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生活：縣域返鄉青年創業的實踐邏輯、空間與風險

［摘要］伴隨縣域青年返鄉創業潮的推進，有必要對青年返鄉創業的機遇空間進行全面客觀的審視。突破主觀或客觀的單向度視角，從主客關系的角度對新一代縣域青年返鄉創業的時空條件和基本邏輯進行分析。“美好生活”分析框架有助于我們理解青年返鄉創業的實踐機制。研究發現，主客觀條件的耦合為縣域返鄉創業青年創造了機遇。新一代縣域返鄉青年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及經營美好生活的能力構成他們返鄉創業的基本前提。而變遷中的縣域經濟社會恰好能夠為返鄉創業青年們提供生活的安頓空間、適應空間和經營空間。但隨著客觀形勢的變動，縣域青年們的創業又將遭遇不可預知的成本壓力、競爭困境和不可持續的風險。地方政府應該從主客關系著手，既引導青年理性創業，又與青年的發展形成協同共進的正反饋關系。

［關鍵詞］縣域青年；返鄉創業；美好生活；創業機會；創業風險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社會力量參與鄉村振興的長效機制與實現路徑研究”（22CSH054）。

［作者簡介］吳歡歡（1991—），女，武漢大學社會學院博士研究生（武漢430072）。

一、問題的提出

鄉村發展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必然要求，也是國家解決發展的不充分、不平衡問題的重要切口。繼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鄉村振興戰略，黨的二十大進一步明確提出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加快建設農業強國，扎實推動鄉村產業、人才、文化、生態、組織振興”。其中，人才振興是鄉村振興的重要支撐。伴隨城鄉關系逐漸進入城鄉融合的“高質量發展”階段，鄉村一改往日人財物資源單向流出的空心化狀況，出現了外出務工人員返鄉入鄉創業的小潮流。據農業農村部數據，從2012年到2022年底，返鄉入鄉創業人員累計達到1220萬人。這當中，返鄉創業青年是一個備受關注的重要群體。正如習近平總書記說的“青年強，則國家強”，鄉村的全面振興離不開青年的參與。在共青團中央“鄉村振興青春建功行動”的號召下，以及在國家多部門聯合印發的《關于推動返鄉入鄉創業高質量發展的意見》的指導下，越來越多的青年加入返鄉創業隊伍，并被期待實現鄉村振興的主體性補位使命。那么，如何讓青年既返得了鄉又安心扎根在鄉，這首先需要更深地剖析青年返鄉創業的基本事實和深層邏輯。

關于青年返鄉創業何以可能的問題，既有研究主要從以下兩種角度進行剖析。一種是外部視角，研究者主要從外在于返鄉青年的支持性因素對青年返鄉的條件和基礎進行探討。由于農村青年的流動性強，他們不僅進不了城，對家鄉也存在社會適應性障礙，在經濟、社會、個體、關系等不同維度上產生預期摩擦

朱戰輝：《返鄉青年的媒介實踐與縣域城市融入機制分析》，《中國青年研究》2024年第3期。，創業也存在“被圍困”的風險

董怡琳：《“被圍困”：返鄉青年的創業困境及其原因》，《當代青年研究》2022年第5期。。然而隨著社會的變遷、科技的進步和政府力量的支持，返鄉創業青年獲得了更多的條件賦權。首先，我國中西部縣域社會本身就發生了結構性重組，其“內發性外移”和“中間性上移”使得縣城愈發成為聯動縣域社會經濟發展的核心區域，縣城可以為青年的返鄉創業展開多策略空間

黃志輝、謝宜珈：《新內發型縣域社會經濟與返鄉青年創業研究》，《青年探索》2023年第3期。。同時，在國家數字鄉村戰略的驅動下，返鄉青年不僅可以得到“政能量”的支持

豆小紅：《返鄉青年互聯網創業問題及“政能量”支持》，《中國青年研究》2017年第5期。，還可以獲得以短視頻

邱蕾：《返鄉創業青年短視頻賦權與鄉村振興主體角色協商》，《華中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2期。為主要形式的數字媒介的賦能

黃平芳、李勇：《數字賦能返鄉青年創業的邏輯理路、現實困境與優化路徑》，《農林經濟管理學報》2023年第6期。。

另有學者從內部視角也即返鄉創業青年的主體視角，考察青年自身的返鄉動因和自主適應能力。比如有的學者從家庭本位的角度

王興周、龐嘉楠、李巖崇：《家庭責任倫理與新生代農民工返鄉創業》，《青年探索》2022年第6期。，認為青年返鄉創業是在傳統“家庭倫理”作用下的一種“過日子”的選擇

林龍飛：《鄉村振興背景下青年返鄉創業的內隱邏輯——基于個人意義構建視角的多案例研究》，《中國青年研究》2019年第10期。。而有的學者則強調從個體的角度，在個體的比較優勢、個體需求和個體情感等層面延展青年返鄉創業的動力意涵

張艷斌：《返鄉青年的形成機制及主體性建構：基于個體化的視角》，《蘭州學刊》2022年第8期。。這意味著青年在城鄉之間穿梭并未完全導向個體的習得性無助，而恰在傳統與現代的文化碰撞中獲得了對現代化進程的相對理性的認知甚至反思

何慧麗、蘇志豪：《返鄉青年何以返鄉？——基于主體性視角的考察》，《貴州社會科學》2019年第10期。。這些都構成返鄉青年探索能夠鏈接現代文明與鄉土要素的不同業態的基礎，并鑄就其作為能動的嵌入者的屬性

