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群以新國：梁啟超關于構建“新中國”的理論思考

內容提要梁啟超是晚清較早對救亡圖存進行理論思考和闡釋的政治思想家。他在甲午以后提出的“合群興國”論，以聚合精英、立會合群與由君及民、君民融合為特征，對革新中國的方式和手段展開深刻論證，其中邏輯可歸結為：新學問—新智識—新士人—新國群。赴日后，接觸到歐美日本政學界的“國家”觀念，梁啟超不僅調整了建國思路，還創造了過渡時期嶄新的國家形象——“少年中國”。“少年中國”說摒棄了精英立會、由君合群的內容，寄望于具有國民氣質的“少年”扭轉中國內外交困的局勢，與其“合群興國”論有著內在的思想延續性。至1902年，“新民”和“新中國”意象的誕生，標志著梁啟超對于實現理想國家的理路基本成型，即以新學術構筑新道德，以新道德培育新國民，以新國民聚合成新中國，這構成了同一時期中國知識界塑造新國民和建設新國家的基本話語，影響無遠弗屆。

關鍵詞梁啟超群少年中國新中國新民

〔中圖分類號〕K203;K8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24）10-0076-10

19世紀末20世紀初，列強在中國的擴張和掠奪進入新的階段，晚清士人深感情勢危急，提出和闡發“新中國”觀念以挽救危亡。甲午戰后，“新中國”一詞被救亡群體廣泛使用于其表達政治理想的文本當中。除康有為、梁啟超外，維新派人士譚嗣同、唐才常提出在地方興新學以創造“新中國”；麥孟華認為只有建立“新中國”，才能救亡圖存；歐榘甲則主張通過各省自立來實現“新中國”。革命派人士如章太炎、鄒容、柳亞子等倡導推翻滿清政府，以激進破壞的方式制造“新中國”。此外，醫士陸士諤所撰小說《新中國》以及《新中國報》《申報》《新世界小說月報》等新式報刊中頻繁出現“新中國”一詞，皆表明20世紀初，作為國人對未來國家構想的“新中國”之說頗為流行。參見王玉玲：《近代以來國人的〈新中國〉構想研究》，經濟科學出版社，2021年，第48～80頁。康有為開始使用“新中國”一詞，用來描述有別于對外號稱“中國”的清王朝的國家愿景。康有為的“新中國”展望和其“大同”愿景一樣，只是馳于空想、騖于虛聲。甲午戰爭以后，落敗于日本的中國人蒙受了巨大的恥辱，列強“瓜分”的野心使得亡國滅種的“幽靈”始終懸浮在中國上空。對此，中國政學界迅速對救亡圖存作出理論上的闡述和實踐上的嘗試。梁啟超接過康有為舉起的“新中國”旗幟，通過融合傳統儒家的“群”思想與西方的“國家”觀念，使“新中國”的設想趨于具體化和清晰化。以往與梁啟超“新中國”意象相關的討論，主要從詞匯、文本、內涵、西學背景等方面進行分析和解讀，側重描敘“新中國”的藍圖，特別是“新中國”采用的國體和政體，忽略了對此一話語形成過程的梳理和內在邏輯的呈現。參見王玉玲：《近代以來國人的〈新中國〉構想研究》，經濟科學出版社，2021年；魏朝勇：《〈新中國未來記〉的歷史觀念及其政治倫理》，《浙江學刊》2006年第4期；梅家玲：《發現少年，想象中國——梁啟超〈少年中國說〉的現代性、啟蒙論述與國族想象》，《漢學研究》2001年第1期；鄭永福：《〈新中國未來記〉與二十世紀初梁啟超的思想》，《中州學刊》1987年第1期。“新”—“中國”這一架構是梁啟超思考變革、應對危機的重要構想，有兩層意涵：一是與王朝國家含義的舊中國相對的國家形態，遵循進化原則，二是革新國家使舊中國向新中國轉變，二者皆含有對未來歷史時間的期待。本文以梁啟超為中心，考察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知識分子為建設新國家做出的理論探索，著重探討梁啟超“新中國”理念的發生、發展過程，及其前后復興中國思想之間的關聯，進而揭示中國知識界相關思考的內在延續性。

