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我與君稀
三月,我與詩人沈葦,在杭州北郊的臨平游走。
領我們游臨平的是南苑街道文化站的丹丹姑娘,我們一路穿過臨平的街道,最終來到腳下的隆興古橋邊。隆興橋為單孔石拱橋,橋上的蓮花圖案雕刻精細,橋下是上塘運河——杭州城最早的人工河流,在元末京杭大運河改道之前,上塘河一直是進入杭州城的唯一通道。站在隆興橋,想起一些過橋的詩句,沈葦對我說,他查過蘇軾年表,蘇軾先后八次乘船過臨平,過隆興橋。原來,沈葦也熱愛北宋這一士子。
蘇軾第一次過隆興橋,是公元一〇七一年。他入杭州,當了一年半的通判,在西湖邊大量作詞。詞,被稱作“詩余”。在一種自由度稍強的文體中,獲得“業余”的休憩,意味著他內心渴望散放,以詞緩解汴京斗爭造成的焦灼和痛創。某一日,他讀了詩僧道潛的《臨平道中》:“風蒲獵獵弄輕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滿汀州。”而后擊掌贊嘆:“詩也可以如此清新、松弛!臨平因之生輝。”蘇軾便揮筆抄錄了這首詩,囑人刻石,立于一座古寺中。當下臨平的旅游冊、廣告牌、招商引資說明書,也皆借助道潛這首詩來畫龍點睛。
眼下,我三月里來,藕花正醞釀情緒,待兩個月后,將印證道潛筆下的意境,但只能碎片化呈現于池塘、小河、陶缸。因為那一巨大的湖泊,消失了。
臨平山曾經是一座孤島,目睹著周遭的地理變幻:從遠古的大海,縮小為北宋湖泊,明清時期大面積演變為陸地,化作田野、村莊、城市。此系大自然之偉力,錢塘江等河流攜帶來泥沙,不斷將海岸線朝東推動,向滄海索要桑田。這也是人類創造的奇跡,開掘河道,圍堰造地,構筑海塘,建立家園。所謂“與自然和諧共生”,絕非無為、保守、坐以待斃,相反,人類文明進程始終伴隨著對大自然的保護與再造。如江南園林,中國之美的典范,就是人工與天意的相輔相成。愚公移山、精衛填海、大禹治水、夸父逐日……那遠古神話里的偉人,也皆以磅礴的行動力和理想主義,向子孫示范如何在險峻處境中,建立大地的新秩序新圖景。
道潛,字“參寥”,自幼在孤山一小寺禪修,參悟人生之寂寥。其詩,佳句多多,如“雨暗滄江晚未晴,井梧翻葉動秋聲。”“數聲柔櫓蒼茫外,何處江村人夜歸?”“高懷忽念朔方客,秋風一紙來天涯。”語淡情深,意味幽遠。抄錄《臨平道中》時,蘇軾尚未認識小自己八歲的這一詩僧,告弟子秦觀:“我要見見臨平賞花人!”道潛遂由秦觀引領,兩人一見如故。蘇軾屢屢去寺中訪道潛,飲茶,作詩,甚至住上一晚。他懷疑自己前生是這寺內僧人,問道潛:“寺后上山的路,是否有兩百七十三個臺階?”道潛竟去一階一階數,果然如蘇軾所言!
后來,蘇軾多次隨道潛乘船過隆興橋,在臨平山下游蕩、吟誦:“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道潛擊掌贊嘆,蘇軾搖頭:“略遜于‘藕花無數滿汀州’。”某日,眾詩人雅集,有艷冶女子抱琴陪酒復伴唱。道潛步出門外,避嫌,也免得友人不自在。蘇軾見狀,遣一女子向道潛求詩。一陣香風吹向道潛,眾詩人探頭向走廊上打量。那女子軟語相求,道潛略思考,口占一絕:“多謝尊前窈窕娘,好將魂夢惱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女子懂了,一臉緋紅。蘇軾連飲三杯酒,向道潛致敬:“我以往見柳絮落泥,曾私想,此意象可入詩,苦苦不得佳句。未料今日被占先用了去,出語便清警!”
