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曼的“大航海時代”

長期以來，奧斯曼都被視作一個陸上帝國。它從十四世紀初開始擴張，跨越達達尼爾海峽從亞洲進入歐洲，不斷蠶食拜占庭帝國的領土，一四五三年攻占了君士坦丁堡。此后的兩百年中，奧斯曼帝國達到巔峰，尤其是十六世紀，不僅出現(xiàn)了蘇萊曼大帝這樣的偉大君主，更是通過巴爾干半島直逼歐洲腹地，成為籠罩在哈布斯堡帝國上空的陰影。它也在北非不斷兼并，從埃及到阿爾及利亞，再到距離歐洲最近的利比亞和突尼斯，均淪為其屬地。向東，它同波斯的薩法維王朝不斷斗爭；向北，控制了黑海沿岸，成為金帳汗國的繼承者，與新興的波蘭立陶宛聯(lián)邦、莫斯科公國相抗衡。有的學者也稱其為“火藥帝國”，它的確攜先進的火器之威，在陸地上所向披靡、四面出擊，但在海上戰(zhàn)績不佳，譬如最為人所熟知的一五七一年勒班多海戰(zhàn)，甚至被認為是帝國由盛轉衰的標志。況且，在十九世紀，衰落中的奧斯曼不斷受歐洲列強欺侮，接連丟失領土，最終形成土耳其這樣一個大大“縮水”了的現(xiàn)代國家。因此，奧斯曼作為陸上帝國成為人們一種普遍的印象。

吉安卡洛·卡薩萊（Giancarlo Casale）的《奧斯曼的大航海時代》正是要祛除這一印象，提出了“奧斯曼大航?！边@一命題，針對以往伊比利亞半島為主角的大航海做出糾正，聚焦印度洋，講出了一個視角獨特的奧斯曼故事。

一

奧斯曼帝國在崛起過程中不是沒有海上力量，一四五三年圍攻君士坦丁堡時就用到了海軍，十六世紀先后在地中海的東部和中西部確立霸權，從一五三八年普雷韋扎海戰(zhàn)到一五七一年勒班多海戰(zhàn)，在這三十多年中，蘇丹借北非和巴爾干的海盜之力，在地中海所向披靡，控制了幾乎整個北非。出身海盜的海軍上將皮里·雷斯向蘇丹塞利姆一世獻上奧斯曼帝國的首幅世界地圖時，蘇丹甚至想要征服摩洛哥，進入大西洋，同伊比利亞的西、葡兩國競帆向海。

奧斯曼帝國也沒有忽視印度洋，它在地中海的對手是西班牙，而在印度洋則與葡萄牙為敵。一四九七年，達伽馬率領葡萄牙船隊繞過好望角進入印度洋，到十六世紀第二個十年，葡萄牙人逐步控制了印度洋周邊的樞紐，尤其想要封鎖紅海這一地中海與印度洋之間的交通大動脈，但奧斯曼帝國將紅海視為禁臠。其實，蘇丹塞利姆一世一五一七年征服埃及時就意識到印度洋的重要性，蘇萊曼大帝一五二0年上臺后，加強了奧斯曼帝國對印度洋的經(jīng)營。

在這個過程中，作為帝國政策的實際執(zhí)行者—大維齊爾起到了重要作用。書中以數(shù)任大維齊爾先后在位時的政策展開敘述，主要涉及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大航海急速展開的時期。蘇萊曼大帝的親密伙伴易卜拉欣帕夏擔任大維齊爾后，開啟了奧斯曼在印度洋的大航海時代，卡薩萊稱該時期為“偵察時代”（一五二0至一五三六年）。蘇萊曼大帝上臺后，繼前任蘇丹塞利姆一世征服埃及之后，繼續(xù)鞏固對埃及的統(tǒng)治，并且以此為基地，經(jīng)略紅海。奧斯曼海軍于一五二七年南下征服也門，加強了對紅海入口處的控制。同時，為了避免葡萄牙與薩法維王朝聯(lián)手，易卜拉欣帕夏一五三四年還征服伊拉克，控制了波斯灣。之所以稱“偵察時代”，是因為易卜拉欣帕夏積極推進對印度洋周邊的認知，贊助各種與海洋探險相關的知識生產(chǎn)，地理學、制圖學等蔚然成風。海上探險也如火如荼，像皮里·雷斯、塞爾曼·雷斯這樣的航海家，與幫助西班牙帝國征服美洲的科爾特斯、皮薩羅其實都是同時代人，也都表現(xiàn)出對陌生的土地和海域積極探索的精神。奧斯曼與印度西北部古吉拉特的聯(lián)系與合作也得以加強。