一、合群以興國：“新中國”構想之發軔

甲午一戰的潰敗，徹底暴露了清廷的陳朽無能，此前國人積貧積弱的憂慮頓然演變成國破家亡的危機意識，救亡圖存取代了求富求強驟升為時代的標語和呼號。由是，上至開明督撫下至地方精英都以變法為職志，維新風氣為之一開。賈小葉：《從“瓜分”論到“帝國主義”論——梁啟超關于列強侵略的理論思考（1895—1905）》，《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3期。比如，嚴復在晚清經邦濟世的思潮中，發出“群學”救國的先聲。1895年3月4—9日，他在《直報》發表的《原強》一文，引用荀子人畜有別的觀點“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Aaih9od1+Vwaawy+9NaGrw==，以其能群也”，把“群學”解釋為：“凡民之相生相養，易事通功，推以至于兵刑禮樂之事，皆自能群之性以生，故錫彭塞氏取以名其學焉”，認為“群學治，而后能修齊治平”。嚴復：《原強》，《嚴復集》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第6～7頁。關于研究“群學”的必要性，其在所譯《群學肄言》中也表達了類似的主張：“吾黨之治群學，蓋欲積前事之師，而以為經世之術也。”［英］斯賓塞：《群學肄言》，嚴復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99頁。梁啟超受此鼓舞，自信“中國無可亡之理，而有必強之道”，梁啟超：《論中國之將強》，《時務報》第31冊，1897年6月30日，第2頁。積極尋求救危之方。

自1896年8月《時務報》創刊伊始，梁啟超就在該報陸續發表若干變法言論，總稱《變法通議》，并在《變法通議自序》中，援引《詩經》“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之說，表達他“用新法”“治舊國”的主張。梁啟超：《變法通議自序》，《時務報》第1冊，1896年8月9日，第7～8頁。這種用“舊瓶”裝“新酒”的具體思路在他稍后刊登的《變法通議·論學校》一文中得到比較清晰的呈現。在是文里，梁啟超直言“今欲振中國，在廣人才；欲廣人才，在興學會”，提出了興學會—廣人才—振中國的救國方案，其中的各環節都融會了“群”思想。他繼承了康有為把“能群”視為“仁”的基礎的觀點——“仁為‘相人偶’之義，故貴于能群”，康有為：《長興學記》（1891年），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1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45頁。在開篇處指出“善群”即擅于聯合是治理國政的基本原則：“道莫善于群……群故通，通故智，智故強”，并依據歐人的經驗，把“善群”的“人道之群”細分為三：國群、商群、士群，分別對應議院、公司、學會，認為學會是議院和公司之母，亦即說，士群是國群和商群的基礎。⑨梁啟超：《論學校十三（變法通議三之十三）：學會》，《時務報》第10冊，1896年11月5日，第1、2頁。這樣，由士人聚合而成的學會就成為構建“國群”的起點。由于授習知識的差異，學會又分為農學會、礦學會、商學會、工藝會、法學會、天學會、地學會、算學會、化學會、電學會、聲學會、光學會、重學會、力學會、水學會、熱學會、醫學會、動植兩學會、教務會等等。⑨這套設想既選用西學的有益內容，又采納西方的分科之法，意在教人“善群”——在共同體中各施所長，一方面體現了梁啟超關于更新中國學問的初步設計，另一方面表明他的“國群”構想建立在新學問的基礎之上。

需要注意的是，這一時期，梁啟超所謂救國之才并未含括全體國民。其在1898年登載的《論湖南應辦之事》中，把扶危之才具體化為學堂學生、鄉紳和官吏。基于“權與智相倚”“伸民權必以廣民智為第一義”的認識，梁啟超認為學堂學生應肄業于省、州、縣等各級新式學堂，學時務，習新學，學堂興而民智開，民智開而民權伸，民權伸而中國興。梁啟超：《論湖南應辦之事》，《湘報》第26號，第101頁。紳士作為“通上下之情”的媒介，須“開紳智”以避免“其不能任事”，“定權限”以防止“其藉此舞文”；而“開紳智”“定權限”皆有賴于學會，“發明中國危亡之故，西方強盛之由，考政治之本原，講辦事之條理”，以期入會者“品行端方，才識開敏”，“千方百計以求辦一省之事，除一省之害，捍一省之難”。梁啟超：《論湖南應辦之事（續前稿）》，《湘報》第27號，第105頁。官吏經辦包括廣民智、開紳智在內的一切公事，因“彼官之不能治事”，須速立“課吏堂”，使其熟習各國約章、史志、政學、公法、農工、商兵、礦政，出色者予以優差、委以繁缺。梁啟超：《論湖南應辦之事（續前稿）》，《湘報》第28號，第109頁。在此，入各等學會以開明智識的士紳和官吏構成了晚清中國“新國民”的雛形。