因烏臺詩案貶放黃州,蘇軾懷想江南,作詩:“余杭門外葉飛秋,尚記居人挽去舟。一別臨平山上塔,五年云夢澤南州。”一座塔,像道潛,立在他內心的關鍵處。道潛讀了,益發掛念蘇軾,遂乘船過隆興橋,出運河,溯長江而上,在黃州延宕兩年時光,陪蘇軾墾荒、種植、筑造雪堂。因政治立場鮮明,道潛被剝奪僧人資格。蘇軾為連累友人而生歉意,道潛安撫:“我等清靜之人,寺內與寺外,何異之有?何況,詩,言之寺也,寫詩即可修心參禪。”
蘇軾與道潛結交,是在尋找一種尺度、一面鏡子,校正內心,觀照自我。在古中國,士子的內心,大都有驚堂木和寺鐘輪番作響。走一條儒、釋、道融合的路途,可免得人性失衡和顛覆,大抵如是。
蘇軾再度過隆興橋,是公元一〇八九年,自貶放地黃州,返杭州履新。道潛也回到孤山小寺,繼續參悟寂寥。在黃州,蘇軾獲東坡居士稱號,寫出諸多傳世之作,把曉風殘月般婉約的詩余之詞,改造得大江千古般沉雄深廣。回杭州,他疏浚西湖,建蘇堤,種植柳樹以表離情別緒;為應對瘟疫,構建中國最早的隔離醫院“安樂坊”,擬就“圣散子方”藥方,指導仆從和道潛等僧人每日以大鍋熬制藥湯,供市民飲用,迅速控制疫情。顯然,逍遙自適的蘇東坡,并未放棄肩膀上濟世救民之重負。
又一次過隆興橋,蘇軾來臨平督導開掘一條鹽河,使其與上塘河、運河相貫通,把濱海鹽場制成的鹽運出去,向汴京輸送財力和勞力。細雨不息,清晨,陣陣鼓聲催促民夫開河。“人如鴨與豬,投泥相濺驚。”“鹽事星火急,誰能憫農耕。”蘇軾目睹泥水中勞作的民夫,愧與悔,兩種情感交織于胸,寫就《湯村開運鹽河雨中督役》,結尾是,“寄語故山友,慎毋厭藜羹”。蘇軾依舊是鮮明的底層立場,站在卑微的民眾一邊,赤子之心不改。
“四海窺人物,其誰似我公?”這是道潛獻給蘇軾的詩句。尋遍四海,尚有獨一無二之人,值得景從和眷戀,便可緩解自我之孤窮。
最后一次過隆興橋,是公元一〇九一年,蘇軾返中原。道潛隨船送至臨平山下,揖手相別。蘇軾悶悶不樂,對重返政治中心的危險性充滿預感,作《八聲甘州·寄參寥子》以贈,其中“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一句,尤為動人。蘇軾與道潛,稀無矣。
數年后,在汴京政治風暴中,蘇軾再度陷入深淵,貶放嶺南。公元一〇九七年,再貶儋州。道潛欲陪他越海而去,遭拒絕:“且于藕花汀州間,候我歸來。”不承想一去不歸。公元一一〇一年七月,蘇軾亡于常州。道潛手扶棺材,最后一次與故人同行北上。東坡葬于中原小峨眉山,道潛數度吊祭,吟誦《東坡先生挽詞》十五首。其中,“凜凜群驚國士風,直將和氣接兒童”,至人之謂也。“國士與兒童”,即蘇軾也。
我、沈葦和臨平友人,坐在一家“東坡菜館”里,說蘇軾,談道潛,論藕花,是自然而然的事。餐桌上,是蘇軾發明的菜肴,如東坡肉、東坡肘子、紅燒羊蝎子、春筍薺菜羹,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店家最后端上來一碗羊肉胡桃湯,沈葦說:“這也是蘇軾的發明,胡桃,可消解羊肉的腥膻味——這羊,是湖羊?”店家點頭:“正是湖州羊!先生內行。”沈葦解釋:“我是湖州人。蘇軾沒吃過湖羊。湖羊是金人、蒙人自北方草原上帶來的羊,在湖州演變而成。”餐桌上一時寂靜,都想到了什么。碗盞中,腸胃間,也有今古滄桑。
這一時寂靜的意義,店家不懂,轉身端來一盤涼拌蓮藕:“東坡先生也愛吃!解膩,贈送!”三月不見藕花,有蓮藕可吃,也行。類似于不見前賢,尚有古言辭可咀嚼,也好。
蘇軾有名篇《記游定惠院》。某日,在黃州,蘇軾與二三好友自雪堂,去曾經借居的定惠院游走。先看海棠樹,飲酒后,醉臥小板閣,聽人彈奏雷氏琴。再至城東買大木盆,以備清洗瓜果。經竹園,主人招飲,吃一種名叫“甚酥”的油煎小吃。夜歸途中遇何氏園子,索要一叢橘子,移植雪堂旁。我最喜歡這一篇文章的結尾:“時參寥獨不飲,以棗湯代之。”如電影特寫鏡頭,深情定格于一個稀見之人。