班濤：《能動的嵌入性：青年返鄉創業的運作機制與功能定位》，《社會科學》2023年第5期。，伴隨產業在社會網絡與產業生態交互賦能之下推進事業的發展成熟

古川、尹寧、趙利梅：《社會網絡與產業生態交互賦能下青年返鄉創業的演進機制》，《農村經濟》2021年第9期。。

以上研究都為本文帶來一定的啟發。然而，無論是外部的客觀視角還是內在的主觀視角，都不能通過其單向度的視野獲得對青年返鄉創業這一社會事實的穩定理解，因為要素羅列可以是無窮盡的。由此，本文嘗試從主客觀條件耦合的角度出發，探討青年返鄉創業何以可能的關鍵機制。借由這一視角既能獲得對青年返鄉創業的機會空間的認識，也能了解到其內在隱含的局限性。筆者在田野調查中發現，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構成了新一代返鄉創業青年的主要返鄉動力和創業的機會空間。這種追求美好生活的動力不直接等同于深植于傳統倫理價值體系的“過日子”

吳飛：《論“過日子”》，《社會學研究》2007年第6期。的邏輯，而更切近于一種圍繞個體體驗展開的、具有較強世俗和當下屬性的物質和精神層面的生活品質追求。有學者也注意到了縣域返鄉青年創業實踐中所內蘊的生活取向性

雒珊：《生活取向：縣域返鄉青年創業的實踐邏輯及風險》，《當代青年研究》2023年第3期。，以及以改造農屋

張坤、向德平：《返鄉青年改造農屋的微觀實踐與行動意義》，《青年研究》2023年第5期。和“慢城”生活方式

楊伊寧：《返鄉青年的認知重構與價值重塑——基于“慢城”生活方式的研究視角》，《中國青年研究》2020年12期。為內容的美好生活歸屬實踐。但他們更多受單一主體視角的局限，進而有學者更傾向于認為返鄉青年的創業行為帶有一定的盲目性和非理性色彩。例如有學者指出，縣域返鄉青年這種為實現生活方式“中產化”的創業實踐是一種非市場理性創業，容易導致家庭發展風險和家庭穩定危機

雒珊：《縣域農二代生活方式的“中產化”轉型》，《中國青年研究》2023年12期。。事實上，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并不只是一種主觀動力，更是一種社會發展的客觀結果。黨的十九大關于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的論述，正是基于我國生產力高速發展、生存性矛盾已經得到解決的客觀情勢所做的判斷。可以想見，縣域返鄉青年生活本位的創業邏輯自有其個體合理實踐意義和豐富的社會發展意涵。由此，本文嘗試結合主客觀視角，借鑒生活方式理論，對縣域青年的返鄉創業行為進行一個更為全面的分析，既看到青年返鄉創業行為存在之合理性，也客觀評估其潛存的風險，以深化對縣域返鄉青年創業類型和邏輯的認識。

二、美好生活：一個新的分析框架

生活方式是社會學研究的一個經典課題，也是中國社會學重建以來最重要的議題之一。它是指特定社會和時代中的人們在一定條件制約和一定價值觀指導下所形成的滿足自身需要的生活形式和行為特征的總和

王雅林：《人類生活方式的前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5頁。。其理論淵源最早來自馬克思主義創始人關于生活方式的論述。馬克思恩格斯在多篇著作中直接使用“生活方式”這一概念，并賦予其歷史唯物主義“元概念”的地位

王雅林：《生活方式研究40年：學術歷程、學科價值與學科化發展》，《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在他們的論述中，生活方式既是區分階級的重要指標，亦與生產方式緊密相關

［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24頁。。自韋伯以降的西方生活方式研究多強調生活方式所內具的消費面向及其社會地位象征屬性，如凡勃倫對有閑階級生活方式的洞察及齊美爾對現代生活形式的反思。然而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和鮑德里亞所謂的“消費社會”的到來，消費難再直接作為階層或群體差異的客觀表征，而是更多體現為個體生活趣味的主觀選擇，西方關于生活方式的研究由此逐漸開啟了生活風格研究的轉向

高丙中：《西方生活方式研究的理論發展敘略》，《社會學研究》1998年第3期。。

東方社會主義國家對于生活方式的研究則側重接續馬克思主義理論關于生產方式研究的脈絡，原蘇聯及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就是這一研究取向的典型代表。中國學者也深受蘇聯學界的影響，但中國學者對生活方式的研究更多了一份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自覺。這既體現在學者們的研究是立足于不同時期國家所面臨的現實處境上，比如改革開放初期對構建理想社會主義生活方式的研究

于光遠：《社會主義建設與生活方式、價值觀和人的成長》，《中國社會科學》1981年第4期。，以及當前為應對“生活方式危機”所做的努力

呂德文：《生活治理與國家治理新秩序》，《開放時代》2024年第3期。，也體現在學者們在回應學科基本命題時所表現出來的理論建構的主體意識上。

費孝通先生關于“生活本體”范式的“社會”范疇的新建構，為“眼里有人”的本土學科體系建設及生活方式研究提供了積極參照。有學者將其理論的核心內容總結為：社會就是以生活為本源、以生活需要為中介和歸旨的個人與共同體相互配合的不可分離的實體，“人（主體）—生活—社會形式（客體）”這一動態復合體是社會實體的本質內核

王雅林：《生活方式研究的現時代意義——生活方式研究在我國開展30年的經驗與啟示》，《社會學評論》2013年第2期。。一個個體生活需要的滿足是社會存續的邏輯起點和根本動力，而個體又是社會分工合作體系中的一分子，受社會關系結構的規制

費孝通：《文化與文化自覺》，北京：群言出版社，2016年，第129頁。。這里，個體既是被社會滿足的對象，也是生活需求滿足的提供者，個體和社會之間主客體相統一，個體的消費和生產相統一。當作為需要滿足的手段的社會組織、社會制度不能很好地滿足人的需求目標時，社會就會發生變革。例如馬克思筆下的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對立時期即是人作為手段和目的相分離而需要變革的時期。伴隨生產力的發展，社會進步的最終方向便是人實現了作為手段和作為目的的統一。