雖然易卜拉欣帕夏因失寵而被處決，但其親信“太監(jiān)”蘇萊曼帕夏繼承了老上司的意志，從一五三六年起繼續(xù)經(jīng)營印度洋，在此后的十年中，將“偵察時代”推進到“征服時代”，全面展開在印度洋的遠征，支援盟友對抗葡萄牙。他也是因為經(jīng)營印度洋有功而被提拔為大維齊爾的。

第二個階段，圍繞著印度洋戰(zhàn)略出現(xiàn)了分化。在魯斯坦帕夏擔任大維齊爾的十七年里，奧斯曼帝國的對外政策有了較大轉變，從開放擴張趨于保守內(nèi)斂，將變動不居的帝國邊疆變成了固定的邊界，從向外擴張變得止步不前。他還大量裁撤“太監(jiān)”蘇萊曼帕夏安置的親信，如其宿敵達烏德帕夏，但后者在任埃及總督時仍奉行積極的印度洋貿(mào)易政策?？ㄋ_萊認為，到十六世紀中葉，隨著奧斯曼宮廷對印度洋事務的態(tài)度發(fā)生微妙變化，出現(xiàn)了兩大派系并進行了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簡單來說，印度洋派系強調(diào)邊疆地帶的自治，與印度洋世界保持密切的經(jīng)濟和政治交往，而反印度洋派系則限制地方的獨立性，將重心從海上轉向內(nèi)陸腹地。

其實，這個時期奧斯曼帝國在地中海增強了對西班牙的攻勢，布羅代爾在《地中?！返谌糠謱⑦@時期奧斯曼與西班牙的關系緊張稱作“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重起”。一五三八年的普雷韋扎海戰(zhàn)，奧斯曼帝國確立了在地中海的霸權，到一五五一年攻占的黎波里、一五六0年杰爾巴之役，再到一五六五年圍攻馬耳他、一五七0年奪取塞浦路斯等，有些可算是魯斯坦帕夏在位時期的成就。但是，魯斯坦帕夏在印度洋地區(qū)無所作為，絕對是消極的保守派。

第三個階段，是印度洋事業(yè)達到巔峰的時期。埃及總督“胖子”阿里帕夏一五六一年晉升為大維齊爾，將印度洋派系的政策延續(xù)下來，以開放政策取代了魯斯坦帕夏的閉關政策。到索庫魯·穆罕默德帕夏一五六五年擔任大維齊爾后，鋪開了帝國大戰(zhàn)略。他在位十五年，侍奉過三任蘇丹，直到一五七九年去世。雖然他與威尼斯保持了友好關系，但屬于典型的印度洋派系。

索庫魯?shù)拇髴?zhàn)略就是左右開弓、縱橫捭闔，將奧斯曼帝國的影響向東拓展到亞齊的同時，向西支援西班牙南部安達盧西亞的摩里斯科人起義，向南擴張至東非斯瓦希里海岸最南邊的葡萄牙據(jù)點莫桑比克，向北則聯(lián)合中亞汗國遏制莫斯科公國的擴張。遺憾的是，奧斯曼宮廷中的反對派慫恿蘇丹塞利姆二世挑起與威尼斯的戰(zhàn)爭，導致羅馬教廷和西班牙組建神圣同盟，在勒班多海戰(zhàn)中大敗奧斯曼。反對派還說服新任蘇丹穆拉德三世全面入侵薩法維王朝，與波斯的戰(zhàn)爭最終使索庫魯?shù)挠《妊笥媱澅粩R置。即便如此，索庫魯還是利用與威尼斯的關系單獨同威尼斯和談，瓦解了神圣同盟，支持尼德蘭對抗西班牙，與英國簽署首個貿(mào)易協(xié)定，與埃塞俄比亞在阿比西尼亞停戰(zhàn)，加強了與薩赫勒以南非洲的貿(mào)易聯(lián)系。

