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襯衫

他也說不清楚為何想要一件襯衫。如果非要給出一個理由，他會說，身上襯衫的袖子上裂了個洞。他一共兩件襯衫，其中一件是黑色的。2016年，他在黃島的某座商場買了件棕色風衣，由于消費金額達到了優惠條件，服務員贈送了他這件襯衫。可是，他一向不愛贈品。他從來沒有把它掛進衣柜里，上面粘滿了貓毛、灰塵，以及各種污跡，在洗衣機的反復蹂躪下，不到兩年時間，這件襯衫縮水嚴重，完全拋棄了他。另一件是藍色的休閑襯衫，上面有一些細密的金魚式的花紋。他喜歡藍色，分外珍惜這件襯衫，可是，襯衫的袖子上裂了個洞。他想，可能跟這件藍襯衫有關吧。當然，也可能全然沒有關系。

他叫方寸，平時外出是很少穿襯衫的。冬天，他習慣內里套一件衛衣，到了溫暖的季節，襯衫更是派不上用場。方寸是一名攝影師，為當地企業拍攝宣傳片，或是為一些小型公司錄制短視頻。他曾經還拍過兩部網絡電影，只不過，那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當有人問起，他矢口否認，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淄博是座小城，沒有公司愿意投資電影，更不適合拍電影，就像別人一直把他當成一名文藝人士看待，他穿襯衫是不合適的。

方寸住在市區里的一棟租來的房子里，房子三室兩廳，一百五十平方米，由于淄博消費水平低，2019年他以月租金一千塊錢的價格租下。他的鄰居都是當地的上班族，白天很少見到，到了晚上六點鐘以后，樓道里才響起他們匆忙的腳步聲。他不知道他們的姓名，具體是干什么工作的，即使偶爾撞見，方寸都不會主動打招呼。

就這樣，方寸在這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住了將近五年。他沒有遇到過什么麻煩，生活可以說相當愉悅。只不過，對于一個獨居人士來說，這套房子顯得有些空曠。他不在任何一家公司上班（有影視拍攝的時候，有人會在當地影視從業者的微信群里發布公告），一個月時間，有十幾天待在家里。他就穿著這件藍襯衫，坐在電腦前觀看美劇，坐久了后，他就起身在這套房子里走來走去。這套房子只有南面朝陽，大部分時間處于一片陰涼之中，陽光透過客廳的那扇窗戶照耀進來，在空蕩的客廳里留下一道光束。他看著塵埃像水中的微生物一樣，圍繞著光束不斷向上飄浮，他感覺像是活在了海底。海底不正是這種景象嗎？昏暗、朦朧，一片死寂。

方寸有位女友，名叫曉楠，她是一位小學語文老師。兩人相戀了三年，相處還算融洽，只是一直沒有結婚。這不是任何一人的原因，雙方都沒有這方面的打算，當有人無意提起，另一位便會趕緊搪塞過去。至于原因，方寸也說不清楚。他喜歡曉楠，喜歡跟曉楠待在一塊。兩人大概一周見一次面吧，吃飯、逛街、看電影等，可是，有時候，他看著躺在自己一側，渾身赤條條的曉楠，感覺像是在看一具尸體。

曉楠是一位再普通不過的女孩，有著一頭烏黑的長發，一直抵到腰部。她為人開朗，可能是當了太久老師的關系，在跟方寸訴說一些事情時，總是習慣講大道理，語氣和表情卻散發著老師教導小學生般的天真和嚴肅。她談不上熱愛工作，教學能力在那家位于考工路的小學里不算突出，就像其他上班族一樣，只是需要一份工作維持生計。她也像其他人一樣，按時上班、下班，喜歡小鮮肉，愛看偶像劇，當兩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她沒和方寸說上幾句話，就拿起手機玩了起來。可是曉楠越表現得跟普通人一樣，方寸越覺得奇怪，覺得曉楠像具尸體。

這次五一假期，曉楠打來電話，問方寸要不要一塊吃飯。她說，市里新開了一家自助餐廳。由于她父親的不幸離世，他們已有一個月沒有相見，方寸當即答應了下來。草草洗漱一番，他就準備穿著短袖出發，可是，他剛從景區拍攝回來，僅有的三件短袖，正在陽臺的晾衣繩上掛著。方寸沒有勞煩它們，就穿著藍襯衫去了。