“美好生活”就是手段和目的相統一的生活樣態。自黨的十八大報告提出到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到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到2035年“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其中社會主要矛盾的轉化以及“美好生活”目標的提出就具有重要的節點性意義。改革開放以來經濟高速增長、城市化進程加速和社會結構巨變，在當代中國引發了一場廣泛而深刻的“生活革命”，新的“都市生活方式”已經迅速普及

周星：《“生活革命”與中國民俗學的方向》，《民俗研究》2017年第1期。。人們逐漸擺脫由供給主導的匱乏型經濟局面，進入由需求主導和高質量要求牽引的生產力飛速發展階段。這時候伴隨美好生活需求出現的“美學經濟”應運而生

李海艦、李燕：《美學經濟研究論綱》，《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4期。。

當前新一代縣域返鄉青年就是在人們解決美好生活的主要矛盾的背景下進行創業的。“新一代縣域返鄉青年”主要指“90后”一輩農村青年。他們的同期群特征使得他們既異于父輩和“80后”農村青年，又自然成為新時期縣域新經濟形態的主要擔綱者之一，個體需求和社會發展出現了耦合。據此，本文提出“美好生活”分析框架，以理解新一代縣域青年返鄉創業何以可能的問題。一方面，“美好生活”是作為新一代青年返鄉創業的基本邏輯出現的。既有研究也分析了“農二代”由于成長環境、生活經歷與作為其父輩的第一代農民工不同，他們的就業情況、流動模式、與城市和鄉村的關系等均與“農一代”有很大的差異

劉傳江：《新生代農民工的特點、挑戰與市民化》，《人口研究》2010年第2期。，表現出更強的親城性、發展性和現代性的價值取向，甚至是后現代的生活方式和人際交往特征

魏莉莉：《現代性和后現代性的同步發展——基于代際比較的“90后”生活價值觀特征分析》，《當代青年研究》2018年第11期。。美好生活對于“90后”返鄉青年而言，是他們創業的天然合理的內在驅動因素。另一方面，城鄉融合背景下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也為新一代縣域青年返鄉創業打開了新的空間。稅費改革之后，鄉村先后經歷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精準扶貧、鄉村振興和城鄉融合發展等發展階段。尤其黨的十八大之后，鄉村無論是基礎設施建設還是農民的生活水平都有巨大提升，其社會性質和經濟場域也都有質的變化。也因此，雖然同為新一代農村青年，但“90后”農村青年較“80后”一代面臨著更優的創業環境條件（詳見表1）和更為多元的創業機會。總之，以“90后”為主體的新一代縣域返鄉創業青年，他們既生逢時代機遇，同時自身又具有強烈的追求美好生活的動力和經營美好生活的能力。他們既是美好生活的消費者，又是美好生活的供給者。他們的個體選擇和創業實踐在大的環境背景下獲得意義，同時也受制于環境結構的變動而陷入不可預知的生命際遇。

本文的實證分析材料來自筆者近年在湖南常德、湖北咸寧、湖北恩施、貴州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等地農村開展的社會調查。這些地方都屬于一般意義上的中西部農業人口流出地區，其返鄉青年創業現象所呈現的邏輯具有較大共性。為敘述之便，筆者以恩施州下轄的豐和縣（化名）的返鄉青年為重點分析對象。2023年5月，筆者在豐和縣開展了為期近一個月的專題調查。在研究方法上，本文采用質性研究方法，并通過半結構式訪談獲得一手資料。訪談對象包括基層干部、返鄉創業青年及其家屬、朋友、雇員等。豐和縣是一個常住人口僅為17.47萬人的小型山區縣，城鎮常住人口為7.05萬人，城鎮化率為40.3%。全縣少數民族人口占比為77.70%。境內山重水復、溝壑縱橫，有豐富的森林資源和秀麗的觀光條件，茶葉、箬葉是主要的經濟作物，堪稱“生態完好的凈土”“民族文化的厚土”“資源富集的沃土”和“正在開發的熱土”。據豐和縣勞動就業部門統計，全縣勞動力為11.3萬人，以2023年為例，返鄉創業人員為252人，這其中返鄉創業青年占比54%。表2為筆者訪談的部分縣域返鄉創業青年的基本情況。

三、生活取向：縣域返鄉青年創業的實踐邏輯

縣域青年返鄉的邏輯與其父輩有很大的不同。其父輩由于依循以“過日子”為表征的倫理本位價值，他們為了完成家庭再生產的人生任務，可以忍受家庭分居和城市顛沛之苦，獨自進城務工攢錢，臨老再返鄉養老、支持子代進城。而新一代縣域青年的返鄉則更多基于一種生活本位邏輯。他們更關注當下的處境能否實現“自己的活法”

閻云翔：《“為自己而活”抑或“自己的活法”——中國個體化命題本土化再思考》，《探索與爭鳴》2021年第10期。，這使得他們早早返鄉創業。他們的返鄉創業行為不完全是受大城市擠壓的結果，還是一種帶有一定自主性的個體選擇行為。

（一）以實現生活價值為基本取向

新一代縣域青年有較強的生活安頓需求，這具體表現在：

第一，他們相較于父輩更期待家庭生活的完整性。縣域青年返鄉創業的時間節點多在打算成家或剛剛成家之際。他們要么認為創業是為了之后有時間、有能力實現完整的家庭生活，要么是為了保證家庭生活的完整性而選擇返鄉創業。一方面，在親子關系上，他們希望給予孩子更多的陪伴。大部分創業青年都有童年留守的記憶，他們的父輩進城務工時，他們就是第一批留守在村的兒童。鑒于童年不甚圓滿的經歷，他們成家后不再愿意讓自己的孩子成為留守兒童。與此同時，在兩性關系上，他們更渴望有伴侶在場協力的家庭生活。尤其在當前女性婚配優勢突出、感情自主空間更大的背景下，維系婚姻關系穩定的目標往往主導著家庭經營策略的選擇。不少返鄉女青年表示，本來自己也是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在大城市掙錢的，也不覺得個人應該為了結婚而結婚，如果婚后的生活完全沒有自我，那還不如自己一個人過。她們認為自己的伴侶應該能夠隨時分擔家庭日常生活中的各類責任。

