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音字定音：多維度探討與分析

【關鍵詞】多音字；散裂；黃澄澄；一水間；字詞教學

多音字是漢語中非常普遍的語言現象。以多音字為載體的多音語素在具體詞匯和語言運用中的定音問題是語文課程字詞教學的關鍵環節。回顧過往，圍繞多音字的形成原因、類型劃分、教學策略等方面，學界已貢獻了不少研究成果。就多音字的定音問題而言，“以字為本”“多讀多練”［1“］ 據詞定音”［2］已成為學界的共識。然而，在實際的教學中，盡管現有研究可以為我們解答“讀什么”的問題，但是面對一些詞語“為什么如此定音”的追問，一線教師仍會感到困惑。本文針對這一實際問題，結合具體的案例，從多維度出發，為多音字的定音理據尋求多樣化依據，以為語文教學提供有益參考。

一、明意義、析區別，定讀音

統編語文教材三年級下冊《肥皂泡》一課：

不久，這光麗的薄球就無聲地散裂了，肥皂水落了下來，灑到眼睛里，大家都忽然低了頭，揉出了眼淚。

其中，“散裂”一詞中的“散”和“裂”均為多音語素?！冬F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裂liè：破而分開；破成兩部分或幾部分?！薄傲裭iě：〈方〉東西的兩部分向兩旁分開。”由于“裂”的不同讀音所代表的不同語素具有不同的語體風格，因而我們很容易辨認出“散裂”一詞中的“裂”當讀為“liè”?！冬F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散sǎn：零碎的；不集中的。”“散sàn：由聚集而分離?！薄吧ⅰ钡膬蓚€讀音所代表的不同語素在“散裂”一詞中，粗泛地看，在語感和文義上似乎都說得通：“散”若讀“sǎn”，“散裂”則為偏正狀中結構，義為“分散地、不集中地裂開”，“散”用于描摹“裂”的狀態；“散”若讀“sàn”，則“散裂”為并列結構，義為“由聚集而破裂”，“散”和“裂”語義地位平等。在“散裂”一詞中“散”究竟當讀為“sǎn”還是“sàn”呢？

從語言學入手，義素分析可為“散”的定音尋找依據?！傲x素是構成詞義的最小意義單位，又叫詞的語義成分或語義特征?！薄傲x素分析可以突出地顯示詞義之間的異同及聯系?！保?］結合《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對“散（sǎn）”和“散（sàn）”的義項分析和組詞用例，我們可以分別提煉出“散（sǎn）”和“散（sàn）”的內部語義成分，以此來窺探二者內在語義成分的不同。如下表：

結合組詞用例可以發現，以“散（sǎn）”為詞頭所形成的雙音詞語，無論后面所接是名詞還是動詞，其語義特征都側重于描摹事物或動作［不集中］的狀態，如“散戶”指零散的住戶、客戶，或者指證券市場上分散的、資金較少的個人投資者；“散居”指分散居住。以“散（sàn）”為詞頭所形成的雙音詞語，無論后面所接是名詞還是動詞，都會有一個集中的聚合點，其內部語義特征包括［不集中］和［由聚而散］兩種，如“散場”指演出或比賽等結束，觀眾離開；“散布”指分散到各處。由此可見，“散（sǎn）”和“散（sàn）”二者的區別在于是否有一個集中的聚合分散點。

下面，我們將進一步梳理“散裂”一詞在傳世文獻和現代文獻中的具體使用情況，以此來確定“散裂”的詞義特征，如以下例子：

1.……及散裂爾雅，而投諸箋注，說隨意遷，文從義變。（宋·王應麟《漢藝文志考證》）

2《. 毛傳》篇卷散裂難考，今取其本目著之于前，而用予所意定者隨著之后。（宋·程大昌《程氏考古編》）

3.……因為在蘇打的影響下可能引起紅血球膜的散裂，紅血球數降低。（《人民日報》）

4.……以色列侵略軍使用的新式集束炸彈，爆炸時能散裂出717 顆小炸彈，殺傷面積大。（《人民日報》）

由上例可見，“散裂”一詞在語境中均有一個聚合分散點，具有［不集中］和［由聚而散］兩個語義特征，這和“散（sàn）”的語義特征是一致的。在梳理文獻的過程中，我們進一步發現文獻中還存在“散裂”的逆序結構“裂散”的用例，如下面的兩個例子，這便為“散（sàn）裂”的定音尋找到了有力的證據。

