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記 [十三首]

慈 悲

——題佛頭像

有時風雨

有時時間

有時是不怕報應的賊人

把佛頭

從佛身上取下

我那把

——題鎏金鸚鵡紋提梁銀罐

那一日我和金鈴子閑逛麗江

滿街都是

鎏金鸚鵡紋提梁銀罐

她一把

又一把買，討價還價，第一把

一百，第二把八十，第三把

五十，第四第五把，店家說

本錢給你，三十！

安琪你要嗎她問

不要，我搖了搖頭，我的那把

在陜西歷史博物館，雖然不若

你的光鮮，但也一樣有神鳥鸚鵡

飛于花叢護衛壺身，有魚子團團

喜氣洋洋，你要是不相信

可以去看看

皇 后

——題鳳冠

頭太小的人

戴不了太大的鳳冠，或者說

命太薄的人，帶不了運太沉

的鳳冠，幾萬只翠鳥死于這具

鳳冠，還有天價黃金、天價白銀、天價珍珠

隨便一點，就管老百姓一年口糧

這樣奢靡的鳳冠沾滿了不祥征兆

使戴它的人陷于權力的爭奪

和廢太子的恐懼中而焦慮

抑郁。所謂皇后

就是后宮中等待被打入冷宮

或者被賜死的那個。

它

——題鷹頂金冠飾

它站在王冠上

王冠站在王的頭上

它本可以飛

卻被固定在王的王冠上

一頂王冠

成為它一生的領域

王還在時

王冠跟著王馳騁，草原、大漠

它跟著王的王冠馳騁：草原

大漠

王還在時，王冠跟著王

鏖戰，箭矢所向之處，不是羊

的血，就是人的血

王的王冠上，站立著它

有翅不能飛的鷹，有翅不能飛的鷹

還能叫鷹嗎？

章懷太子

——題馬球圖

冤死的太子

更喜歡詩書，父親李治稱譽他

過目不忘，他的伴讀伙伴王勃

即初唐四杰之一。容貌俊秀的

太子，注釋有《后漢書》，也曾

代父監國，得朝野擁戴

姓李名賢的太子，一生最不幸的

是

擁有一個姓武名■的母親

此人野心勃勃，非同凡女

此人殺兒殺女殺孫殺孫女

毫不手軟

可憐的太子，生來就是為了被殺

先是被誣陷謀逆、被流放

至巴州

后被趕盡殺絕，被賜自盡，寫有一詩

以瓜自居，含淚奉勸母后，瓜有限

不要一摘再摘……

如此太子，其墓中有馬球圖

無詩和書

流 芳

——題客使圖

禿頂

濃眉，深目，高鼻闊嘴的使者

來自東羅馬。面龐豐潤的使者

來自新羅國。頭戴翻耳皮帽，身著

圓領黃袍的使者，莫辨國籍，他們

不遠萬里

來到大唐，三位鴻臚寺官員，氣度

沉穩，雍容自如，他們溫文爾雅，迎

三位貴客于章懷太子墓前

墓道一側白灰水刷出一面潔白的墻壁

正等著他們六位

棲居其上

流芳千古

歷史意識

——題多友鼎

聰明的將領

不僅要會打仗，還要會記錄

尤其在打完勝仗之后

如果沒有文字，誰能證明你打過

勝仗？

你問我西周哪個將領最厲害我一定答

多友

他鑄造的鼎通高51.5厘米，腹徑

50厘米，深31厘米，重35千克

其貌不揚卻無比重要

它的內壁后方，鑄有22行銘文

共計279個字，說的都是他如何帶兵

打敗獫狁的事

這個多友

真可稱得上有歷史意識！

嘆

——題玉組佩

我信任那個

佩戴我在他身上的人，謙謙君子

溫文爾雅，我跟著他學會了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也學會了向君王論道

那是人類群星璀璨的時代

諸子百家，各言其志

亦可朝秦暮楚

為自己的理想和抱負。

身為器物，我口不能言，手不能

寫，縱然一身是膽，有勇有謀

亦無法施展

我的主人最終也不能改變歷史

他的國被滅，他的人被殺

我流落于草莽間

終歸不知所終

起來吧

——題彩繪跽坐女俑

主人早已被地蟲啃嚙一空

連骨頭也不剩，唯你命長

依舊長跪，并挺直上身

一副恭敬姿勢

手中的陶盆早已不知所終

你的手可以放下了

兩千多年了

我都替你感到腰酸

背痛、腿疼、手麻

難道你還不覺？

難道你還不知你是漫長時間

唯一幸存下來的人

你光潔的額頭

稍施胭脂的臉頰、俊俏的小臉

櫻桃般的小口

你如此溫柔、恬靜，和我妹妹

沒有什么兩樣兒，起來吧，你。

神 品

——題銅奔馬

天馬行于空中

必然會踏到風和流云，必然地

一只奔命于天空和大地的龍雀

也會被踏中

它頓感脊背刺痛時一只天馬

的腳

攜帶整座天空的重量牢牢地

覆在它身上。雀的叫喊驚恐

疼痛；馬的嘶鳴得意、豪邁

秘密由此泄露

塵世中人

都看到了空中的奇跡但留下證據

的唯有一人，他生于東漢，無有姓名

他設計鑄造的神品，名銅奔馬，又名

馬踏龍雀

啃

——鋤形石器

太難了，石鋤說

我啃不動你了，泥土。你我本是

同類，你為何要啃我？泥土說。

我也無奈

我在他們手里，他們揮舞我

砸向你，發誓要把谷粒種在你身上

他們讓我們互相廝殺

只為喂飽他們自己，他們把我砸得

滿口生疼，牙都掉了好幾顆，他們

真狠

他們叫人！

空 臉

——題木舞俑

臉就那么一點兒大

卻要塞進兩個眼睛、一個鼻子

一個嘴巴，有一回我畫畫

實在擺放不了臉上這些東西

于是只畫出臉型

臉上空無一物。我暗自得意，以為

此乃吾獨家發明。不料今日

在甘肅省博物館

我看到一對跳舞的木俑，身穿長裙

手舞足蹈，兩人臉上，空無一物

殉 葬

——題青釉狗圈

說它是狗圈

不如說它是一只碗，一只陶碗

碗不大，裝一只小狗還是可以

狗剛出生

還有點萌，眼睛尚未睜開

這么小的狗也沒媽媽陪同

就被主人帶到地府

主人看起來很愛狗

可是主人啊

狗狗還小

剛剛出生，你把它帶到地府你能養它嗎

你自己都死了怎么養它

好端端一只狗狗

無辜地殉葬于你

真是太殘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