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年前的一夜,兩個游客在黑白兩色的雅典衛城遺址中漫游,宏大的立柱斑駁錯落,他們抬頭驚嘆,一顆流星從莊嚴嫵媚的女像雕塑柱上空劃過。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翻到第二頁,少年星矢帶著滿身傷痕翻滾入鏡,他的女教練——戴著面具的魔鈴在后面緊追不舍,日本漫畫家車田正美的《女神的圣斗士》就這么開始了。
宏大的立柱群就是古希臘建筑的代表作帕特農神廟,而秀美的女像柱則來自伊瑞克提翁神殿,這是我長大后才知曉的事。在此之前,我對希臘神話的了解僅來自父親書架上一本薄薄的小書《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中的希臘羅馬神話典故》,1978年出版,作者戈寶權,文筆清新,情調婉致,敘述簡潔而生動。一個中國孩子對愛琴海的向往,就這樣由日本燃系漫畫與文學經典共同塑造起來。漫長的三十年里,我沒有想成為星矢或魔鈴,但想成為那開篇的龍套游客。
愿望在今年7月得以實現。導游帶我們進入衛城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希臘的正午。烈日高照,氣溫達到40℃。明亮的光線使高大的建筑群呈現金黃色,與峭拔的階梯一起形成森嚴之感。
通過狹窄的入口,如同進入巨獸的口腔,人被緩緩吐出后,便來到了宇宙中心。威風凜凜的帕特農神廟仿佛真理自身的尺度,而一側正是伊瑞克提翁神殿永恒美麗的女像柱。凝視它們的時刻,語言無法抵達。離去之時,我看見一個長發女孩抱膝坐在遺址開放區的一塊條石上默想,宛如《女神的圣斗士》里紗織。這才應該是與古跡相處的方式。
回到酒店后,我細讀《孤獨星球》的《希臘》,突然在雅典衛城彩圖上發現名為“橄欖樹”的古跡地標。注釋這樣寫:“【橄欖樹】伊瑞克提翁神廟旁邊生長著一株繁茂的橄欖樹,據說雅典娜正是憑借這棵圣樹贏得了與波塞冬的那場競爭。”我像一個青澀少年遇到了心儀少女那樣心動不已,立刻檢視手機中幾十張照片,看到了,在女像柱正前方,確實有獨屬于橄欖樹的灰綠色跡象,但它處于畫面邊緣,很不清晰。
第二天問導游,導游一聽就笑了,“那不可能是三千年前的橄欖樹”。當然,就算是一萬年前的橄欖樹,也不可能是雅典娜親手種下的,但那是一個象征,是一個神圣的承諾,是雅典娜所代表的城邦文明對波塞冬所代表的原始文明的一小步勝出。
因為參與錄制一個綜藝節目,我在一個月后又來到了希臘。工作結束后,我從克里特島飛到雅典,有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的自由時間。
手機屏幕上的地圖應用顯示,從機場出發的M3號線地鐵十五分鐘前已離站,正向雅典市區疾馳。事實是,此刻,這列地鐵紋絲不動陷在軌道里,沒有站內廣播,沒有人工告知,液晶屏上的時刻表也毫無波動。車門倒是松松垮垮合攏過一次,但隨即像想起忘帶什么東西似的張開了,一直保持著,如同陷入哲思的嘴。搭這班地鐵的大部分都是剛下飛機的外國游客,陪著一起哲思。
不就是等待嗎?等待在希臘并不背負道德壓力。一位曾留學雅典的學者說起,在希臘,一旦你等的公交車過了三十分鐘還不來,就不必再等,一定是不來了,頗有點“忍無可忍,不必再忍”的意味。
上次投宿在圣托里尼島的經歷則證實了效率在希臘是多么罕見:導游事先已經打電話把訂購房間的數量、性質、房客信息等全部說清楚,付好定金,再三確認,對方答應得響亮,但抵達酒店卻查無此房,全團人等待一個多小時。導游急得跳腳,前臺女孩氣定神閑地說:要是著急,你們去街上換一家住?——就差說“別擋住我的陽光”了。
此刻我所在的這列泰然自若的幽靈地鐵,就無疑是運營方與乘客觀念不一致的產物。四十五分鐘消磨殆盡,已經過了“下一班”出發時刻,這班地鐵還開不開呢?人群開始惶惑。一位姑娘終于做出決定,拖起行李果斷離開車廂,然而她的身影剛來到站臺上,我原本擔心壞了的車門突然毫無征兆地關閉,車在下一秒千真萬確是幽默地開走了。
我在網上預訂的進入雅典衛城的時間是傍晚七點到八點,搭乘M3號線,下車站點叫“Monastiraki”,意為“小修道院”,那是雅典衛城山下的一個四通八達的古老廣場。出廣場斜行十五分鐘左右,經過古羅馬市場和哈德良圖書館遺址,沿著一條沿山而建的石階小道迂回而上,兩邊是風情濃郁的小酒館。階梯盡頭,一名當地男子坐在摩托車上,看上去就像是要收“保護費”,實際上他只是無所事事。繞過他,很快便抵達衛城的入口。
傍晚七點半,山麓上嬌紅的夕陽正在西沉,在大提琴般溫柔拉長的落日余暉中,人與建筑進入了一部時間的電影。風里摻入了涼意,天空的顏色轉為粉紫,管理員已經開始提醒游客按時離開。由此可知,《女神的圣斗士》開篇那兩位夜晚的游客一定是偷跑進來的。
再次凝視過女像柱后,我終于見到了那叢被注釋過的橄欖樹,它確實稱得上是“繁茂”,大把有生命的枝條像是將要存在到下一個神話時代。暮色中,鴿子咕咕地叫著,在樹枝、殿階和空地之間停留或飛翔。
世傳德爾斐阿波羅神廟入口前刻有三句格言:“認識你自己”“凡事勿過度”“妄立誓則禍近”。它們被稱為“德爾斐神諭”,有人不遠萬里來到此間,便為親眼看到門楣上“認識你自己”的古希臘文字。但你真的到了這里才知道,格言早已不存,荒草和殘垣間確有不少古意盎然的刻字石條,上面刻的清一色是“Don’ttouch”(不可觸摸)。

游客的多情加戲和當代希臘人的平靜平和往往會造就這種冷冷的幽默。在雅典機場的出發廳外,川流熙攘之中,你會冷不丁遇到一個抱著鵝的少女,那是完成于公元前4世紀至公元前3世紀的一尊大理石雕像的復制品。盡管是復制品,卻依舊是一種態度。“這就是希臘,”我拖著行李箱從邊上經過時這么想,“在機場門口隨手放一件兩千多年前的寶貝。”
能在一個月內兩次進入雅典衛城,已經是命運對我最大的獎賞。希臘先賢之一梭倫有句名言:“在一個人的生命結束前,不要對他的幸福與否妄下結論。”這句話特別安慰人,希臘的生命是永遠不會結束的,我們每一個現代人的精神里都延續著神話的光輝和不滅的夢想。
朱權利//摘自2024年11月5日《北京晚報》,本刊有刪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