5.寒水石：軟者一兩，燒爆不散者，乃是寒水石，燒爆裂散，即是石膏，不可用。（明·朱橚《普濟方》）

6.盡管思想主張和主義論說不斷裂散，知識人階層卻不斷結集、分化、沖突……（《讀書》）

回看《肥皂泡》一課，描寫肥皂泡“四散分飛”的狀態，除了有“散裂”一詞外，還用到了“破裂”和“分裂”兩個詞語?！冬F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破裂：（完整的東西）出現裂痕；開裂”“分裂：整體的事物分開”，可以發現“破裂”和“分裂”都是用于描寫肥皂泡由一個聚合整體分散成各部分的一種狀態，這和“散（sàn）裂”［不集中］［由聚而散］的語義特征相一致。

由此可見，無論是義素分析還是對文獻用例、課文用例的考察，“散裂”一詞中的“散”都當讀為“sàn”。

二、探詞源、曉變化，定讀音

統編語文教材五年級下冊《金字塔》一課：

你看，天上地下，黃澄澄，金燦燦，一片耀眼的色調，一幅多么開闊而又雄渾的畫卷啊！

關于“黃澄澄”一詞的具體讀音，《漢語拼音正詞法基本規則》（以下簡稱“《規則》”）有著明確的標識。該《規則》指出：“ABB、AABB 形式的詞語，BB 一般標原調，不標變調。有些詞語的BB在語言實際中只讀變調，則標變調。例如：hóngtōngtōng（紅彤彤）、xiāngpēnpēn（香噴噴）、huángdēngdēng（黃澄澄）?！边M一步查閱《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我們可以發現多音字“澄”被分列為兩個詞頭，分別是：“澄chéng：（水）很清；使清明；使清楚。”“澄dèng：使液體里的雜質沉下去?！笔苷Z流音變影響，ABB結構詞語的類后綴BB 的聲調往往需要變為陰平，由此便可推知，在“黃澄澄”這一組合中，“澄”本應讀為“dèng”?！镀胀ㄔ挳愖x詞審音表》（以下簡稱“《審音表》”）對“澄”的讀音及用法作了進一步說明：“澄：（一）chéng（文）；（二）dèng（語）”。明確指出“澄chéng”一般用于書面語言，用于復音詞和文言成語中，而“澄dèng”多用于口語中的單音詞及少數日常生活事物的復音詞中。

盡管《規則》和《審音表》均從語用層面為我們明確了“黃澄澄”一詞中“澄”當讀為“dēng”，這一讀音是“dèng”的變調用法，但在語文教學中，出于對多音字“澄”義項的考慮，教師和學生仍會感到疑惑，認為將其讀為“chéng”也未嘗不可。甚至《現代漢語形容詞辭典》對“黃澄澄”一詞的解釋為：“huángchéngchéng金黃的顏色”［4］?？梢娺@一讀音的誤用已經非常普遍。

詞源的追溯可為“黃澄澄”一詞中“澄”的定音尋找歷史依據。爬梳文獻資料，我們發現“黃澄澄”一詞在元時始載，其詞形最早寫作“黃登登”，如下面的例1。直至清時，這一詞形在文獻中仍有應用，如下面的例2和例3：

