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郭沫若研究從簡單的政治化或道德化的泥淖中走出來,嶄新的局面便出現了,“歷史化”的觀念和“跨學科”的方法也由此變得自然而然。近年來,文史學界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轉向”熱潮,“文獻學轉向”“情感轉向”“圖像轉向”“聽覺轉向”“記憶轉向”等一時絡繹不絕,郭沫若研究亦廁身其間呈現出新的氣象。一方面,大量民國報刊圖書文獻數據庫建成并投入使用,使得我們占有的文獻數量前所未有。這些新的文獻不僅使我們對歷史的認識更為全面,也催生出許多新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常常對既往的研究結論構成挑戰。另一方面,跨學科的視野同樣為郭沫若研究帶來更多可能。文史互動、文圖互動等研究思路將我們引入更為開闊的空間,使我們的觀察愈加全面豐富而立體。
對郭沫若研究而言,開新固然重要,但返本亦不容忽視。所謂“返本”是指返回“文本”。以往對郭沫若創作的研究,要么集中在特定時期特定文體,如“五四”時期的新詩《女神》,對其他時期尤其是轉型期,其他文體尤其是小說的關注不足;要么從先在的立場出發,對文本做政治化的圖解,對特定歷史語境中文本的復雜構成缺乏興趣。因此,重新返回郭沫若的文本世界,立足文學-社會的深層互動,將其置于郭沫若思想發展演變的歷程中,置于現代中國波瀾詭譎的社會變遷中來審視,或許可以打開新的思路。
收入本欄目的4篇文章,恰好沿著開新與返本兩條路徑拓進,即使不夠成熟,也足以提供方法論的啟迪。余明埌的《“壽郭”與郭沫若“文壇領袖”形象的復雜化生成》在梳理大量原始文獻的基礎上重返歷史現場,力圖將“壽郭”活動復雜化。文章不僅借助文獻展開此前“壽郭”研究的未及之處——國共兩黨在“壽郭”上的競爭,也剖析了共產黨的“壽郭”話語所塑造的“文壇領袖”郭沫若的三個面相。尤為重要的是,文章著重分析了其話語策略,即借助一種整一化歷史敘事的方式,通過重構郭沫若個人史、新文化史與革命史,回應和消弭來自內外的異質話語,完成郭沫若形象的整體營構。本文啟發我們,歷史化的途徑之一就是盡可能復雜化,將看似整一化歷史背后的矛盾、斷裂揭示出來。楊崇源的《“休閑時刻”的“低調啟蒙”:論沫若自傳的連環畫改編》一文無疑是受到“圖像轉向”的直接影響,但其研究對象和結論都令人耳目一新。文章并未停留在簡單的圖文互動邏輯上,而是深入到1980年代中國社會文化轉型、培育新人的歷史語境之中,挖掘連環畫如何使郭沫若的形象再生,并指出這一形象的功能在于通過重述革命家的故事來實現一種“低調啟蒙”。“低調啟蒙”切中1980年代敘事話語深刻轉型的本質,由宏大敘事轉向日常生活敘事,像楊崇源所說的,“它所關心的是一種潛在的、日常的、微弱但持續的有關理想人格和正向價值觀的濡化作用”,連環畫在“休閑時刻”通過一種通俗易懂、趣味十足的視覺形式達成了市場與教育之間的平衡。
徐欣雨的《作為“喻體”的歷史:論郭沫若的“重寫型”小說》以及黎育瑤的《郭沫若〈孟夫子出妻〉對孟子形象的解構》均返回郭沫若的文本世界,對其歷史小說進行重新解讀。徐欣雨將郭沫若《豕蹄》中的小說和《漆園吏游梁》《柱下史入關》《馬克思進文廟》《齊勇士比武》視作一個整體,將其作為“重寫型小說”來闡釋。她剖析了郭沫若創作此類小說的方法:在現實生活中獲取創作靈感,并以“凹凸鏡”視角和現代視野對歷史進行“重寫”,以此諷喻作為“本體”的現實。并進一步指出這一現實不僅局限于作者身處的“當下”,也是千百年來知識分子難以實現獨立文化價值的畸形狀況。黎育瑤則將《孟夫子出妻》中的孟夫子形象置于文學發展的歷程中來審視,指出與《韓詩外傳》《列女傳》不同,郭沫若的《孟夫子出妻》消解了孟子的亞圣形象,寫出了他種種人性上的弱點。郭沫若從其人、其說兩個方面來“非孟”,既有對國民黨新生活運動和尊孔讀經潮流的批評,也是其理性客觀的歷史批判精神的體現。無論是徐欣雨還是黎育瑤,都以文本細讀為基礎力避陳見,勇于提出自己的見解,顯示出較為扎實的文本解讀功夫和可貴的創新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