到了餐廳，曉楠提前趕到。不知怎的，方寸記起了在這三年時間里和曉楠的每一次約會，對方好像從來沒有遲到過，并且總是比方寸提前半個小時趕到。這可能是當老師養成的品性吧，方寸心想。他沒有多說什么，坐下后，兩人閑聊了幾句，就像往常一樣吃飯。兩人許久沒見，待對方都比之前要懇切、熱情，在酒足飯飽后，曉楠也沒有玩手機。他們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對方身上，兩人好久沒有吃過一頓這么溫馨、和諧的飯了。可是，馬上要離開餐館的時候，曉楠向方寸提出了分手。

方寸一時呆愣在原地，不知道作何反應，自助餐廳也跟著寂靜下來，猶如海底一般。方寸感覺回到了那套三室兩廳的房子，看著塵埃在空曠的房間里到處飄揚，他不得不大喊“靜止。”可是，那一縷縷圍繞著光束不斷向上的塵埃，飄散得更加猛烈了。

“你說什么？”曉楠問道。

“沒什么。”

冷靜片刻后，方寸才想起詢問分手原因。

“可能就像這件藍襯衫吧，夏天穿已經不合適了。”好像因為方寸是穿著襯衫來的，導致曉楠失去了什么，她不無遺憾地說道。

“是啊，都夏天了。”方寸感嘆。

隨后，曉楠朝自助餐廳外走去。方寸剛要站起身，襯衫的袖子上裂開了個洞。

方寸覺得需要一件襯衫了，最好是藍色的。他在一家購物App上打上“藍襯衫”三字，不到一秒鐘時間，一排排樣式各異的藍色襯衫映入眼簾。他挑選了兩個鐘頭，要么嫌棄襯衫樣式太丑陋，要么就是設計得太過前衛，其中，還有幾件跟他的藍襯衫相似，他又覺得缺少了點什么。他有些灰心，挑選一件合適的藍襯衫怎么這么難。

他的母親在鎮子上有一間裁縫鋪，經她手縫補的衣服天衣無縫。當母親戴上老花鏡，把襯衫平整地放在床上，卻向方寸嘆了口氣。她說：“兒子啊，你還是再買一件新的吧。”藍襯衫如同一位被榴彈擊中的戰士，似乎母親無法令他起死回生。

方寸回到家里，繼續在網上搜索藍襯衫。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是想要一件一模一樣的襯衫。可是都過去十年了，網上怎么可能售賣一模一樣的襯衫。他看向這件藍襯衫，它正平躺在他臥室的床上，真的如同一位奄奄一息的戰士。他想到穿了這件襯衫十年了吧，自己竟然從來不知道這件襯衫是什么牌子的。他拿起襯衫，衣領內側寫著×××的標志，隨后，他打開手機地圖，發現售賣這個品牌襯衫的實體店還在銀座。

他給李英俊打去電話。這一個月以來，李英俊和他喝酒最為頻繁。以前對方很少出來，這段時間，李英俊已成為酒桌上的常客。

“下午忙嗎？陪我去銀座逛逛吧。”

“去那里干什么？”電話里傳來李英俊疑惑的口氣。

他們在市里都擁有房子，卻很少去銀座買東西。他們村里的幾個玩伴經常相聚，但也不會在市里的餐館吃飯。他們更多去的是灃鎮的一家家燒烤店、炒雞館，以及價格相對低廉的大排檔。銀座，還有市里的飯館不適合他們——自小就是如此。

“當然，是買東西啊。”

“有毛病吧。”

李英俊語氣很沖，還是來了。他們倆坐在銀座一層的麥當勞里，喝著在附近超市買的冰紅茶，李英俊問他要買什么。方寸說：“襯衫。”李英俊嘲笑道：“這都快到夏天了，你準備買襯衫過冬嗎？”方寸抬起手，示意自己襯衫的袖子上破了個洞。他是穿著藍襯衫來的。

“那也不用在銀座買啊。”李英俊隨手指了指上身一件繡有卡通圖案的T恤，“看到了嗎，網上五十塊錢買的。”