我問店家:“有棗湯嗎?”店家愣一下,端來紅棗姜茶,卻不是參寥,即道潛喝過的那一種湯。也罷。
二、梨花圖
半山間,夜色里,以大梨樹為核心的這一園子,讓我驚喜。
中國美術學院教師曉暉、小丁,是一對夫妻、制陶者,也是園子的主人。除了去西湖邊的學院授課,二〇〇八年以來,他們大部分時間待在此地,喝茶、讀書、彈古琴、制陶。園子一角,有小陶窯,以電能為熱源。兩人的陶藝作品,從日常器皿,到造型別致的藝術品,均造就于小陶窯內的隱秘火焰。其作品價格日漲,收入不宜過問。兩個藝術青年,費數載光陰,將郊區一處舊宅重構為理想中的棲息地,除了要有慧眼與心力,亦須財力支撐。以入世的辛苦酬勞,謀得出世的散放大自在,甚好。園子門額“野秀陶園”,篆體,刻在條石上。門口釘著“某某街道某某號”的門牌,表明此地仍是杭州城的一部分,而非與世隔絕的桃花源。門前一條水泥路,取代了十多年前滿是塵埃泥濘的機耕道,與繞城高速公路相銜接,我們應邀而至很方便,在時代之間的一夜切換,也很方便。
曉暉與小丁是朋友的朋友,夫妻倆偶然獲悉我們在臨平游蕩,遂有了這“夜訪陶園”的邀請。談敘中得知,小丁也是湖州人,與沈葦立時親切幾分。何況,都是對梨花乃至塵世美好很敏感的人,故能一見如故。
園子最深處,坡度最高的一角,是名為“梨庵”的茶室。曉暉與小丁率幾位匠人,依照中國營造法式,以舊木料結構而成。我們圍繞一張寬大舊木桌坐下喝茶,桌面木紋動蕩,像春風勁吹著河面的波紋。茶盞,是曉暉與小丁的作品。茶,來自周邊山坡上的春茶。烹茶的水,汲取于園子一角的水井。眼前景象,舌尖滋味,都有了獨特意韻。四扇花格木門敞開,正對走廊外、低凹處那一棵大梨樹,梨花沉沉,古文人呼曰“春雪”,讓我目瞪而詞窮。幾棵小梨樹,像大梨樹的孩子、門生在接受漫長的教育,不急不躁。在幾盞燈籠的照耀下,這春雪,有了微黃的暖意。
我問小丁,廊前梨花是不是早晨最美?她道,一天不同時分有不同的美,自己最喜歡薄暮時分,天藍梨花白,燈籠暗紅,色調有層次感,相互映照。在小丁眼中,這郊野薄暮,也像是出自陶窯的絕世之作,有動人的造型和釉色。我抬頭,看周邊半山的輪廓線,的確酷似陶碗的邊緣。
二十年前,四月里的一日,曉暉駕駛越野汽車,載著新婚妻子小丁出城尋春,在這一帶顛簸,散漫奔行。突然看見一院落矮墻內的大梨樹上堆雪積玉,簌簌顫動。曉暉瞬間陷入夢境一般喃喃低語:“‘梨花風起正清明’,南宋吳惟信這句詩,寫的不就是這景致嗎?”小丁幽幽回應:“這樹枝與花,疏密布局,多像錢選的《梨花圖卷》啊。”兩人下車,嘗試推開虛掩的木門,呼喊:“有人嗎?能進來看看嗎?”無應答,兩人猶豫著步入,原來是一處荒蕪院落。站在大梨樹下,風將夫妻倆吹成了春雪里的人。隨后,一次次重訪。“若能在這里白頭到老多好。”小丁說。曉暉笑了:“梨樹下,年年春風白我頭。”兩人都動了租居此地以終老的念頭。與東家談判、簽訂協議、付款之后,曉暉開始研讀宋人李誡的《營造法式》、今人陳從周的《說園》,腦海里浮動著未來家園的種種圖景。他與小丁帶著軟尺和干糧,去湖州、宣城等地尋找舊建筑拆毀后的木料。數年辛苦,一番重構,才有了眼前的紙窗瓦屋、花徑泉石。