索庫魯一五七九年被刺殺，但其后二十余年中，也門總督和埃及總督兩個職位始終被印度洋派系壟斷，也使其宗旨延續(xù)了下來。也門總督哈桑帕夏派米爾·阿里貝伊兩度遠征東非斯瓦希里海岸，試圖聯(lián)合當?shù)貏萘s走葡萄牙人。一五八0年西、葡合并，奧斯曼帝國感覺被東西夾擊，印度洋派系則努力渲染這種威脅，甚至宣稱莫臥兒的阿克巴大帝征服古吉拉特后與西班牙結盟，準備共同入侵也門。這令奧斯曼蘇丹高度重視，予以不少政策支持。然而，一五八九年最后一次遠征東非失敗，令奧斯曼帝國的印度洋事業(yè)功虧一簣，也為該書所探討的“奧斯曼的大航海時代”畫上了句號。

二

奧斯曼的“大航海”事業(yè)究竟是成功還是失??？作者在書中有深入的思考。

卡薩萊認為，奧斯曼的印度洋戰(zhàn)略及其與葡萄牙在波斯灣的商業(yè)合作，促成了香料貿(mào)易和傳統(tǒng)商路的復興。關于帝國印度洋戰(zhàn)略失敗的原因，卡薩萊認為，首先是印度洋派系本身的問題。那些作為地方大員的總督罔顧商人利益，背公徇私，破壞了印度洋地區(qū)的自由貿(mào)易環(huán)境，索庫魯派系中位高權重的大員們熱衷于參與香料貿(mào)易，違反制度規(guī)定追逐利益，利用職務之便籌集資金或賒購，賺得盆滿缽滿，并且開始涉入新興的咖啡貿(mào)易。

另外，奧斯曼帝國不能為印度洋貿(mào)易提供制度上的保障，在卡薩萊看來也是一個致命因素。相對于十五世紀馬穆魯克王朝對貿(mào)易的壟斷政策，奧斯曼帝國在征服埃及后進行稅收改革，取締對商人進行敲詐勒索的進出口強制性配額制度，鼓勵了私商的積極性，也對海關進行包稅制改革。這種限制國家干預的改革，也是為了加強與葡萄牙人的競爭，同時也抑制腐敗，以充實國庫。但是，到十六世紀末，隨著印度洋事業(yè)的推進，出現(xiàn)了地方上的大私商家族，它們追逐利益，乃至從國家手中接過紅海貿(mào)易的主導權，令奧斯曼帝國的制度形同虛設，亞洲海洋貿(mào)易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其控制能力?？ㄋ_萊感慨奧斯曼還是沒能加強國家對地方的控制，國家對官員做不到嚴格管理，也無法約束大商人階層，似乎成為奧斯曼帝國印度洋事業(yè)最終崩塌的原因。

埃及和也門在書中始終占據(jù)重要地位。事實上，與其說是奧斯曼的大航海，不如說是埃及的大航海。埃及自馬穆魯克時期就開始與印度洋周邊競爭與合作，雖然傳統(tǒng)觀點認為馬穆魯克敗給了葡萄牙，也被奧斯曼兼并，但是奧斯曼治下的埃及依然有較強的自主性，這種獨立傾向到十九世紀更是以埃及總督穆罕默德·阿里的反叛體現(xiàn)出來。埃及的總督成為“奧斯曼大航?！钡挠辛Υ?，但埃及對奧斯曼的若即若離，似乎也成為帝國在印度洋失敗的原因。悖論就在于，埃及的獨立自主和先鋒作用既是奧斯曼帝國大航海事業(yè)成功的保證，也是奧斯曼帝國國家能力達到極限的體現(xiàn)。作者認為，奧斯曼帝國在十七世紀的衰落，也與其沒有控制印度洋地區(qū)有很大關系，那時候角逐印度洋的主要參與者成了荷蘭、英國、薩法維和莫臥兒，同西、葡一樣，奧斯曼人是十六世紀擴張時代最直接的受益者之一，也恰恰是其成功最終導致了其失敗。

即便如此，作者認為奧斯曼帝國還是取得了印度洋事業(yè)的豐碩成果，尤其體現(xiàn)在帝國視野的開闊上。如果說西、葡大航海給歐洲帶來了地理知識、地圖繪制、世界觀念等方面的變革，奧斯曼帝國的大航海也同樣有這些成就。