大學畢業后，李英俊在一家外賣公司工作，干了不到兩年時間，經母親的介紹，李英俊去了表哥的紅綠燈廠，成了內蒙古、陜西兩地的紅綠燈銷售總代理。憑借表哥的關系，以及自己出眾的酒量，不到五年時間，他在淄博最貴的小區買了套房。房子位于頂樓，一百八十平方米，上面有座大陽臺。方寸曾經上去過一次。那一天，正好下霧，方寸站在陽臺上，腳下一片云山霧罩。他不明白李英俊怎么從山頂一下子墜落到了谷底。

“唉，別提了。”李英俊嘆了口氣，“我們廠三個月沒發工資了。”

“怎么會這樣？”

“我怎么知道。”

方寸沉默了。

“那么，你呢？”

“我挺好的。”方寸說，“只是想要一件藍襯衫。”

“你要那玩意兒干什么？”

“你真忘了？”方寸看向李英俊，“我上大一的時候，咱們可一人在這里買過一件襯衫。”

2013年，方寸在一座民辦大學度過了糟糕的半個學期后，回家過寒假，正值春節，母親給了他一千五百塊錢，說：“你也老大不小了，買件衣服好好捯飭捯飭自己吧。”

母親的一番話正合方寸的心意。他早想有一身名牌衣服了，尤其是上了大學以后。于是，他拿著這筆錢去了銀座。當時，李英俊正在銀座做兼職，兜售一款兒童手表。

“不會不記得了吧？”

害怕李英俊不信，方寸訴說起一個細節。當時，李英俊有一名同事，在兩人買衣服前，他們一塊到了銀座負一層的超市。那里有一個堅果攤子。他們假裝從堅果攤路過，順手抄起一把堅果，放入了各自的口袋。

“哈哈，確實有這么回事。”李英俊笑了，停頓了片刻，他說，“不過，我怎么記得咱們不是在銀座買的襯衫。”

“不可能。”方寸說。他明明記得，等到李英俊下班后，兩人去了三樓的男裝區。

“是，咱們確實去過銀座，但銀座里的衣服太貴，咱倆又去了淄博商廈。”

“可是，我記得你當時下班已經很晚了，天好像都黑了。”

“那是冬天，天黑得早，而且，我記得我是騎電動車，帶你去的銀座。”

難道是自己記憶出了差錯，方寸心想。他看著身上穿的藍襯衫，尤其是袖子爛了個洞的地方。“不對。”方寸說，“我在手機地圖上查過，整個淄博只有銀座賣這個牌子的襯衫。”

“你以為這是阿瑪尼，一個破襯衫只有銀座能賣了？”李英俊不屑地說道。

方寸沒有說話，打開了手機地圖。淄博一共五區三縣，除了張店區的銀座，確實沒有其他地區售賣這個品牌的襯衫。他又打開百度，經過一番查證后，發現這家售賣襯衫的實體店是在2013年，也就是在方寸剛上大一那會兒入駐銀座的，之后，再無其他地區開過分店。

他說，這是一家意大利品牌的襯衫，其他地區不賣。

“行吧，行吧。”李英俊擺了擺手，“就算你說得對，可是你現在想買襯衫，跟咱們以前的事有什么關系？”

方寸說不上來。在這件襯衫破了個洞后，他不知道為何，老是想起以前。

“你有沒有經常想起以前的事？”

“哼，我現在都應付不過來，還哪有工夫回想以前。”

十年前，方寸和李英俊買完襯衫后，沒有立馬回家。他們是村里的孩子，從小住在村里的平房里，冬天需要燒制炭爐子取暖。到了夏天，炎熱難當，他們所在的鎮子都找不到一處可以供他們消暑、娛樂的地方。他們不愿回家，于是，就坐在銀座門口的臺階上，遙望著馬路上一輛輛疾馳而過的車輛，寒風凜冽，不時吹進他們的胸口。他們一言不發，直到一輛車子從他們身旁駛出了銀座的停車場。那是一輛紅色的甲殼蟲，外形小巧別致。李英俊指著這輛甲殼蟲，突然開口說話了。

“我也想要這樣一輛車子。”

他們家里都沒有汽車，兩人的父親都是騎摩托去往附近的陶瓷廠上班的。因此，能夠擁有一輛轎車，已經是他們想到的極限。隨后，兩人借著這輛車子，開始暢想未來。兩人都不覺得以后的生活會美好，但最起碼不比現在差。