第二，他們相較父輩更加看重工作與閑暇的合理安排。返鄉青年父輩的閑暇帶有“剩余性”特征，既受農業生產節律的調節，又受城市工廠用工的支配。在他們的觀念里，勞作是第一位的，閑暇只是下一次勞動開始前的短暫休息間隙，自身并不具有主張休閑時間的合法性。但返鄉青年們則不僅有自主閑暇的自覺，還形成了不同于父輩的生活方式價值觀。首先，不少縣域青年之所以返鄉，是因為在大城市沒法安頓自己的生活。

以前在大城市沒有什么朋友，回到家也是自己一個人，還是挺孤單的。今年我又去廣州，想趁淡季的時候做點其他生意。那天我坐在車上，看著窗外，看著一棟棟飛過的建筑，感覺自己好渺小，就跟一只螞蟻一樣……在大城市沒有歸屬感，（想）長期居住、住得舒服的話，我還是喜歡我家那邊，喜歡村里安靜的感覺。

（M-XJ-23051201）

其次，他們返鄉創業的目的，也是為了實現“財富自由”，以獲得更多的自主生活的權力。

現在不是說糊口、溫飽的思路，年輕人要有點出息。打一份工是不行的，還是想自己能夠安排時間，掙更多錢，隨時能夠“躺平”。（M-TY-23051602）

更重要的，返鄉青年們普遍認可閑暇的價值。他們認為閑暇與勞動具有同等地位而不可或缺，閑暇是勞動的目的而不是為了進行下一次勞動的手段。所以在創業過程中，他們會非常主動地安排休閑時間。例如，有的返鄉青年認為就算自己經營的品類適合做夜宵，也不會為了掙更多的錢而多干幾個小時，每天的東西限量供應，就算賣不完也到點關門，“不搞太累”；青年們還有很強的休假意識和過節觀念，比如刻意選擇時間出門旅行、露營垂釣，為了過“520”寧愿早早閉店，每個月往返幾次市里消費休閑……

干事業也不是說要大富大貴，如果能掙十分的錢，我掙三分就行了，不會追求十分。如果只顧掙錢，家庭就不能和諧持久了。當然家庭和諧建立在經濟條件的基礎上，關鍵是不能一味掙錢，要平衡，是這么個意思。（M-XJ-23051201）

不求大富大貴，不會一下子把攤子鋪太開，一點一點嫁接。一方面是為了防范經營風險，還有就是要有生活，要知足。（F-LN-23051703）

從案例中可以看到，返鄉青年們的生活和家庭是一體的，他們的生活自覺也是家庭生活自覺。但他們的家庭價值觀卻不是父輩的家庭本位觀，不會為了家庭的存續和發展犧牲自我和生活，而是一種“新家庭主義”觀念

康嵐：《代差與代同：新家庭主義價值的興起》，《青年研究》2012年第3期。。他們會在家庭單元中另外劃出一條自我的虛擬邊界。他們對自我的感受很敏感，只有在家庭和個體的利益相一致的情況下，他們才會強化對家庭的認同。也正是這種朦朧的主體自覺，使得生活價值取向在家庭中有了置入的空間，家庭和生活呈現水乳難分的狀態，同時也構成了青年返鄉創業的重要動力。

（二）具備較強生活自主經營能力

新一代縣域返鄉創業青年不僅有美好生活的欲求，還較父輩有更強的經營美好生活的能力。他們所占據的有利時空條件，使得他們得以成為美好生活的創造者、經營者甚至城鄉新的生活方式的引領者。

首先，新一代返鄉青年趕上了時代發展的機遇，他們較父輩在認知體系和生產技能上更能融入現代社會，跟上時代的發展潮流。這具體表現在：第一，他們較父輩具有更高的文化水平。在他們求學時期恰逢國家九年義務教育政策出臺，且由于家庭的少子化及父輩有了更大的經濟能力，他們得以享受更高水平的教育。這意味著他們對現代知識體系的接觸程度較父輩深。第二，他們較父輩具有更高的媒介素養。他們生逢數智化時代，成長于新興信息技術蓬勃發展的歷史時期，因而也更擅長運用互聯網新媒體獲取信息、自我表達甚至干事創業。在互聯網行業和新興消費領域蓬勃崛起的時候，返鄉青年們得以有能力避開接近飽和的傳統行業賽道，積極承接或參與開辟新的經濟空間。

其次，新一代返鄉青年獨特的角色站位，使得他們成為城鄉經濟的溝通者和新型生活方式的創造者。幾乎所有的縣域返鄉青年的成長過程都有從鄉到城再到鄉的城鄉往返軌跡。他們兒時在鄉村度過，而后經歷小縣城、小城市的求學過程。由于具有強烈的向城性，且縣域就業機會不足，他們畢業后多會選擇去大城市就業打拼。在有過深刻的大城市生活體驗之后，他們又會經歷一番思索，重新選擇返鄉。這些不同的生活場域構成了他們生活體驗的參照系。大城市的闖蕩歷程讓他們體驗到了都市生活的便利和美好，豐富了閱歷、開闊了眼界還鍛煉了技能；但兒時鄉村生活的經歷又讓他們對城市生活的精神緊張、喧囂擁擠特別敏感，時空距離讓他們生發出了其父輩所沒有的“鄉愁”感受。事實上，他們并不是“進不了城，返不了鄉”的無根青年，獨特的城鄉穿梭經歷恰好使得他們獲得了異于父輩的經營美好生活的視野。一方面，他們比父輩更了解城市，更能夠把握新消費趨勢、新生活方式和新經濟發展空間；與此同時，他們眼里的鄉土卻不似父輩般充滿艱辛勞作，時空的距離使得他們就像城里人一樣用一種審美的眼光再審視鄉土，并逐漸生出“再造鄉土”的沖動。