作者開篇即講到，十六世紀二十年代初，奧斯曼帝國還缺乏對印度洋的認知，即便是皮里·雷斯，也只是對大西洋多有了解，并且繪制了地圖。然而，由于葡萄牙對紅海的覬覦，易卜拉欣帕夏需要掌握紅海和印度洋的信息，而皮里·雷斯也開始為其效力，搜集和整理地圖地理文獻。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皮里·雷斯完成了奧斯曼最重要的地理和制圖學著作《大海之書》，這也是一部航海指南，推動奧斯曼帝國進入了“大航海時代”。這部于一五二六年獻給蘇丹的新著主要涉及印度洋的地理信息，加入了達伽馬進入印度洋后的最新情報，而其一五一七年獻給塞利姆一世的地圖中主要創(chuàng)新是大西洋部分。至于地中海，不在關注之列，因為不屬于最新的知識。在易卜拉欣帕夏的贊助下，還出現(xiàn)了許多類似的作品，麥哲倫環(huán)球航行的信息也被納入。關于印度洋的航海圖逐漸為奧斯曼高層精英所熟悉，這與易卜拉欣在情報偵察方面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到十六世紀后半葉，繼皮里·雷斯的《大海之書》，賽義迪·阿里·雷斯的《大洋之書》補充介紹了阿拉伯人的航海技術和印度洋航海指南。此后，關于航海的書籍如雨后春筍般在奧斯曼帝國出現(xiàn)。

在奧斯曼帝國，十六世紀的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還有大量的地圖被制作出來，以符合奧斯曼讀者閱讀習慣的形式批量生產(chǎn)，與同時期歐洲生產(chǎn)的地圖幾乎同時，體現(xiàn)了關于世界的新知識在歐洲與奧斯曼帝國之間的迅速傳播。如威尼斯地理學家拉姆西奧（Ramusio）最新版本的權威著作《航海與旅行》，就被反映在哈吉·艾哈邁德創(chuàng)作的心形“世界地圖”上。一五七三年，奧斯曼宮廷的一位翻譯訂購了兩本三年前剛在低地國家出版的亞伯拉罕·奧特利烏斯（AbrahamOrtelius）的地圖集《寰宇全圖》。這表明奧斯曼的知識流傳絲毫不落后于歐洲，有時甚至同步，或者在同一家出版和印刷。作者指出，或許這才是我們理解十六世紀晚期奧斯曼地理大發(fā)現(xiàn)文獻之發(fā)展的最佳方式：將其視為更廣泛跨地中海知識分工的一部分。在這個文化區(qū)的邊界上，奧斯曼帝國、葡萄牙和西班牙等蓬勃發(fā)展的年輕國家之臣民身體力行，前往世界上遙遠的角落，收集他們所到之處的信息，等他們回國后，編纂、組織和出版這些信息的任務就被交給了意大利和低地國家更為發(fā)達的印刷中心。

三

在半個多世紀之前，布羅代爾在《地中?！芬粫袃H用兩頁篇幅介紹奧斯曼在印度洋的活動，他更多關注的是西班牙與奧斯曼在地中海的廝殺角逐。遺憾的是，布羅代爾本人并沒有到過埃及，從其《地中?！返淖⑨尯蜁縼砜?，基本上是西文史料，而且側重西班牙的錫曼卡斯檔案。這座距離西班牙王國舊都巴利亞多利德很近的小鎮(zhèn)，在十六世紀被國王菲利普二世選擇作為國家檔案館，大量檔案都被保存在一個壯觀的中世紀城堡中?！岸?zhàn)”以前，布羅代爾致力于西班牙歷史的研究，經(jīng)常在這個檔案館中查閱資料，以撰寫博士論文，這在《地中?！芬粫畜w現(xiàn)出來。《地中?！愤€用到了意大利、葡萄牙、加泰羅尼亞的檔案，以及其被關押在德國戰(zhàn)俘營時查閱的德語資料。布羅代爾在阿爾及利亞工作的十年間，到過地中海周邊的許多地方，但是并沒有用到土耳其和東歐的史料。

土耳其的檔案到二十世紀中葉以后才開放，布羅代爾在《地中海》的第三版序言（一九七六）中還感慨道：土耳其的檔案館正在開放，但還是開放得太慢。布羅代爾后來也有意識地彌補這方面的缺陷，參考土耳其和埃及史家的成果。如《地中?！返牡诙妫ㄒ痪帕┚鸵昧怂浅Ｙ澷p的土耳其學者厄梅爾·魯特菲·巴爾坎（?merL tfi Barkan）的成果。

