢，我也要把他養大，養得白白胖胖的，你放心。

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不見。我感覺肚子沒那么撐了，開始走進黃昏里。走著走著，肚子舒服了許多，我想起一個嚴肅的問題：到哪里找到比保安隊長高一倍工資的工作。

我不知不覺走到了南城，東莞市最繁華熱鬧的地方。下班時分，很多從寫字樓出來的白領，站在馬路邊等候出租車。他們有人招手，有人望穿秋水。車少人多，供不應求。一個念頭冒出來，我為什么不可以開出租車賺錢？我被這個大膽的念頭嚇住了。車都沒有，當什么司機？！我也不會開車！但不一會兒，我又想，難道出租車司機都是富豪，是富豪就不會開出租車了。出租車司機也是普通老百姓?？隙ㄓ虚T路，沒人指路而已，就跟畫畫一樣。我越想越興奮，要是開了出租車，到處跑，多自由，花花世界到處看，看了還可以畫下來，多好。

我整理下自己的衣服，邊走路邊招手。越打不到車，我越開心，說明這個行業火、有錢賺。終于打到了一輛，我坐在副駕駛。我很客氣地說，我也想當出租車司機，有沒有什么門道？司機一開始說廣東話，后來又改為普通話，你有沒有駕照？我說，有。有就簡單了，好多司機都招夜班，給他們打工就是。我說一個月收入多少？司機說，多勞多得，怎么也得有兩千吧。我不說話了，讓車繼續往前開了一會兒，下了車。

我高興得跳起來。保安隊長一個月才八百元，開出租一個月兩千，翻了一倍還多。我的當務之急就是考駕照，馬上就報名。路邊就有學車點，費用一千五，包拿證。我交了三百元定金，請求馬上學。

回到出租屋，我悄悄睡下，對著劉美琴說，我說的話會算數的。

劉美琴沒說話。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第二天比她起得還早，直接去了學車點。

別人最少要用三個月學成的車，我兩個半月就成功了。拿到藍色封皮的駕照，我攔了一輛出租車，我說我給你免費開一個月的夜班。司機說，你是騙子吧。我說我把身份證和駕駛證都放你身上。那人也是大膽，真干了。就這樣，我練了一個月手，除了開得有點慢，啥問題沒有，穩穩當當的。一個月后，出租車司機說，你去深圳開出租，那里的錢更好賺，而且深圳開出租的，你們湖南人居多。他還給了我一個手機號碼，讓我去之前打聽下。下了車，我就找了部公用電話打過去。沒聊幾句，對方——湖南攸縣人，就讓我回家辦邊防證，然后到深圳找他。我當即坐車回縣城，到時已經半夜，就睡在車上，天一亮就去公安局辦證，辦完直接坐上去深圳的車。在羅湖口岸，我見到湖南老鄉，和他寫了一個簡單的協議，就這樣成了一名出租車夜班司機。我把電話打到廠里，告訴劉美琴。她要了我在深圳的地址，說把衣服給我寄來，免得花錢再買，并說孩子開始踢肚皮了，你要做好當父親的準備。

“踢肚皮”這件事，讓我的淚水一下子就掉了下來。我怎么就要當父親了？我真的就要當父親了。我很激動，也很害怕。我當得好父親嗎？

我無比珍視我的新工作。我把車擦得亮亮的，對每一位乘客都報以真誠的微笑，還有熱情、周到的服務。我開始學習廣東話，三個月后和香港人交流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我久不久還給白班司機，也就是我的老板送點小煙小酒。第一個月賺了兩千，第二個月上了三千，第三個月三千五。第四個月兒子哇哇出生，我交給劉美琴整整一萬元。劉美琴一個勁地讓兒子喊“爸爸”。我別過頭去，鼻子發酸。

我接下來的體會是，孩子是個無底洞。劉美琴工作的廠子開始不景氣，她休完產假就沒再去上班，跟著我到了深圳，專門帶孩子。孩子會爬，會走路，會說話，會自己吃飯，會上幼兒園，不過一眨眼的事，各種花銷，房租、學費、興趣班、玩具、旅游，什么都不能也不想輸在起跑線上。一份收入養一家人，還有后來母親生病、住院，而出租車投放越來越多，競爭越來越大，我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