其實，聯合眾人講學、結會的主張早在康、梁倡設的京師強學會中得到落實。1895年9月，康有為在《京師強學會序》中寫道：“昔曾文正與倭文端諸賢，講學于京師，與江忠烈、羅忠節諸公，講練于湖湘，卒定撥亂之功。普魯士有強國之會，遂法報仇。日本有尊攘之徒，用成維新。蓋學業以講求而成，人才以摩厲而出，合眾人之才力，則圖書易庀。合眾人之心思，則聞見易通”。康有為：《京師強學會序》（1895年9月），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2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89頁。無獨有偶，康氏亦把“合群”“開會”的著力點置于士大夫階層：“合群非開會不可，在外省開會，則一地方官足以制止，非合士夫開之于京師不可，既得登高呼遠之勢，可令四方響應”。《康南海自編年譜》，中國史學會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4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33頁。1898年4月17日，康有為在京師保國會第一次集會上發表演說，仍舊把“亡天下之責”歸咎于士大夫：“割地失權之事，非洋人之來割脅也，亦不敢責在上者之為也，實吾輩甘為之賣地，甘為之輸權。……鄙人不責在上而責在下，而責我輩士大夫，責我輩士大夫義憤不振之心”。康有為：《京師保國會第一次集會演說》（1898年4月17日），姜義華、張榮華編：《康有為全集》第4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58～59頁。可見，這一時期，康、梁無法從自上而下的救亡思路中完全跳脫出來。

不僅如此，這種自上而下的救亡思路還進一步延伸到梁啟超關于“國群”的想象之中。在《說群自序》里，梁氏發微其師康有為“以群為體，以變為用”的“治天下之道”，依據人口寡眾把“群”分為國群和天下群：“千萬人群而成國，億兆京垓人群而成天下”。⑧梁啟超：《〈說群〉自序》，《時務報》第26冊，1897年5月12日，第1頁。其中的“群”思想深受中國傳統儒學的影響，主張從“善群”的統治者的角度來建構一個自上而下的合群共同體。他引述《禮記》之言“能群焉，謂之君”，認為國家富強、天下太平是君王“能群”即“以群術治群”的結果。何謂“群術”？梁啟超進一步解釋道：“善治國者，知君之與民同為一群之中之一人，因以知夫一群之中所以然之理，所當行之事，使其群合而不離，萃而不渙，夫是之謂群術。”⑧在這里，梁氏以君主為“群”的黏合劑，期待一個視君民一體、能夠合群治國的理想統治者。

不過，這種聚合精英的主張不但沒有改善社會日趨墮落的局面，還滋生了會黨相爭的弊端，梁啟超對此有清醒的認識并控訴道：“即有號稱求新之士，日日以合群呼號于天下，而甲地設一會，乙徒立一黨，始也互相輕，繼也互相妒，終也互相殘。”梁啟超：《十種德性相反相成義》，《清議報》第82冊，1901年6月16日，“本館論說”第2頁。顯然，以會合群的實踐違背了“合群”的初衷，若干相互間隙的小群難以集合成有凝聚力的大群。除此以外，1898年6月開始的戊戌變法，標志著“以君合群”從梁啟超的理想走向政治實踐，但這場政變在歷時百余天后便夭折了。戊戌變法的失敗宣告了清末融合君民的“合群”運動的失敗，也促成梁啟超關于自上而下救國道路的反思，但他并沒有放棄“合群”的理想。梁啟超赴日后接觸到豐富的現代政治知識和國家理論，轉變了“群”認知，對實現“合群”的途徑作了新的調整。比如1902年，他在《新民叢報》上發表的《論合群》中，把“以一二人之意見武斷”的“為群者”定性為“無規則者”，指出“無規則”是導致“不群”的一大原因。②梁啟超：《新民說：論合群》，《新民叢報》第16號，1902年9月16日，“論說”第4頁。依其所見，善群者應設立一首長，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代表全群的意志行事。②由此他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少數人獨斷獨行的專制政體。

梁啟超關于實現“國群”的具體思路，即新學問—新智識—新士人—新國群，為新國家的建立奠定了基調。正如任公事后對戊戌運動的評價那樣：“戊戌維新，雖時日極短，現效極少，而實二十世紀新中國史開宗明義第一章也。”梁啟超：《南海康先生傳》，《清議報》第100冊，1901年12月21日，“人物”第5頁。可以說，在表示現代國家的“新中國”一詞出現以前，“群”可視作“新中國”的早期形象。盡管其中出現了一些諸如興民權、設議會、辦學堂等新要素，但此時所言之“群”并非完全意義上的現代國民國家，不僅國家的組織形式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政權合法性的來源也尚未轉移。