一九四九年布羅代爾《地中海》的出版，大膽地將奧斯曼帝國從歐洲的入侵者和破壞者提升到與西班牙一樣的地位上，在中時段上凸顯了奧斯曼帝國的黎凡特貿(mào)易抵消了正蓬勃興起的大西洋貿(mào)易，維護了地中海的貿(mào)易地位，從長時段上則論證了奧斯曼帝國作為地中海世界不可分割的部分。布羅代爾對戰(zhàn)后土耳其史家的影響很大。哈利勒·伊納爾哲克（Halil Inalcik）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回顧年鑒學派的影響時，提及土耳其史家致力于人口、貿(mào)易、價格等問題的研究，與布羅代爾和年鑒學派一道，共同推進了奧斯曼帝國的研究。

薩利赫·奧茲巴蘭（Salih ?zbaran）就接續(xù)了布羅代爾的研究，聚焦于奧斯曼帝國與葡萄牙在印度洋的競爭與合作。他不僅用到了里斯本和土耳其的檔案，更是將奧斯曼在印度洋活動的研究大幅向前推進。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西方學術界對土耳其歷史的興趣增加，奧斯曼帝國史研究的視野被大大拓展。安德魯·黑斯、斯坦福·肖等使哈佛大學成為奧斯曼研究的重鎮(zhèn)，伯納德·劉易斯加盟普林斯頓大學，愛德華·薩義德出版了《東方主義》。土耳其史家哈利勒·伊納爾哲克赴芝加哥大學任教。布羅代爾的《地中?！吩谶@時被翻譯成英文，沃勒斯坦受其影響開始寫作《現(xiàn)代世界體系》。他們共同將長時段拓展到了大空間，布羅代爾也開始推出《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文明、經(jīng)濟與資本主義》，其中已經(jīng)將視野從歐洲和地中海擴展到了全世界，對印度洋周邊的奧斯曼、薩法維、莫臥兒乃至明清中國都有所涉及，這些都為奧斯曼帝國的“印度洋轉向”奠定了基礎。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至二十一世紀初，全球史的研究突飛猛進，新帝國史也方興未艾，對奧斯曼帝國的研究也受此影響。按照耶魯大學歷史系主任阿蘭·米哈伊爾的說法，就是從過去對帝國盛衰的研究轉向帝國延續(xù)論，注重奧斯曼帝國的地緣政治、區(qū)域聯(lián)系等方面。新的視角和方法層出不窮，如卡法達爾（Cemal Kafadar）和法羅奇（Suraiya Faroqhi）將奧斯曼帝國放在與周邊帝國關系的框架中進行研究，羅斯曼（E.Natalie Rothman）關注威尼斯與伊斯坦布爾之間的中間人，布羅頓（Jerry Brotton）探討了文藝復興時期奧斯曼帝國與歐洲的文化互動?？ㄋ_萊則在印度洋找到了突破口，將奧斯曼帝國納入“大航海”的敘事框架，將這個漫長的學術譜系繼續(xù)拓展。

卡薩萊聚焦十六世紀的印度洋，凸顯奧斯曼的航?；顒樱约跋嚓P的戰(zhàn)略、地緣、知識生產(chǎn)等，或許與其意大利裔背景不無關系。意大利學界一向反對以伊比利亞為中心的大航海敘事，強調(diào)意大利不僅在文藝復興上有創(chuàng)新，在航海上也不遜于西、葡，不僅在于很多航海家是意大利人，而且威尼斯等與東方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因此一向采取開放的立場和東西交流的視角。

當然，身份印記越來越體現(xiàn)在學術研究中，也會導致分裂。前兩年，美國學術界圍繞著耶魯大學土耳其史學者米哈伊爾的《奧斯曼之影》展開激烈的爭論，雙方在爭辯學術研究與公眾史學分歧的同時，也帶來了全球史書寫究竟代表誰之立場的疑惑。這種身份和認同的撕裂，或許正是文化多元時代歷史書寫的困境，在消解中心的同時也制造了新的問題。然而，有學術基礎、可讀性強的全球史作品，至少開闊了我們的眼界，豐富了我們對世界文明多樣性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