總之，新一代縣域青年因占據獨特的時代條件和特定的城鄉角色位置，既獲得了關于美好生活的自覺反思機會，還獲得了美好生活的自主建構能力和經營空間。他們的返鄉創業，相較于城市青年是一次難得的美好生活重構機會，傳統鄉村場域也可借此實現消費水平和生活方式的轉型升級（詳見表3）。縣域返鄉創業青年由此成為城鄉經濟的勾連者和城鄉融合的推動者。

四、縣域返鄉青年生活取向創業的社會經濟空間

新一代縣域青年把返鄉創業并不簡單看作是一種家庭生產策略，還是一種生活方式的選擇。而返鄉青年生活取向式的創業之所以能夠實現，有賴于縣域經濟空間的獨特性和縣域社會轉型。中西部縣域社會經濟空間本來就帶有一定的社會性而非純市場屬性，這為返鄉青年的生活安置預留了空間。伴隨縣域城鎮化的推進和傳統社區社會結構的松動，縣域作為生活性消費場域的性質也越來越突出，返鄉青年的生活取向式創業也進一步獲得更大的發展機遇。新一代縣域返鄉青年的生活取向式創業和縣域城鄉融合發展由此產生相互強化的效應。

（一）非充分性縣域經濟結構中的青年生活安頓空間

新一代縣域青年返鄉創業是在特定的市場時空條件下產生的，若想理解返鄉青年的創業行為，就需要了解他們創業所在市場的層級屬性和基本特征。普通中西部縣域市場由于處于全國市場相對邊緣的結構性位置，其運轉邏輯帶有明顯的非充分性色彩。20世紀90年代之后，中國的工業發展格局基本形成，普通中西部縣域的工業也逐漸被鎖定在較低水平中，難以突破東部沿海縣域經濟的結構優勢。21世紀初，中西部縣域人口大量流向東部沿海城市務工，東部沿海發達省份逐漸成為全國市場的中心，中西部縣域也隨之成為全國市場的相對邊緣地帶。這種邊緣處境首先使得普通中西部縣域市場發展受到限制，成為一個存量市場。和東部沿海發達省份的縣域經濟的擴張性不同，中西部縣域市場不僅體量相對較小而且市場的增長潛力有限。市場的規模進一步影響市場的發育程度。由于沒有足夠多的市場需求能夠維持較高的運營成本，中西部縣域市場的市場參與主體數量較少，且整體呈現分工不充分、不精細和運作不規范等特征。

不充分的縣域經濟空間恰好給了新一代縣域返鄉青年生活取向式創業更多的落地機會。一方面，它使得返鄉創業青年的生活安頓需求有了更大的釋放空間。比如，店主只要愿意，就可以隨時閉店休息。

平時開店可以相對佛系，家里有事就關門歇業。一次去親戚家吃酒，玩到很晚，第二天爬不起來開店就沒開。我們每逢節日都會閉店休息，這在大城市是不行的。你要休息損失很大，成本也很高。（F-ZK-23051002）

而有的創業者則可以實現生活和工作隨時穿插進行。

我自己有兩個茶室，我本身就是喜歡喝茶的人。創業和喝茶兩者是融合在一起的，不需要接待客人的時候，我就獨自安安靜靜地品茶禪修。生活是工作，工作也是生活。不緊不慢，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節奏，不著急。經歷過大城市的那種慌張，你還是會覺得這里好。人家很羨慕你這樣，反而都愿意跑到你這來（消費）。（F-LQ-23051503）

另一方面，不充分的縣域市場的容錯空間較大，使得返鄉青年有更多自主調適的機會，創業生活可以不用太緊張。由于縣域市場的非強發展性，創業的成本和風險相對于大城市就低很多。

像我們這種資本不多的創業小白，小縣城創業才有空間。之前就有嘗試在大城市創業，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虧掉了。每一步都戰戰兢兢，不敢亂動，成本高，風險大。小縣城就好一些，有更多的時間和機會能夠積攢市場經驗，不會虧，至少不會大虧，同樣大的門面所投的成本就比大城市少。你看我每周一都會閉店休息一天，每天關門之后還可以打至少一個小時的籃球，這在別的地方就行不通。（M-TY-23051701）

這就使得創業者有更多的休息喘息的機會，敢于有更多創新性的嘗試，甚至只要創業者愿意，就可以根據家庭發展周期調整經營規模和投入的成本，平時也可以自主調配時間精力兼顧家庭和生活。

（二）鄉土社會性質變遷背景下的青年生活適應空間

有研究認為，城歸青年返鄉創業面臨諸如個體、關系、集體以及物質等不同維度的適應性困境

沈費偉、葉溫馨：《城歸青年鄉土適應性的現實困境與應對策略——基于多案例的實證分析》，《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事實上，伴隨鄉村社會性質變遷以及城鄉融合的推進，縣域社會對青年的外推力量越來越弱，向內的拉力越來越強。