我問,以舊木料組成梨庵,最重要最困難之處是什么?曉暉抬頭,指著橫貫前墻與后墻之間的雄壯主梁:“尋找它。”我抬頭,這就像尋找一首詩的核心意象和關鍵句。在湖州新市的一個舊木料市場,看見它,曉暉與小丁的眼睛亮了,也就知道了未來梨庵的寬度,由此可畫出相應比例的圖紙,尋找與主梁相稱的構件,即立柱、桁條、椽子、門扇、川板……經幾位匠人數月勞作,梨庵,這一座“嶄新的舊房子”,落成了。曉暉和小丁又從各地尋來有苔痕的舊石板,鋪就臺階。在蘇州,一塊巨石的縫隙中就能生長一棵小樹,雄渾與英俊并存。他們買下一塊巨石,雇卡車運來,再以吊車凌空垂放于池塘邊、古亭旁。池塘是新開掘的,種蓮藕,養魚。亭子,四角飛檐如春燕高翔,同樣由舊瓦、舊柱、舊柱礎組合而成。野秀陶園是舊的,每一局部殘存著不同地域的舊日消息。它也是新的,我們這一夜晚的身影、話語、足印,是其記憶中最新的部分。
狗吠逐漸強烈起來,園子里,有人聲喧動。小丁前去探看,我們也起身站在走廊觀望,原來是住在隔壁民宿的游客,散步至此,見大門未關閉,被大梨樹、梨庵和燈火吸引,走了進來。“這園子太美了!我們以為是茶館,原來是私宅呀,打擾了呢。”游客表達歉意,口音是上海人。小丁回應:“沒關系,歡迎啊,小心臺階。”那三男兩女,在梨樹下癡癡張望,朝我們揮揮手后離去,戀戀不舍。
野秀陶園建成后,陸續有杭州城里的藝術家來到這半山間租農房,建工作室。初春與新秋,彼此相約,去山巔或茶田聚餐、讀詩、彈琴。這村落,漸漸有了“新異與古雅兼容”之美感。游客漸多,茶農們開起茶館、咖啡館、民宿、酒吧、餐館。“充滿勞績,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以荷爾德林這一名句,獻給曉暉、小丁及周圍的人很合適。“勞績”,即他們絕非避世獨處的隱士高人,而是用雙手創造,揭示生存的意義。“詩意”,即以新發現新表達,獲得精神成長,擺脫陳詞濫調的束縛。“棲居”,即構筑屋頂、窗子、院落等,使自我與自然既間離又貫通無礙。野秀陶園,是一對夫妻獻給江南的贊美詩。
小丁自號“花癡”,在園子里相繼種下梅樹、木槿、芍藥、蒲葵、芭蕉……梨樹不再孤單。柿子熟了,摘下來給女兒吃。女兒說:“一吃就吃完了。媽媽做個柿子茶壺吧,怎么喝也喝不完呢!”小丁答應,一雙細細的眼睛濕潤了,女兒雖幼小,已經在思考“如何讓美得以永恒”。唯有通過藝術,通過泥、水與火的合作,一枚永恒的柿子才得以重生。于是有了新品“柿子壺”問世,深受歡迎。小丁有意控制柿子壺的數量,說:“自我復制,無意義。”
燈籠下,小丁未涂口紅、眼影,也不戴飾品,頭發有些散亂,把我們當熟人相待。她身穿粗布碎花小襖、布鞋。曉暉戴圓框眼鏡,身穿對襟黑上衣,語調緩慢,與這院落的舊風致很契合。我看過他們的工作照,都穿著長罩衫,上面有星星點點的泥痕,像細碎的落花。
夜深了,我們欲起身告別,曉暉與小丁挽留:“聽一曲古琴,再走不遲。”主與客,步出梨庵,進入另一座磚木結構的闊大平房。兩側為住室,正堂為書房、琴室,中央琴案橫陳一張古琴,成為這正堂的核心。長幾上,一個細頸花瓶,插一枝梨花。四壁書柜如山脈連綿。
數年前,曉暉與小丁拜師于浙派古琴大家鄭云飛,每周六去先生家學琴。如果是春日,每次去先生總問,園子內的梨花開了沒、敗了沒。聽說開了,就笑。聽說敗了,黯然片刻。小丁每每采一枝梨花,插在花瓶中給先生送來,梨花的幽香,使琴聲也清越幾分。天氣好的春日,先生會被接到園子里小住,賞花。同門師兄妹追隨,在梨花樹下舉辦琴會。聽先生彈琴,再一一給先生彈琴,從《流水》《漁樵問答》,到《陽關三疊》《廣陵散》《憶故人》等曲。奏罷,吃春卷,喝薺菜羹,唱“梨花開,春帶雨,梨花落,春入泥……”
二〇一七年四月,鄭先生去上海定居前,來大梨樹下端坐半日,說:“這些天,我在打譜清末民初的《梨云春思》,今日初次彈,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彈了。”曉暉與小丁一怔,忙安慰:“明年春,再接您來看花彈琴。”先生展臂,琴聲由柔緩而急促。風起了,梨花陣雨般灑落于琴弦,產生微妙的和聲。曲終,先生笑了。不久,先生離世。小丁講述這一故事,說:“梨花諧音‘離華’,有悲意,看梨花的人,要更快樂地生活啊。”