有一天，劉美琴教育兒子，人要多才多藝，你老爸還會畫畫呢，當年發表過速寫作品。

我扭過頭去，我還會畫畫？

劉美琴沒搭話，繼續講她的大道理。

二○一八年發生了兩件事：一是母親去世；二是女兒出生。打算生女兒的時候，兒子上高中了，寄宿。我開了十幾年的夜班司機也走到了尾聲，我的老板不干了，回家養老了。他想把牌照轉給我，我沒要。那時滴滴已經運營好幾年了，人們尤其是年輕人已經習慣手機下單叫網約車了。

下崗了，我還能干什么呢？我問劉美琴。

劉美琴說，你把青春都獻給了深圳的大馬路。

我說，就換到了一套九十平的小房子，而且還在深圳的隔壁——惠州。

劉美琴說，來了深圳就是惠州人。

我呵呵一笑。

劉美琴說，繼續干老本行，開個滴滴唄。開滴滴，真是自由了，想接單就開手機，不想接單就關手機。

我說，你說的。

劉美琴說，也可以干點別的。

畫畫?。课覇枴?/p>

劉美琴指指肚子，這個。

三個月我們就把人造成功了。我貸款買了輛新能源轎車，真干起了滴滴。劉美琴自己獨來獨往跑醫院做各種產檢，直到進產房前一天才通知我停工兩天，準備當第二個孩子的爸爸。

那天正好周六，我和兒子守在產房門口。很快，門開了，護士推出兩個人。如劉美琴所愿，是個女兒。得知自己有妹妹了，兒子比我還激動。兒子給爺爺打視頻電話報喜，我斜斜看到屏幕里的父親孩子一般呵呵笑個不停。兒子朝我亮了亮屏幕，我喊了聲爸。父親輕輕說，你負擔又重了，要有個做父親的樣子，不要以為在廣東買了房子就多了不起了，以后難的事多著呢。

我把手機推給了兒子。

周日下午，我把劉美琴母女倆接回了家。我想了想，然后叫兒子下樓到文具店買一本速寫本回來。我說我要畫畫。兒子說，真的假的？我說，你照做就是。兒子說，用我的空白筆記本怎么樣？我說，能不能專業一點？！

兒子買回速寫本，我拿了支簽字筆。我想畫出餐桌邊上的劉美琴、地上搖籃里的女兒和站立的兒子。我用手指在紙上畫了畫，停住了。十幾年沒畫，生疏了。我把速寫本放回了臥室，進廚房搞起飯菜。兒子追進來問，怎么又不畫了？

我說，走開，沒看到我在忙??？

兒子哈哈著走了。

我在廚房里回憶著學畫的時光。那時我十四五歲，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我想起了遠方老師，想起了在警校走廊上畫小鳥飛過的正午的操場，想起了發表我作品的廠報。我的拇指和食指不自覺地捏住了一根筷子，在砧板上飛快地比畫著。我找到了久違的、陌生的、熟悉的感覺。我跑進臥室，唰唰地畫起來，二十分鐘不到，劉美琴、兒子、女兒躍上紙面。我叫兒子過來看。兒子大叫，你美院畢業的？

我就是那次后重新撿起速寫。開滴滴，自由很多，收入也還可以。劉美琴知道我的副駕駛室抽屜里放著工具，她也不說了。兒子每周回家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問我畫了什么，然后伸出他那老脫皮的大拇指。兒子讓我發到朋友圈去，說一定有很多人點贊。我試著發了幾張，果然。兒子還把我的朋友圈截屏給他們美術老師看，反饋回來的意見是，美術老師說不錯，你爸爸是深圳最會畫畫的滴滴司機，可以通過朋友圈打造自己的個人品牌，遲早會出名的。我一聽哈哈大笑，就一開出租的，還個人品牌，還出名！

沒想到兒子的美術老師還真說中了一些。空空道人十萬加文章一出去，很多人的關注點不是問局長會怎么處理，而是問這誰畫的速寫這么惟妙惟肖。有人問，可不可以公布速寫的作者，我想請他畫插圖。也有人說，孩子學畫的老師都畫不到這水平。