首先，在社會交往方面，傳統熟人社會正在發生著一場隱性的關系革命，這使得曾經向往大城市并有過一番深刻的大城市生活體驗的年輕一代返鄉創業并不覺得存在拒止性和負擔感。一方面，伴隨農民城鎮化及村莊生產功能弱化，村莊社會關系愈加松散，人們相互尊重隱私的意識增強，日常交往性摩擦大大減少。這反而給鄉情邏輯留下運作的空間，鄉村輕盈的社會生活體驗的一面愈加凸顯。另一方面，在市場力量的浸染之下，人們之間的互助關系也逐漸呈現出理性化趨勢。人們的互助性人情可以通過貨幣實現即時結清，市場契約意識也不斷增強。在此背景下，返鄉青年們普遍認為當前的縣域社會給了個體自主多元的生活方式更多的嵌入空間。他們不需要像父輩那樣與村民們維持著厘不清的厚重關系，而是可以在必要的儀式環節之外，選擇保持一種可以隨時離場或自主建構的弱關聯。他們與村民的日常互動沒有太大的交往成本和心理負擔。

其實在縣里創業，也不用刻意經營關系，就是純粹靠產品來獲客，靠市場的深耕來打動人。我不求熟人幫我拉客源，也不會為了人情犧牲生意。就算是老同學來了、親戚來了，頂多打個會員折扣，不會不要錢。他們也是理解的。（M-TY-23051602）

我和我丈夫在村里住，但是不會干重活。我們都是請同村鄉親幫忙，比如挖土豆、搬東西、客人來了做飯這些。我們不可能用同等的方式幫回去，就直接給錢送煙，大家也接受的……而且很多東西都可以直接買，從網上買也很方便，真正需要村民幫忙的時候不像以前那么多了，沒那么依賴村里人了。（F-ZJ-23052101）

其次，在生活方式方面，城鄉融合的推進使得城鄉生活方式的差距不斷縮小，返鄉創業青年不僅不會有明顯的城鄉割裂感，還會生發出縣域生活的滿足感和自豪感。這既得益于資源下鄉與多年鄉村建設的累積效應，也是國家推動城鄉建設一體化的結果。隨著鄉村基礎設施建設和公共服務體系的完善，城鄉之間的要素流動、信息互通越來越便利。尤其在互聯網平臺下沉和城鄉統一市場體系逐漸建立的背景下，鄉村消費空間出現巨大變革

劉浩：《鄉村生活現代化：城鄉融合視角下的消費空間變遷》，《社會科學研究》2023年第3期。，城鄉之間的生活方式也得以實現重塑和整合。返鄉青年們既體驗到了縣域生活的便利，還能借助社會條件的改善推進自己的事業。另外，隨著鄉村人居環境的改善，返鄉青年們還能額外享受到大城市的人們享受不到的風景福利。

茶廠就在老家村子里，我們從縣城開車回去頂多半小時。之前小茶廠就建在山頂上，我們把墻面換成玻璃幕墻，制茶的時候還能欣賞遠處的風景，順便拍短視頻……我們的產品可以通過物流運往全國各地，非常方便。（F-LN-23051703）

最后，在生活價值方面，社會主流認知和話語體系的改變，使得返鄉的年輕人同時獲得內在的自我認同及外界的積極肯定。在過去，年輕人返鄉很容易被看作是沒有出路的表現，返鄉被嚴重污名化。然而隨著時代的發展和社會經濟條件的變遷，年輕人返鄉則被認為是“有志向”或“有遠見”的舉動。這首先源于政策話語的積極引導。隨著國家對農村政策力度的加大，鄉村社會急需年輕人才隊伍輸血，中央多次發文號召年輕人返鄉建功立業。年輕人也看到了國家在推進農業供給側改革和鄉村振興戰略上的制度利好，認為返鄉創業是一種可以同時實現個體發展和社會價值的行為。與此同時，隨著“休閑時代”的到來，占據諸多休閑資源的縣域社會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青睞。在城鄉生活價值認知重構和認同轉向背景下，返鄉青年更多了一份地方文化再造的自覺和底氣

楊伊寧：《返鄉青年的認知重構與價值重塑——基于“慢城”生活方式的研究視角》，《中國青年研究》2020年第12期。。

（三）縣域生活場景消費化轉向下的青年生活經營空間

縣域生活場景消費化轉向構成了縣域經濟新的增長點，為新一代返鄉創業青年提供了生活經營的空間。縣域生活場景的消費化轉向有兩層內涵，它是城鄉互動、城鄉融合的鮮活表征。

第一，縣域內生需求的迭代升級。市場力量的高度滲透不斷激活縣域市場，在消費主義的裹挾和影響下，縣域城鄉居民較過去更注重生活以及生活品質本身。伴隨農業生產水平的進步，人們已經從繁重的農業生產勞作中解脫出來，有了更多的閑暇；加上收入水平的提高，縣域城鎮化的推進，人們更深地嵌入市場，美好生活的需求也被充分釋放出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從過去的生產互助者、生產關聯者，變成了生活意義的分享者，生活樂趣的在場共建者。如何在勞作之后犒勞自己，讓閑暇生活變得有趣，市場也在積極回應人們的生活之問，給人們提供各種生活方式的選擇。這種因生活觀念和生活方式變遷內生的消費空間，為新興市場經營主體帶來了機會。

我們店剛開張就爆火，小縣城的人都沒有體驗過這樣的購物形式，很符合年輕一代的口味。他們可以不用去更大的城市，也能有這樣的消費體驗。以前小孩子都拉著大人逛超市，現在都喜歡到我們的零食鋪子逛。（F-LP-23051802）

第二，縣域沉淀要素的市場化。這是一個縣域內自然空間、生活空間的經濟開發過程。伴隨大城市消費市場的細分，生活美學概念的興起，縣域內的綠色農產品、民俗文化、村落景觀和待開發的自然風光都成了競相追逐的消費標簽。豐和縣的縣領導說：

過去本地山大人稀，雖然植被覆蓋率高，但經濟發展水平落后，現在人們越來越注重生態價值，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在新的評價指標之下，本地一下子就成了綠色經濟發展的排頭兵。（M-YH-23050901）

