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樹與河流

巨樹

遇到巨樹

我總是要走向前

撫摸它粗糙斑駁的樹皮

仰望它高聳磅礴的樹冠

但我從來不看樹干上的銘牌

不關(guān)心它是什么種屬

生于什么年代

不與它合影

也不贊美它戰(zhàn)勝風(fēng)暴擁抱光明

我只是低頭走遠(yuǎn)

再回頭眺望地平線上的巨樹

我知道它在泥土中的部分更加巨大

它的根深深地汲取了黑暗的力量

攫住命運(yùn)最沉重的核心

保持了一生的站立和最終倒下的震撼

以及腐朽之美

黑熊和我

冬眠的黑熊被弄醒了

它被獵人吊在洞口的那塊大石

激怒——揮掌痛擊

大石被擊出兩三米遠(yuǎn)，又蕩回

撞在黑熊的頭上——黑熊震怒，擊石

石蕩開，又撞黑熊……

直到黑熊被撞暈倒下，獵人將它綁好

放在爬犁上，獵犬狂吠，雪地上遠(yuǎn)去

那時，我坐在母親身邊咯咯傻樂

看著黑白紀(jì)錄片吃著五分錢冰棍

想不到我自己就是一頭暫時快樂的小熊

我將走出電影院，擁有命定的雪地

我將終生與這塊大石

游戲。我知道它可以決定我的生死

我可以聽到黑暗中的掌聲、笑聲

卻不知道親愛的獵人是誰

藤壺與隱私

當(dāng)鯨魚巨大的身體躍出海面

人們驚呼這曲線的優(yōu)美

但不知鯨魚只是為了拍落

寄生在身體上的上億只藤壺

藤壺的美味我曾在浙江洞頭品嘗

并贊嘆這生在貧瘠礁石上的人間至味

哦，看到鯨魚隱私處長滿藤壺

不得不向人類袒露，求救

我理解了生物的困境

并替造物主遺憾和莫名地懺悔

你只好用死亡和我再見

——挽詩友尹偉杰

彼此太熟悉了

已喪失了驚奇，距離

你只好用死亡和我再見

像一塊平凡的骨頭

卻突然卡住了我的喉嚨

我感覺到空氣的珍貴

彼此的親密

我摳出這塊殘酷的骨頭

慢慢咀嚼它殘余的肉

開始回味你我這不可逆的

一次性的生活：

在午夜的湖濱北路，嘿老板

再上兩扎青島啤酒

一盤毛豆，兩只極辣魷魚

街燈突然滅了，人群散了

星空下

一陣風(fēng)將一個空啤酒罐哐啷啷吹走

暮色

坐在院子的草木中，想起

我逝去的父母時

那只白色的流浪貓

正靜靜地看著我

我想，它的父母還在嗎

當(dāng)我輕輕撫摸貓的額頭

它的眼角泛起淚花

這時暮色降臨，漸漸

淹沒了我和草木，只有它的眼睛

在暮色中

在越來越深的黑暗中

閃亮

孤獨(dú)

我知道你們把狗當(dāng)成親人

而我不養(yǎng)狗

狗活的時間太短了

我不想傷心

但你們誰也不知道

我行走時為什么總回頭看一下

我的影子

它比狗更忠誠，直到我

死去，才離開我

雨加雪

你的雨打濕了你的臉，你的眼

你的衣服，你的白帆布鞋

還打濕你的心

哦，打幾個噴嚏就過去了

就像得了一場流行性感冒

而我的雪已不是打滾的席夢思了

雪已悄悄染白了頭發(fā)，胡須

染白了你看不見的骨頭和視線

我已不能說出雪的寒冷，雪的美

和印在內(nèi)心雪地上的那行腳印的崎嶇

七夕前一夜夢見抽煙

真過癮

抽了一支又抽一支

我已戒煙一百多天，怎么

又抽起來了

驚醒，發(fā)現(xiàn)是做夢

真好呀，戒掉了

包括夢里的其他東西

比如，你為我點(diǎn)煙時翹起的小拇指

紅紅的指甲

顫動

寫信或?qū)懺?/p>

當(dāng)八歲的小米問我，寫信

為什么不能用鉛筆？

多少年沒寫信的我愣了一下說，

是的，因?yàn)殂U筆的筆跡

可以用橡皮擦去。而鋼筆寫下的

不可更改。小米問，為什么

鋼筆水必須用黑色或藍(lán)色的而不是

紅色的？我說，黑色鄭重但也平庸，

藍(lán)色寫情書比較合適，而紅色

在古代和現(xiàn)代仍然是判決、批示的

顏色——它有些不祥，讓人想到

血。小米說，那寫詩呢？我說，

可以，但是它必須有一定的溫度。

德州的四條河流

我的出生之地我父母的埋骨之地德州

有四條河流穿過我的身體

它們是運(yùn)河，漳衛(wèi)新河，馬頰河

還有一條隱身的親情愛情友情之河流淌

河汊縱橫交錯無法理清

洶涌澎湃的泄洪期已過去

現(xiàn)在，它們的流量流速有些小了慢了

河岸上的景物，人們，河中的水草，魚群

也有些疲倦，但仍然在我的詩中流淌

在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暮年

流淌，直到我的生命干涸它們?nèi)詫⒗^續(xù)流淌

那顆自我頭頂升起劃出命運(yùn)弧線

終將沉入我腳下的太陽

目睹了這波光粼粼的四條河流——燦爛，悲傷

纏綿和美

【作者簡介】

李莊，山東牟平人，現(xiàn)居德州。曾參加詩刊社十二屆青春詩會，出版詩集《李莊的詩》《無人能夠阻止玫瑰怒放》，獲第二屆泰山文藝獎、第六屆中國赤子詩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