我看了很高興，得到了認可嘛！

空空道人則看出了商機。他很快又坐上了我的車，說要幫我宣傳我的作品。我說，什么作品？他說，你朋友圈那些速寫，精選一百張，發到公眾號去。我說，需要我做什么？他說，需要你授權。授權簡單，你寫一個授權書，我簽名。我說。

早有準備，人家空空道人。他拿出打印好的授權書，一式兩份。我瀏覽一遍，明白了，他可不是白給我宣傳，他還要開發我的課程，以及代理我的作品，一句話，當我的經紀人。還有人當一個滴滴司機的經紀人？我做夢一樣，但白紙黑字，千真萬確。

我謹慎了，問課程如何開發，作品如何代理。他回答說，會有專人采訪你，你負責說，我們負責把你說的知識點、經驗形成文字，然后你就照著文字錄制視頻，該演示演示。一份課程分引流、初階、中階、高階。引流課程，九塊九；初階、中階、高階，怎么地也要一百九十九、九百九十九、三千九百九十九。至于代理的畫，現場速寫一張，三千九百九十九到九千九百九十九不等，看城市遠近、內容要求。我說，我有這么值錢？空空道人低聲說道，流量來了就有，你要配合我們。

空空道人還真派了人來采訪我，一開始我覺得很新鮮，說起自己的經歷也是口吐蓮花、唾沫橫飛，邊說邊演練。第三、第四天就累了，有時候一段話，念一個小時都沒念好。一個星期后，引流、初階、中階課程完成了。近百張大大小小的作品也被他們收集了起來，風景、生活、建筑、人物、動物，分門別類的，以生活類的居多。

又是一周后，空空道人讓我看他的公眾號。果然是關于我的，《全城都在找這個滴滴司機！他怎么把平凡的日子過得這么美！》?；阶詈螅质鞘f加閱讀量。文章講到的經歷，家窮、學畫、退學、開出租、堅持畫畫，基本屬實。之后的推文就夸張了，拼命在夸大所謂的苦難生活和不放棄、不拋棄的追夢精神?？湛盏廊苏f，你別管，只要沒說你犯法、坐牢就是。接著，有電視臺、報紙也來采訪我，空空道人陪著，還帶來了美院的教授，教授還做了點評！教授的點評是：這樣的水平，放在美院也是上乘，作者是被耽誤了的民間藝術家。嗚呼！

一周后，課程出籠了。還真有人買！銷售額四十多萬元。微信群建立起來了，大部分都是家長，熱情地@我，老師好，老師辛苦了?？湛盏廊苏f，這僅僅是開始。

也有人預約作品了。大部分是請我給他們一家人畫速寫，也有老板請我畫一張單人像的速寫，最獨特的是，有個人請我去他的老家畫一張老房子的速寫。我對畫老房子這個單最感興趣，因為客戶的老家就在我家那個縣！他是梧桐下鎮，我是月攏沙鎮。空空道人說，這個訂單太遠，不劃算，讓對方加價，對方磨磨嘰嘰不爽快。

我理解空空道人。他把速寫當成生意，簽了協議的，他是甲方，我是乙方，乙方聽甲方的。就這樣，我停了滴滴出租車，開始教學、創作。有時候為了配合宣傳，我也會假模假樣地打開滴滴后臺接個單，照片一拍、視頻一錄，然后趕緊回到空空道人的廣告公司。

數二○一九年最忙，接著時運不好，疫情來了。我的課程銷售直線下降，收入銳減，等于二○一九年賺的錢，供養了疫情三年。疫情結束，我又開起了滴滴，當然繼續畫畫。我對空空道人說，我這才紅年把，好不甘心?？湛盏廊苏f，你算長的了，一般網紅就火三個月。

開滴滴的時候，我偶爾還會想起讓我回老家畫老房子的那個訂單。中秋節前夕，我問空空道人，那個單還在嗎？空空道人說，沒取消，還在呢。我說，中秋去畫，別漲價，難得這么誠心的顧客?？湛盏廊苏f，好，我和你一塊去，自駕，咱輪流開車，不辛苦。我說，好，帶你逛逛我們小縣城。