這是城市化、工業化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后資本反向外溢的后果。人們突然意識到“滿山都是寶”，“富硒”“天然氧吧”“田園風光”都是賣點。

北京過來旅游的老人甚至從本地買山泉水快遞回家。（F-ZK-23051002）過來住民宿的外地人來了都不想走。每到節假日我們這邊床位都爆滿。深圳、澳門的朋友也很喜歡來做客。（M-YY-23051302）

新一代返鄉創業青年們無疑是這些商機的天然俘獲者。他們深受城鄉生活方式的影響，且由于他們的文化層次和媒介素養較父輩更高，他們更擅長利用移動互聯網資源傳播、經營這些生活方式，從而成為不同生活方式的創造者和引領者。無論是向縣域居民引薦大城市生活方式，還是向大城市的居民推薦鄉村生活方式，縣域返鄉創業青年都承擔了雙向交流的中介作用。

總之，縣域返鄉創業青年既是美好生活的追求者，也是不同美好生活形式的承載者和供給者。生活和事業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交融，創業者能夠由此實現生活的均衡狀態，獲得較高的創業獲得感。

五、縣域返鄉青年生活取向式創業的潛在風險

新一代縣域青年返鄉創業雖帶有一定的個體理性，且滿足了人們的美好生活需求，促進了縣域經濟的消費升級，但也會遭遇非預期的創業陷阱。這些創業風險與返鄉青年的創業方向特點及縣域市場的下沉屬性分不開。

（一）隱性創業成本高

與大城市創業的顯性經濟成本不同，小縣城創業的成本更多是一種隱性成本，這是返鄉青年創業初期所意料不到的。這些隱性成本與縣域市場的特性有關。首先，縣域內的消費群體存在價格天花板和品位天花板，這直接限制了先行創業者的發展空間。縣域居民的收入水平與大城市有一定的差距，這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人們對品質生活的追求。對先行開掘縣域市場的返鄉創業青年而言，這不僅無形中增加了消費群體培育的成本，還增加了其他市場主體惡性競爭的策略運作機會，劣幣驅逐良幣使得品質市場難以形成，無形中擠壓了自身的進一步發展。

好不容易想到一個創業的點子回來試試，頭幾個月大家看著新奇，還是挺火爆的。但是別人看你做得好，就模仿你。他們的套路是以次充好，跟你打價格戰。小縣城的人又吃不出個好壞，只是看著包裝新潮，氛圍感好，口感稍微次一點也認了。那我的成本高一點，價格也高一點，買賬的人逐漸變少。你去一點一點獲取你的鐵桿客戶，培育大家的消費習慣，是需要時間和精力的。（M-TY-23051602）

其次，縣域市場的人才要素獲得難度較大，這構成了返鄉創業青年事業拓展的重要障礙。由于一般縣域市場是一個邊緣市場，它本身就是一個要素的分篩機制：優質要素更傾向于流向大城市，沉淀下來的多是優勢不足的要素。這個邏輯在人才流動上體現得尤為明顯，大部分有能力、有進取心的可塑的人才資源都會優先選擇流向大城市，縣域內留下的有培養潛力的人才不多。由于返鄉青年的創業模式一部分延續了大城市的行業模式，對他們而言，在縣域復制新潮的創業模式很容易遭遇人才供給瓶頸。

縣城難以留住人才，有能力的年輕人都到外面去了。剩下的要么是因為家里有事暫時留下的，要么是本身能力不行，好吃懶做的。你招來一個人，這個人的效率意識、經營意識不夠，你還得自己上。好不容易教出來了的，他可能沒干多久就走了，流動性很大，你的員工培訓成本很高。招人不是很容易，招到合適的人就更難……甚至你找人搞個店面裝修，工人做事也拖拖拉拉。（F-LQ-23051503）

（二）同質競爭壓力大

返鄉青年能夠參與縣域市場競爭的領域，恰是縣域比較開放的可充分競爭的領域，而這又帶來一個悖論，即這個市場很容易面臨同質化競爭，甚至帶來創業失敗的風險。首先，返鄉青年們創業的賽道多與生活性服務業相關，而這樣的行業準入門檻通常不高，但凡出現新的營利模式，很快就有后來者爭相模仿、參與競爭；且由于縣域市場的消費屬性很強，是個體量較小的存量市場，創業多意味著參與規模既定的蛋糕的分配而不是做大蛋糕，這就注定了相關領域很容易達到飽和狀態。

在小縣城創業就是這樣，你進入早了，各方面條件不具備，很快就會虧本。你進入晚了，市場就飽和了。進入的時機是很關鍵的，而且這個時機很短，守住這個時機你還得提早做準備。我辦民宿就是這樣，在幾年前辦，那時候旅游市場沒有起來，時間和經濟成本在這，你耗不起。現在辦正好，過不了多久就沒戲了。（M-ZD-23051903）

像我們這種只有幾萬人的小縣城，最多只能容納七八家奶茶店，進入一個肯定要倒掉一個。漢堡店也是一樣的情況。（M-LZ-23051901）

更關鍵的是，縣域市場的角逐者不僅僅是返鄉青年和本地居民，還有來自各方的富余工商資本和下鄉資本。這些資本多是由本地或外地商人組成的投資主體。他們要么通過資本入股，要么通過直接下場開店的形式參與市場競爭。由于資本更具實力優勢，這進一步擠壓了縣域返鄉青年的創業空間。

如果你的事業打造得好，就會有那些已經事業有成的商人組成的資本局說要投你。然后他們會把東西給模式化，同時在很多個地方復制開店，然后也有可能慢慢變成連鎖店的運營模式。你可以作為股東之一掙個小頭，但獲得他們的投資本身很難。（M-TY-23051602）