1.足律律起陣旋風，刮起那黃登登幾縷塵。（元·張壽卿《紅梨花》第三折）

2.王太和拿鑰匙把鎖開開一看，匣子里是黃登登繞眼鏡光兩對金鐲子、兩頭赤金首飾。（清·郭小亭《濟公全傳·第一五八回》）

3.鴇兒道：“我自來沒見，黃登登的，待說是珍珠，又沒有眼，誰家有黃珍珠來？不是金豆是甚么？”（清·蒲松齡《聊齋俚曲集·第十回》）

《中原音韻》將“登”歸為庚青韻、端母、陰平聲，可見在元時“登”已經讀為“dēng”。作為一個記音書寫符號，“黃登登”這一詞形的使用為“黃澄澄”一詞的定音尋找到了直接證據。緊接著而來的另一個重要問題是：“登登”是什么意思？呂叔湘曾指出：“還有一類疊字復詞是在一個單字形容詞后面另外重疊一個字的，如‘冷清清’，‘鬧轟轟’。這重疊的部分，有的本來就沒有意義；有的本來也有意義，但是到了這類復詞里面也就以衍聲為他的作用。”［5］我們認為“登登”便屬后者，雖然其本有意義，如：作為象聲詞，指敲擊聲、馬蹄聲、腳步聲；作為形容詞，指眾多貌。但在“黃登登”一詞中，“登登”的這些義項與“黃”毫無關聯，僅用以表音，起增強修辭效果的作用，是一個疊音后綴。明清時期，為了進一步追求詞語形、音、義上的關聯性，攜帶［清透］義素的“澄”便替換了常用為象聲詞的“登”，“黃澄澄”這一詞形便被廣泛應用于通俗小說中，用以形容事物金黃或橙黃的顏色，如下面兩個例子：

4.……葫蘆里面取出綠豆大的一粒金丹，點在青石之上。一會兒，點成一塊黃澄澄的金子，還了酒錢……。（明·羅懋登《西洋記》）

5.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睂氣O道：“黃澄澄的又炸他作什么？”（清·曹雪芹《紅樓夢》）

詞形的變化雖然拉近了“黃”和“澄澄”的語義距離，但“澄澄”作為疊音后綴的身份沒有發生變化，文獻中進一步衍生出“碧澄澄、綠澄澄、白澄澄、藍澄澄、金澄澄、紅澄澄、烏澄澄”等“顏色詞+澄澄”的用法；也出現了“昏澄澄、死澄澄、混澄澄、亮澄澄、迷澄澄”等“形容詞+澄澄”的用法；甚至還有“黃噔噔、黃澄兒的”等不同的詞形。可見“澄澄”仍是起表音作用，無實在意義。

我們在清代文獻中還發現了5 例“黃橙橙”的文獻用例，同樣用以形容事物金黃的顏色，如以下兩個例子：

6.又看東墻壁上掛著一口寶刀，紫鯊魚皮鞘，黃橙橙赤金飾件，赤金吞口……（清·張杰鑫《三俠劍》）

7.低頭觀看，白潤潤粉頸，黃橙橙赤金兌肚鏈，馓子把的抓髻，黑黲黲烏云青絲……（清·張杰鑫《三俠劍》）

可見，最遲至清時，“黃澄澄”一詞因為“澄”的多音性，“huángdēngdēng”和“huángchéngchéng”兩讀音便開始混用并在文字層面留下了痕跡。在現代漢語中，“黃橙橙”的這一用法同樣被使用，如下例8和例9：

8.……然后自己帶頭把黃橙橙飽滿滿的谷子送到公倉里。（《人民日報》）

9.……拆開一看，信封里卻裝著九顆又干又飽又凈的黃橙橙的谷粒，我感到很奇怪。（《人民日報》）

雖然“黃橙橙”的這一用法始于誤讀誤用，但因為“黃”和“橙”在意義上更具有關聯性而被廣泛使用，具有一定的群眾基礎，《漢語大詞典》同樣將其收入并解釋為“形容橙黃色或金黃色”?，F如今，“黃澄澄”和“黃橙橙”已經作為兩個詞來使用了。