小丁點燃一炷香,曉暉坐古琴前凝思片刻,展臂彈琴。琴聲溪流般清洗我們的雙耳與內心。一曲奏罷,曉暉說曲名是《良宵引》。臨別,我在門口留戀地回望那一棵大梨樹。錢選的《梨花圖卷》現藏于美國大都會博物館,這是一個元代人,也是沈葦和小丁的湖州鄉親。我問小丁,“野秀”之名,有出處否?她說,來自謝靈運的詩:“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
“白云屯”,真好。那一樹梨花,的確像白云在屯集一場春雨。
三、文心不朽
康熙庚戌九年,即公元一六七〇年。二月,江南春寒天,文人沈謙在桂坊橋北端一處院落去世,終年五十一歲。臨終前,他對已刊行的詩文集《東江集》和尚未出版的地方志《臨平記》,牽掛不已。這些言辭能否傳世?他有疑慮,留遺囑:“古之所謂不朽者,惟文與子耳。今吾文與子俱有之,而不能必其不朽者,其任在子。”兩個兒子跪在沈謙床邊,應道:“吾必謹記,父親安心。”沈謙眼角滲出淚水,呼出最后一口氣。
“促使一個人拿起筆來寫作的動機,正是這種對身后意義的渴望。”俄裔美國詩人布羅茨基如是說。明末清初的沈謙,亦對身后意義充滿渴望。
沈謙一生絕念于仕途,行醫謀生外,沉迷于漢語修辭之美,有三十四卷《東江集》浩蕩問世。東江,即折江或曰浙江、之江、錢塘江也,曾與不斷淤積的臨平湖相貫通。道潛所言“藕花無數滿汀州”的壯景,沈謙未曾見。幸而,桂坊橋與隆興橋堅固,上塘河流動依舊,使蘇軾、道潛、沈謙和我,彼此間多一條精神往來的途徑。沈謙將書房命名為“東江草堂”,試圖以江潮般的筆墨、湯藥,療治十年內相繼失去父母、妻子、長子、四子的哀傷。在《春日悼亡》一詞中,寫道:“夜來深雨聞花嘆,生離死別誰經慣。”詩人,即喪失感強烈之人。
我來到桂坊橋,朝北望,公寓和街道連綿,不見草堂與東江。夜雨、花嘆、生離死別,賡續于人間煙火,讓新一代男女繼續生發感慨。“樹遠鶯聲換”,沈謙這一句子,我喜歡。臨平街頭,三月黃鶯恰恰啼,讓我想起前賢,而前賢也就在這一瞬間復活、不朽了。
在寫詩作詞之余,沈謙畢十年之功,完成四卷本的《臨平記》,對臨平古今人事與風物,詳加考察、研究和記敘,以筆墨為故鄉造像。沈謙去世后,兒子著手刻印父親遺著,因家境頹敗而未就。直到光緒十年,即公元一八八四年,其后裔將保存二百余年的先祖手稿出版傳世。沈謙在天之靈,至此舒展成一朵朵白云。
為一座小鎮書寫地方志,存史、資政、化育人心,沈謙此舉在江南乃至中國,屬于開先河之舉。一種小規模的記憶和瑣碎細節,才得以存世。當不同地域的本土書寫次第出現,中國敘述的總體性,才有望達成。
《臨平記》內有蘇軾和道潛的事跡,是必然的事情,但也載入了其他史料未言及的情節。臨平山下,有安隱寺,藏有蘇軾來訪所作《安平泉》之墨寶,后不知所終。沈謙的一位兄長,旁搜遠紹集蘇字,復原此詩,勒石泉邊。數年后,石刻傾頹,沈謙嘆惋。某日,在友人唐又尹處,沈謙看見此詩舊拓,淚如雨下,遂將蘇軾此詩寫入《臨平記》。
一首詩的寫作、刻石、出版,隔數百年,牽系若干人,一概為了克服時間流逝帶來的遺忘或篡改。渴望自我的不朽,維護美、善和真理的不朽,兩者互通共在。在沈謙所處的年代及后世,在臨平以文辭之美安頓內心者多多,如毛先舒、樊榭、杭大宗、吳西林、侯夷門、張滔岑,等等。他們結社唱和,如千燈互照,光光交徹,詩文中一概充滿“山”“湖”“河”“江”“海”“舟”“橋”“藕”“魚”“蠶”“絲”“鷺”等字眼。一方風物養一方文章。反之亦然,一方文章養一方風物。