（三）不可持續風險大

從上可知，當前縣域市場是一個高度內卷的市場，從而也是一個非穩態市場。一方面，返鄉青年通過創業所引領的新興生活方式，其商機本身就有更新較快的特點。每一種生活方式和消費方式形成氣候本身也是人們追逐潮流、盲目跟風的結果，伴隨新鮮事物的出現和既有興趣點的轉移，返鄉創業青年的真正獲利周期其實并不長，返鄉青年們也為此感到迷茫：

真正能夠掙錢的人多是先期進入市場、占領市場的人。后面會有人跟進參與競爭。這個時候要么選擇撤出，要么就是掙點小錢過日子，不能實現更好的生活，但這種創業又有什么意義。（M-ZD-23051903）

很多返鄉青年為此不得不提前想好后路，轉行的或者閉店的不在少數。

另一方面，縣域內高度內卷的市場環境帶來的一個意外后果是市場萎縮，這在體量較小的縣域市場更加明顯。其負循環效應的基本邏輯是：由于縣域市場體量有限且競爭激烈，市場參與主體掙到錢即快速轉行或者撤出；他們往往會選擇將獲得的資本積累拿到更大的城市去創業，于是一波又一波的創業者形成了對縣城的收割態勢。在此背景下，縣城越來越難留住人口和資本，于是更多的人口繼續外流，縣域經濟不斷收縮。以豐和縣為例，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時其常住人口是21萬左右，經過短短幾年時間，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時就降到了17萬左右。當縣域內有錢的人都離開小縣城，這個小縣城市場就逐漸被附近的中小型城市吸納掉了。最終，在縣域市場的非穩態環境下，縣域返鄉青年創業成功者只可能是少數，大部分返鄉青年仍會再次面臨人生出路的選擇。

六、結論

既有關于縣域返鄉青年創業行為的研究多遵從主觀或客觀的單向度視角，從而也容易陷入過于樂觀或過于悲觀的預期之中。本文則將縣域青年返鄉創業行為放置在一個更大的社會背景下，從主客觀耦合的角度重新對其進行理解。研究發現，隨著時代的發展和社會進步，人作為手段和作為目的相統一的美好生活需求逐漸被釋放出來，并嵌入社會經濟運行的動力系統之中。新一代縣域青年返鄉創業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的。他們特殊的同期群際遇不僅讓他們生發出美好生活的自覺，還獲得了經營美好生活的能力。這與變遷中的縣域社會的發展正好形成耦合關系。縣域返鄉青年由此不僅是美好生活的享受者，還成為了美好生活的創造者和提供者。個體在主客觀條件的統一中獲得了發展，社會與個體的發展形成正反饋關系。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也需要看到，變動社會中的經濟秩序有其不穩定的一面，社會的發展潛藏不可預知的風險，伴隨主客關系的變動，個體的發展也有可能受到沖擊。

當前返鄉創業大潮正轟轟烈烈展開，據《“十四五”農業農村人才隊伍建設發展規劃》，到2025年，返鄉入鄉創業人員將超過1500萬人。屆時一大批大中專畢業生、外出務工返鄉青年等新生力量將成為鄉村振興和新型城鎮化建設的中堅主體。主客關系視角有助于我們更為客觀理性地看待這一現象。一方面，應該看到縣域返鄉創業青年確實發揮了積極作用。他們作為能動的主體，借助縣域經濟平臺發揮自己的聰明才干，對縣域經濟的轉型發展、美好生活風尚的引領都有助推效果，是縣域發展可以依恃的關鍵群體。另一方面，也要看到縣域青年返鄉很容易，但長期留住青年、安頓青年卻很難，青年返鄉創業存在風險性。主客關系直接影響青年返鄉的效果，地方政府可以以此為切口，幫助返鄉青年、推進縣域發展。

首先，政府應該堅持內生型發展道路，依賴本地人才和資源而不是過多依靠外來資本推動縣域發展。外來資本不僅容易對縣域進行收割，無法形成縣域經濟良性內循環，還容易脫嵌于地方社會，無法實現社會經濟的有效整合。本地返鄉青年正好相反。地方政府可以通過諸多“降本增效”的手段幫助返鄉青年更好地扎根縣域市場，例如可以在融資、人才、技術等方面提供針對性的支持，創建多元人才交流中心、提供技能培訓、減少融資阻塞；可以提升縣域公共服務水平，降低青年家庭生活成本；還可以給予更多的宣傳推介機會，幫助返鄉創業青年搭建本地與外地之間的商務洽談平臺，甚至授予社會榮譽、進行貢獻表彰，提升社會干事創業的整體氛圍。

其次，政府需要結合本地相對優勢和特色發展資源，對返鄉青年創業進行有的放矢的引導。縣域經濟一般存在兩種發展取向，一種是本地消費取向，即以地方存量資源的分配為主的發展模式；一種是本地生產取向，即增強本地的生產能力、拓寬外部市場的增量型發展模式。地方政府應該優先著眼于后者，與縣域青年形成協同發展。政府可以借助青年的能力和品位挖掘本地優勢資源，并輔助革新生產方式、鏈接外部市場，通過多元賦能形式優化青年創業空間，共同開掘外部市場、參與全國市場競爭。

最后，也是最需要注意的，政府的參與應該有度，尊重市場規律，有為而不越位。縣域經濟的發展應該堅持市場導向而非政府導向，堅持市場邏輯而非政績邏輯。政府應客觀看待縣域市場，避免行政力量扭曲市場供需。一方面，認識到縣域市場的結構性地位和存量屬性，不應過分倡導青年大量返鄉創業，否則會加劇個人和地方發展風險。同時，意識到經濟發展的過程性，應結合地方實際，與地方社會經濟發展水平相適應，循序漸進推進發展，避免折騰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