現在，十年過去了，李英俊擁有了一輛車子，雖不是甲殼蟲，但比甲殼蟲名貴。方寸更是住進了那套宛如海底的房子，沒有人打擾他，他也沒有任何世俗上的壓力。可是，他還是有所希冀，覺得生活沒有變好。

“還記得你當年想要什么嗎？”

“那么久的事情，誰還能記得。”李英俊有些不耐煩了。

“你當時想有輛車。”

“我現在不想要了，只想賺錢。”

“你不是賺到了嗎？”

“哈哈，說出來不怕被你笑話，我現在都快還不上房貸了。”

方寸想要安慰幾句，李英俊立馬擺手，讓他就此打住。他問方寸，信命嗎？他說，這一年以來，他開始找人算命了。

每次喝酒，李英俊必像圣人般，一只腳踩在燒烤桌上，挽起袖子，給他們傳道授業解惑，他從紅綠燈的發展史，一直講到世界上新的科學發明以及突破。方寸十分好奇，像他這樣一個崇尚科學之人，怎么開始信命了？

“唉，還不是因為活得不好。”李英俊吐槽道，“你知道嗎，算命先生說我不適合結婚。”

“準嗎？”

“還是挺準的。”李英俊嘆了口氣，“我準備和吳萍離婚了。”

“什么！”方寸一下子喊了出來。

在兩人戀愛階段，吳萍經常出現在發小們組織的酒局中。他們幾個坐在灃鎮的某家燒烤店里，吳萍依偎在李英俊身旁，聽著發小們互相吹噓，吳萍如同爐子里的炭火一樣，明亮、溫暖，映照得李英俊的臉頰通紅。如今，他竟然要和吳萍離婚了。

“可能這就是命吧。”李英俊說，“當然，我也說不清楚，這究竟跟我的八字有沒有關系。”

有一年，李英俊去西安跑業務。那時，他尚未結婚，滿腦子想著掙錢，在和幾位客戶喝多了后，他們在城墻邊溜達，遇到了一個算命先生。其中一位客戶，非要掏錢給他算上一卦。李英俊一向是不信命的，由于跟客戶談著一項大單子，他卻不敢掃興。

“于是，我攤開手掌，就讓算命先生去瞧。他竟然說我夫妻宮不合，勸我千萬不要結婚。”

方寸沒有說話，等待李英俊繼續講下去。

“那時，我不是剛跟吳萍談戀愛嘛。說實話，吳萍是個好女孩，我一個月有十幾天在外跑業務，她從來沒有埋怨過。我真的覺得遇到了另一半。我就拼命掙錢，討好客戶，至于算命先生的話，我是肯定不信的。”李英俊停頓了片刻，突然看向方寸，“可是，我們結婚后，一下子就不一樣了。”

他說，有一年，他出差回來，直接打車去了村里。那時，吳萍剛懷孕，正在村里居住，由李英俊的父母照料。回村后，他就準備給父母做一頓豐盛的晚餐。可還沒把茄子切成段，吳萍就沖進廚房，當著李英俊父母的面，直接把菜板摔在了地上。

她質問李英俊，為何眼里只有父母。

吳萍常嫌棄母親做的飯菜不合胃口，母親也總覺得吳萍說的話是在揶揄她。有一次，吳萍想吃西瓜了，母親頂著烈日特意買回家一個。吳萍卻說，孕婦不能吃瓜。她一口沒吃。自古婆媳關系不和，李英俊心想，只要孩子長大，就和吳萍搬出去居住。只要雙方不見面，矛盾自然不會產生。

是的，的確沒有產生。

現在，孩子三歲了，他和吳萍也搬了出去。每當周末，李英俊驅車把孩子送到父母家門前，母親卻從未讓他踏入房門一步。這時，李英俊才意識到：新的矛盾雖然沒有產生，但是舊的傷口已經無法彌合了。母親從沒有讓李英俊給出過解釋，但他知道，母親在等候一個答案。

離婚。

“可能我真不適合結婚吧。”李英俊感嘆。自從結婚以后，李英俊無法與母親緩和關系；廠子里的效益不好，他三個月沒有拿到工資；在吳萍身上，他也再看不到溫柔。兩人深陷雞毛蒜皮的瑣事中，互掐對方的痛處。