我這次來與沈謙一樣,看不到蘇軾、道潛所目睹的臨平山頂小塔、山下巨津。他所確認的“臨平三十景”也大都消散,唯有本土修辭使其得以流傳,與我相遇。沈謙等臨平文人,并未進入巨擘序列,影響力有限。《臨平記》,我此前一無所知。但正因眾多無名敘述者的存在,才構成種種“地方知識”,造就地域文化的差異與多元,中國文化才廣大而深邃。端賴于無名者的言說,更卓越的敘述者才脫穎而出,類似數學中的廣大分母,托舉起少量的分子。比如,劇作家洪昇,若少年時代未作為門生追隨沈謙,能否寫出《長生殿》?存疑。沈謙贈洪昇多首詩,有“寂寞塵沙悲世遠,蒼茫云雪待春交”云云,被弟子銘記終生。寂寞蒼茫百年間,有悲心可言傳、春水可待,甚好。
我站在桂坊橋上,看春水緩慢流淌,未見沈謙和洪昇,只見一個賣花人挑著絢爛竹筐過橋,幾只蜜蜂嗡嗡追隨著他。我也追隨著他,過橋,在周圍的長街小巷東張西望,終未尋見晚清文人俞樾的身影。
沈謙去世兩百多年后,俞樾來到人間,正生活于“東江草堂”的位置,多么奇異。每逢元宵節,臨平鎮燈籠高張,街道人如潮,“青白兩龍才過去,滾燈又到潘家橋”,讓俞樾這個聰慧幼童追隨歡呼。開蒙讀書,俞樾就被《臨平記》《東江集》中的故鄉之美,即漢語修辭之美,所迷醉。公元一八五〇年,赴京趕考,面對主考官曾國藩所擬“澹煙疏雨落花天”之試題,俞樾腦海浮現故鄉風景,作《春日》一詩,有名句“花落春仍在,天時尚艷陽”,傳誦京城。俞樾被列為甲等第一名,成績優于同時中榜的李鴻章。李鴻章拼命做官,俞樾拼命著書,有《春在堂全書》五百余卷傳世。在異鄉,中年與晚年時的俞樾常想起桂坊橋和沈謙,便為《臨平記》再版作序,寫詩以表念懷,有“我亦東湖住,遲公二百年。遺墨留猶在,文字有姻緣”云云。
俞樾去世二十七年后,一九三四年春,剛剛自上海移居杭州的郁達夫,與朋友一道,以沈謙《臨平記》為指南,乘慢車出杭州,至臨平一游。
此時期,郁達夫沉心于游記寫作,寫出《方巖記靜》《釣臺的春晝》《屯溪夜泊記》等名篇。在日軍攻陷山海關,占領古北口和承德之危境下,郁達夫加入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呼吁抗日與民主。在歷史轉折的關鍵處寫中國山水之美,就是寫一腔的愛意悲情。這一年,八月十七日,晨,他在北平旅館,作《故都的秋》。次年,郁達夫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之《散文二集》,提出“散文的心”這一概念,以“人心、社會性和大自然的調和”,作為辨別現代散文的方法。
郁達夫的《臨平登山記》,就灼熱跳蕩著一顆“散文的心”。
那一日,郁達夫在慢車內先看到“眠牛般的一排山影”,下車,進一家名為“聚賢樓”的餐館,“背曬著太陽喝了兩斤黃酒”,再乘醉意爬臨平山。先入安隱寺,看蘇軾和沈謙寫過的《安平泉》,頹敗不堪。再看那一棵著名唐梅,郁達夫困惑:“那些羊膻氣滿身滿面的元朝韃子,哪里肯保留這一棵枯樹?”如果這唐梅是真的,“那它可真是不怕水火、不怕刀兵的活寶貝了”。途中,有工人砍伐樹木,一地狼藉。至山頂,“遠遠看得出錢塘江一線的空明繚繞,越山隔岸的無數青峰,以及腳下頭臨平一帶的煙樹人家”,才長長吐出一口氣,“不要以為,中國的農村完全是破產了,中國人除了幾個活、大家死之外別無出路了”。一個民國文人的心跳,激憤而峻烈,與古文人心跳的沖淡、雅正,已迥然不同。中國散文的現代性,由此可見。一個古老國度的現代性進程,亦由此可見——語言就是時代和世界。
因行程匆促,我未登上臨平山。站在酒店第二十一層的窗口眺望它,莽蒼蒼一派墨綠。應該沒人再砍伐山中樹木了。那一棵唐梅,下次來臨平再去看吧。不論是否為唐梅,中國的梅樹,都與唐朝的梅樹血緣相通。正如每一個中國人,都從唐朝而來,無論蘇軾、道潛,還是沈謙、洪昇、俞樾、郁達夫,以及我。
大地永恒,愛意和美感生生不息,中國文心與人心充滿意義,何愁不朽?