由此可見，從詞源追溯入手，明晰“黃澄澄”一詞在歷史使用中的來龍去脈，可為“黃澄澄”一詞中“澄”讀為“dēng”尋找依據。

三、審格律、窺體例，定讀音

統編語文教材六年級下冊《泊船瓜洲》一詩：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其中，“間”作為多音字，當讀為“jiān”還是“jiàn”

呢？持“jiàn”音者認為“間”為動詞，取“間隔、間斷”之義；持“jiān”音者認為“間”為名詞，取“中間，在……之間”之義。于文意上看，二者似乎都說得通，那究竟該讀為何呢？

格律的考察和體例的窺探可為“間”的定音尋找依據。《泊船瓜洲》作為一首七言絕句，由“口、洲、水”字入手，可推知其整體格律為：“（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保永ㄌ柕牡胤奖硎敬颂幱米挚善娇韶疲伴g”字處于平聲字的位置，與“山、還”同屬刪部，該詩當為仄起平收式、首句入韻。

爬梳帶有“一水間”字眼的23首七言絕句、17首七言律詩，其中“間”均為平聲。這些詩句可分為兩種情況：

一者為末字須押平聲韻的偶數句，如下面的例子：

1.云霞出沒群峰外，鷗鳥浮沈一水間。一自越兵齊振地，夢魂不到虎丘山。（唐·佚名《西施詩》）

2.江浮云影抱層欄，云外青山一水間。盡日倚闌看不足，杖藜欲去更回還。（宋·楊時《登峴首阻雨四首·其二》）

一者為仄起平收式的奇數句，如下面的例子：

3.曲巷斜臨一水間，小門終日不開關。紅珠斗帳櫻桃熟，金尾屏風孔雀閑。云髻幾迷芳草蝶，額黃無限夕陽山。與君便是鴛鴦侶，不向人間覓往還。（唐·溫庭筠《偶游》）

4.白下長干一水間，竹云新筍已斑斑。明朝若有扁舟興，落日潮生尚可還。（宋·王安石《招葉致遠》）

若“間”字讀作仄聲，在偶數句末不僅會破壞押韻規則，還會形成非正格的“三仄尾”；在奇數句中則會引發“有拗不救”的格律失誤，即當句式變為仄起仄收（如“仄仄平平平仄仄”）時，第五個字“一”成為拗字，按理應當由第六個字以平聲救拗，但“水”字為仄聲，無法承擔此職能。

此外，從體例歸納角度來看，“名物詞+間”是詩歌中極為常見的用法，如“田間、山間、谷間、樓間、花間、云日間”等，與“水”相關的，亦有“秋水間、春水間、山水間、云水間、煙水間、濁水間、溪水間”等多種表達。在上述表達中，“間”均表示“在……之間”之義，是方位名詞，讀為“jiān”。就整體詩意而言，“鐘山只隔數重山”是一種拉近距離的表達手法，含有把“距離往小里說”［6］的意味，這一語境下，則“京口瓜洲在一水之間（jiān）”的拉近距離的表達，比“京口瓜洲被一水間（jiàn）隔”的拉開距離的表達更為貼切。

綜上，無論是從詩詞的格律、體例的歸納，還是從文意的考察來看，《泊船瓜洲》中“間”讀為“jiān”更為合適。

多音字定音問題作為語文字詞教學中的一項復雜內容，需要我們從多個維度進行深入探討與分析。通過明意義、析區別，可以更準確地把握多音字意義之間的聯系和細微區別，從而增強在不同語境下對多音字讀音的判斷能力；通過探詞源、曉變化，可以理解多音字形成和演變的歷史脈絡，從而為其定音提供更堅實的語言依據；通過審格律、窺體例，我們可以在平仄交錯間尋找韻律和結構的規律，體會詩詞的美妙，增強語言感知能力。對“散裂”“黃澄澄”“一水間”中的多音字“散”“澄”“間”的分析，不僅展示了多維度探討多音字定音問題的實踐價值，也為語文教學提供了參考。在未來的教學實踐中，我們應繼續深化對多音字定音問題的研究，不斷探索新的方法和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