中秋路上有點堵。五百公里，開了將近十個小時，進了縣界天就黑了。我們在梧桐下鎮找了個賓館住下。

第二天一早，空空道人聯系客戶說，畫家到了，導航顯示半小時到你的老宅。

空空道人按的是免提。我聽出來了，客戶是個男的，典型的湖南鄉下普通話。很快，到了，靠馬路邊的一處破舊老宅。一個精神矍鑠的老頭接待了我們。我總覺得這個老頭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來是誰。我沒說，圍著老宅轉了一圈。老宅邊上有一棟新建樓房，我又爬到樓頂，俯瞰四周。這老宅跟我小時候住的老房子很像，幾乎一模一樣。我對老頭說，畫一個俯視的角度比較好，可以畫出老宅的寬闊、格局，還有那個漏斗一樣的大天井，不然按常規來畫，畫大門口，意義不大。老頭爽快地答應了。

我在新建房子的樓頂上支起畫架，開始工作。空空道人四處轉悠去了，老頭站在我身后觀摩。

一片寂靜。我能聽到秋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以及筆觸在紙上滑動的唰唰聲。

老頭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說話。

你是滿崽。他講的是家鄉話。

我很吃驚，反過頭去，也用家鄉話說，你認得我？

我當然認得。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你撒了一泡尿在我手上。

老叔，你……我是有點面熟嘞。

老頭搬了張凳子，坐了下來，在我一側。

我和你爸行過老伙。我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伙計。

哦，伙計爺。我按家鄉的習俗稱呼他。

我先是村干部，后來調到鄉政府，又從鄉政府調到縣政府，再后來做了警察，最后在省公安廳退的休，很少回來。

哦，難怪我對你沒什么深的印象。

你考上警校，你爸給我打過招呼，說無論如何讓我把你安排在省公安廳。

可惜我沒得那個命。

不是沒得那個命，是你太愛自由。

嗯。愛自由有錯嗎？

當然沒得錯，所以我退休回來后說了你爸。他很后悔。

說了我爸？他后悔？我停住了畫筆。

他后悔！伙計爺又把凳子移了移，靠我更近了，你畫畫出名后，很多人把文章轉給他看，尤其是美院教授對你的評價。他很后悔。

他后悔什么？

他后悔沒有讓你讀高中、考美院。

不怪他。是我沒有主張，放棄了。

他把你寄給遠方老師的信全扣了。

信？很多久遠的記憶像突然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往事呼啦啦涌進來。我說，信都投到郵電局郵筒里了，他怎么扣？

郵電局的人每天下午五點打開郵筒，他早早守在那里。你每次早上投的信，當天下午就被他要了回來。郵電局的人我認識，你爸讓我打的招呼。

然后呢？

然后他說，要是信寄給了遠方老師，遠方老師肯定會支持你考美院，你也一定能考上?？忌厦涝海憔筒挥眠M工廠、開出租車了，你就是正牌畫家，甚至教授了。他說他耽誤了你，害了你。

我沒說話，筆畫不動了。

這次是你爸出的主意，是他拿的錢，讓你回來給我畫老屋。他說，他要留一張你的作品收藏。

我鼻子吸了一下。

他說，等了你四年，終于等到了，不管你原不原諒他，他今天中午都要殺只老母雞，喝兩杯，慶祝下自己的兒子做父親做得有模有樣。

樹葉沙沙地響。我站起來，遠眺。眼皮底下是村莊，再往前，一條銀帶一樣的小河蜿蜒著；再往前，是大片大片的田野，跟我們村幾乎一模一樣。我搓了搓臉，控制了情緒。

我坐回畫板前，愣了很久。我拿起筆，轉頭對伙計爺說，我給你這個天井里加畫幾個人吧，不然整個畫面太沉了，不靈動，沒有生機。

伙計爺說，你說了算。

我一個、兩個、三個深呼吸后，開始畫天井里的人。我畫的是記憶中的父親、我和姐姐。父親在給我們講事情，我和姐姐在玩耍，把父親晾在一邊。

唰唰，唰唰，筆尖在運動。我越畫越流暢，越畫越輕盈，越畫越深情。我把過去二十多年的光陰都糅進了一根根或粗或細的線條里。這是關于時光的速寫。

噔噔噔，空空道人上來了。我對著即將完工的畫面，大聲說，中午請你去我家吃老母雞，跟我老爸喝一杯，還有我伙計爺！

（鐘二毛，作家，現居廣東深圳）

責任編輯：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