四、滄桑與光芒
這一道曾抵御海浪的清代長堤,又名“古海塘”,似古人留下的殘篇斷章,待后生前來,閱讀、推想、補白,恢復其完整性。
古海塘曾緊貼大海,自金山和海鹽方向逶迤而至,構成杭州灣的舊臂膀。現在,它已無法懷抱海浪,陷入了泥沙淤積而成的田野、村莊、城區、高速公路……取而代之的新臂膀,是水泥與鋼筋構造的現代長堤。大海,帶來海鮮、鹽和田野,也帶來風暴、災難和深淵,毀滅新生成的桑園和炊火。人類以海塘或長堤這樣的臂膀抱著大海,像抱著父親,又像抱著一個對手,愛恨交加。
眼下,這一段古海塘成了地面上的一條石板路。抬眼遠眺,不見五公里外的錢塘江和大海。腳下,石板交接處的縫隙內——曾以米漿灌注防止滲水——生出野草閑花。石板間,有密集的燕子形空穴,曾插入燕子形鐵榫,以橫向連接石板,增強對海浪沖擊的抵抗力。當年,無數鐵匠在現場拉風箱,催動爐火,叮叮當當打制的鐵榫,眼下,不知展翅飛向了哪里。石板路即在古海塘兩側,散落于若干農舍間。蠶豆田、梨樹園、油菜地,綿延成片。風吹過,那葉子、樹枝和花朵蕩起漣漪,像是在紀念昔日古海塘的浪。若干小池塘閃爍波光,已非昔日的海波,鴨子在其中浮游,顯悠閑之意。
在部分地段,還存有古海塘的完整體態:自下而上,由寬到窄,一層層長方體條石交錯堆疊如魚鱗,故,也稱“魚鱗塘”。它是古海塘中最晚出現的類型,對海潮的抵抗力最強。它巨魚一般蜿蜒游動,向人類和大海致敬。寫至此處,看紙上這些方塊漢字,條石般逐漸延展堆壘出一篇文章。我也像海邊的一個先民,在加固現實,捍衛未來,言辭也就必須閃耀出魚鱗般的光芒。
反之,這魚鱗塘像準確、堅實、文采煥然的好文章,一塊條石,像一個有力的名詞或動詞,拒絕一切經不起沖擊和質疑的空泛表達。
為明晰管理責任,控制決堤風險,明嘉靖二十一年,即公元一五四二年,海鹽水利事務官員黃光昇,靈機一動,以南朝周興嗣所作,全篇無一字重復的《千字文》,命名海塘不同地段,像是為一篇長文的不同章節,加小標題,便于讀者領會意旨。清乾隆二年,即一七三七年,新一代水利事務官員嵇曾筠,在修筑我腳下的新一代魚鱗塘時,也借用此方法。剔除《千字文》中“洪”“荒”“毀”等不祥字眼,每隔二十丈,依序用一字命名,并刻石樹立在塘頂內側。一個騎馬巡堤的人,如果在塘頂閃電般高速奔馳,就能讀到一篇傳世之作:“日月盈仄,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云騰致雨,露結為霜……”乾隆六次下江南,非單純為了風花雪月,而是對作為帝國經濟重地的江南之態勢,不放心。每次南來,其必先到鹽官海神廟焚香,再來到這魚鱗塘上放眼四望,下詔書,獎懲官員,作詩抒情。
我在魚鱗塘上步行,遍尋不見刻字的石頭——那些“小標題”,在歲月中已經渙散無覓。一篇杰作,化入青蒼原野這大塊文章中。有部分刻字的石頭,被博物館收藏、展示。一九五八年以來,新修海堤開始以數字里程碑代替文字編號——以抽象代替具象,以理性代替感性,是大趨勢。我對這趨勢中的利弊得失,喜憂參半。
古海塘的最初形態,是土塘(以泥土夯筑而成),之后是柴塘(以木頭捆扎、連綿堆積而成,清廷自中原派來的工匠傳授了此一治理黃河的技藝),然后是土石塘(以泥土與石塊夾雜筑成),隨后是竹籠石塘(以竹條編成長籠,裝入碎石塊,重重堆壘而成。臨平非物質文化遺產中的滾燈,就是由此得到啟發)。眼前的魚鱗塘,是古海塘的最后形態,牢固又壯觀。海邊人民,對世界和自我的認知也在隨著變遷而逐漸拓展,像凌晨的光,逐步照破一切幽暗和蒙昧。