方寸覺得有些荒唐。李英俊向來努力，工作勤勉，婚后，一心照顧起了家庭。可是，如果說李英俊是命不好，那么，他自己是因為什么。

“我跟曉楠分手了。”方寸說。

“啊？”李英俊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你倆又是為了什么？”

方寸說不上來。可能是長久生活在海底，自己沒有什么變化；也可能是因為身上這件藍襯衫的關系。他想起曉楠走出自助餐廳的瞬間：他看著女友，看著曉楠走出海底，走進一片滔天的白光之中，陽光猛烈，在暴曬下，萬物恍惚、扭曲，猶如一個異質的世界。他突然意識到曉楠不是一具尸體，他自己才是。

“這些年你有變過嗎，你有為我努力過嗎，你有為自己奮斗過嗎？”這些年，方寸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兩人時常吵架。曉楠一直說他沒有變過。

“你覺得我有變過嗎？”

李英俊打量著方寸，笑了，說：“這些年，誰還沒有過變化。不過，你讓我現在說，我一時還真說不上來。”

是啊，誰還沒有過變化。方寸以前不愛與人打交道，做事沒分寸，經常因為自己的冒失得罪人。現在，他覺得自己成長了，變了很多，有時候，站在鏡子前，他都不知道眼前是不是自己。可是，他又覺得，有些東西未曾改變。

他盼望著拍一部屬于自己的電影，可是真正踏入這個行當后，他發現沒有人愿意為他投入巨額資金，他自己也毫無天賦。回到淄博后，他感覺一頭撞上了冰川，他自己，連同那些希冀，如同泰坦尼克號般解體，墜落進了海底。

他喜歡曉楠，但是那又如何。他們相處了三年，關系都沒有變過。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感覺某樣東西消逝了，如同海底的水流般悄無聲息。可是，為什么在一切開始之時，不是這樣的呢？

“好了，我看你也別糾結了。不就是買件襯衫嗎，我現在就陪你去。”看著方寸思考的樣子，李英俊不耐煩了。他說自己是逃班出來的，不能因為一件襯衫再耽擱他掙錢的時間。

于是，兩人懶洋洋地朝麥當勞外走去，卻同時怔在了門口。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春夏之交，整個淄博竟然降下了一場大雪。

方寸不由得想起，和曉楠剛相戀的時候。那時，方寸長久待在家里，由于腰背不好，他需要運動。曉楠正在學舞蹈，就對方寸說：“要不你跟著我學習跳舞吧。”方寸穿上藍襯衫，跟著曉楠跳了一段。他手腳笨拙，動作僵硬，在一次轉圈的時候，不慎栽倒在了地上。他不跳了，就坐在地板上靜靜地觀賞著曉楠跳舞。雖然曉楠是初學者，但他看到塵埃像有了生命般，圍繞著曉楠飛舞、旋轉。方寸一下子被震撼到了，就像看到了銀座廣場上的那輛紅色的甲殼蟲一樣，他發誓要好好守護她，不管今后發生什么。

那是2018年，為了美化市容，市政府開始在大街小巷栽種楊柳。方寸的房子位于市區的最南邊，再過一個街口就是郊區，幾位環衛工人站在他小區附近的街道上，在吊車的助力下，正把一棵棵粗壯的楊樹往坑里埋。這是淄博市最后一塊栽種的區域，栽種好這最后十幾棵楊柳，整個淄博的美化工作就算正式完成。可是，方寸沒有注意到他們。他觀賞著曉楠的舞姿，沒有留意窗外正在發生什么。

現在，他看到了。那批楊柳長大了，柳絮像雪花一樣，輕盈、潔白，紛紛揚揚地在整個市區里飄散。

它們確實帶來了美，但也令人窒息。沒過多久，方寸和李英俊使勁咳嗽了起來，不得不朝銀座跑去。

或許，在那個時候，一切就發生了轉變。

責任編輯：阮雪芳

【作者簡介】

李禎，90后，現居淄博，淄博市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青年文學》《綠洲》《廣西文學》《山西文學》《安徽文學》《南方文學》《西湖》等期刊，有作品被《小說月報》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