在臨平晃蕩的這兩天,認識了某文化公司創辦者、青年藝術家阿土。他送我一卷《海寧念汛大口門二限三限石塘圖說》復制本,晚清李輔耀撰文,袁鎮嵩以木刻作插圖,共計三十四幅,包含《上樁木圖》《上條石圖》《上石灰圖》《開槽清底圖》《槽內車水圖》……人、器物和曠野,通過線描手法,栩栩如生,涵蓋古海塘建造的全部程序和景觀。它是海塘建造手冊,也是古中國海邊風俗錄,更是勞動者的贊美詩。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鄭振鐸等人在上海成立“文獻保護同志會”,以應對日偽機構對中國典籍的覬覦和掠奪,避免民族記憶在戰火中流散,猶似構筑海塘抵御惡浪。在保存下來的文獻中,就有這卷一八八一年刻印、數量稀少的《海寧念汛大口門二限三限石塘圖說》。鄭振鐸評價它:“精美無比,在木刻畫史上自有其地位。”
阿土愛作畫,敬慕那一個長眠于附近超山上的海派畫家吳昌碩,遂自故鄉桐城,移居臨平,成家立業。他以現代手法,繪制“古臨平十景圖”,有“蕭橋望岳”“蘇村桃李”“斷山殘雪”等,被選為杭州亞運會伴手禮,進入書店、超市、旅游景點。蘇軾、道潛、沈謙和吳昌碩,若看了阿土這些畫,一定引為知己。阿土穿暗藍立領棉布衫,有古氣,言談新銳。阿土姓姚,是桐城派文章大家姚鼐后人。姚鼐在公元一七九九年游歷杭州,訪西湖,喝龍井茶。他以文章《登泰山記》名世,所以也進了東岳廟,焚香禱告。姚鼐是否到過當時已建成的這一魚鱗塘,是否沿著它去鹽官祭海神、觀大潮?未見記載。在為友人詩集所作序文中,他創造的一個成語,恰合于江南乃至中國的變遷之大道——“與時俱進”。
如今,早期古海塘已與大海失聯,隱匿于泥土深處,直到被考古隊員以探桿發現、開掘,招來記者、學者和詩人,圍觀之,紛紛感嘆果真是“滄海桑田”。這是海邊人民常用的一個成語,出自晉代葛洪的《神仙傳》。女神麻姑長壽,自謂,“已見東海三為桑田”。臨平山,在蘇軾和道潛登臨以前,名為“曬網山”,說明它是漁民曬漁網的島嶼,后來與大海日漸疏遠,成為山巒。二〇一〇年,臨平山下,出土一葉五千年前良渚文化時期的獨木舟,長七米余,可推想古時此地水面之浩瀚。
蘇軾和道潛看大海緩緩東撤,造就臨平湖、藕花和蜻蜓,心生喜悅。但他們對后來臨平湖持續萎縮以至消弭,對清代魚鱗塘的出現,一無所知。西湖,曾與臨平湖(東湖)相對應,卻遠小于東湖。西湖也是以人工從錢塘江里圍合一部分而成——四周就是古海塘,一概以土塘技藝造就,最終化為湖堤。白居易和蘇軾出現后,白堤和蘇堤也出現了,進一步提升了西湖的功用和美感。“道也,近乎技也。”從土塘、柴塘、土石塘 、竹籠石塘,再到我此刻行走的魚鱗塘,技,日漸精湛;道,一以貫之,即愛著,相信著,行動著。
本文以《臨平記》為題,向沈謙致意,向這海邊曾經或將要閃現的人民萬象,致敬。
責任編輯:劉欠欠
【作者簡介】
汗漫,詩人,散文家。著有詩集、散文集《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在南方》《星空與綠洲》《紙上還鄉》等。曾獲“人民文學獎”“琦君散文獎”、《雨花》文學獎、《清明》文學獎等。現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