二、少年中國：過渡時代的新國家

梁啟超流亡日本后，關注到日本學者譯著德國法學家伯倫知理的《國家論》，遂將其前四卷（卷二未載，卷三卷四部分刊載）有選擇地分期連載在《清議報》上。《國家論》對國民國家（《清議報》原文用“民人國家”）作出如下界說：“民人國家者，凡國中之民，合成一體，自斷其理，自宣其意，自行其政之謂也。……國家之要旨，可一言以蔽之，曰無人民則無真國家。”《國家論》（續），《清議報》第15冊，1899年5月20日，“政治學譯”第5頁。受此進步思想的熏染，梁啟超開始把目光向下，將中國的救亡之路寄托于全體國人身上。在同年（1899年）刊發的《論中國人種之將來》一文中，梁啟超明確將中國的前途與中國國民聯系在一起，指出國民自存與否關系國家存亡：“凡一國之存亡，必由其國民之自存自亡，而非他國能存之、能亡之也。茍其國民無自存之性質，雖無一毫之他力以亡之，猶將亡也；茍其國民有自存之性質，雖有萬鈞之他力以亡之，猶將存也。”梁啟超：《論中國人種之將來》，《清議報》第19冊，1899年6月28日，“本館論說”第1頁。這種救國思想的轉變直接促成了“少年中國”意象的創發。

1900年，梁啟超借由歐日之人誣蔑晚清中國為“老大帝國”的契機，直抒胸臆，揮灑自如，寫就了氣勢磅礴的《少年中國說》，以極富感染力的文字駁斥他者的詆毀，寄希望于具有少年氣質的國民扭轉中國內外交困的局勢，勾勒出有別于舊臣民的新國民的輪廓，以實現中國的革新和進步，這在清季代表了一種全新的人格理想和救國方案。如其言：

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國在……我國民而自謂其國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國民而自知其國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國之老少又無定形，而實隨國民之心力以為消長者也。梁啟超：《少年中國說》，《清議報》第35冊，1900年2月10日，“本館論說”第3頁。

從語詞稱謂和文本表述來看，梁啟超所言“少年中國”不完全等同于其后來構想的“新中國”。可以說，“少年中國”是新舊交替時代表征新國家的重要符號和隱喻修辭。梁氏筆下的“少年中國”至少呈現出以下三個特質：

其一，“少年中國”是新舊雜糅的過渡國家。

“中國”作為現代中國的標準國名是毋庸置疑的，但若是像一些學者忽略了梁啟超論述的思想背景和本文語境，套用現代國民國家的觀念加以理解梁公筆下的“少年中國”，則難以準確把握其內涵。

誠然，梁啟超在《少年中國說》中痛斥傳統“中國”有“朝廷”而無“國家”，此處的“國家”當指現代民族國家，但這不能構成視傳統中國和“少年中國”二元對立的緣由。梁公之所以指摘“中國”非國家，主要是從國名的角度進行評判。若以西方式的憲法承認的統一國名為衡量標準，往昔的中國沒有確定、合適、統一的國家稱謂，往往以朝代命名國名，即“所謂唐虞夏商周秦漢魏晉宋齊梁陳隋唐宋元明清”。也就是說，較之“中國”之國名，朝代名更為國人熟諳和通用，故而梁氏言傳統中國只有“朝廷”，是王朝國家。

事實上，作為自唐虞至清朝歷時性名稱的“中國”自在梁啟超心中。在他看來，在這長時段的歷史時期中生活在中國土地上的人民都是“炎黃子孫”，而唐虞夏商周秦漢魏晉宋齊梁陳隋唐宋元明清則是一連貫的王朝國家的傳承序列，中國人的國家認同表現為對某一具體朝代的認同，對數千年積淀的歷史文化的認同以及自以為同為“炎黃子孫”的泛血緣認同。因而也就不難理解，梁啟超在《少年中國說》中批判“中國”無國家無國名的同時，又聲稱“中國疇昔……我黃帝子孫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數千年”，③④梁啟超：《少年中國說》，《清議報》第35冊，1900年2月10日，“本館論說”第2頁。言下之意，由炎黃子孫聚集而成的作為文化的或政治的共同體的“中國”國家自古而來、歷史悠久、永續存在，“中國”是一個能將古今貫通起來的通用的現代國名。

抱持“深察名實”是喚起國民現代國家“精神之一法門”的觀點，梁啟超嘗試在國家稱謂混亂的情形中厘定唯一恰適的國名。如果說在《少年中國說》里，梁公對于“中國”一詞的使用還稍顯含糊，那么，其在1901年發表的《中國史敘論》則是有意識地擇定“中國”作為國家的現代稱謂。是文對“中國”獲得的五花八門的名稱進行分類，并逐一辨析：諸夏、漢人、唐人皆朝名，以朝名命名國名，違背了“尊重國民之宗旨”；震旦、支那外人所稱之名，以其命名與“名從主人之公理”不符；中國、中華雖顯得“自尊自大”，但體現了民族歷史的延續性，又契合現代民族國家自主命名的原則，相較之下，保留“中國”之名最為合適。梁啟超：《中國史敘論》，《清議報》第90冊，1901年10月14日，“本館論說”，第2頁。

此外，堅持認為“少年中國”和“老大帝國”為兩回事也無益于明晰梁啟超思想的過渡性。由其筆下的“中國”兼具新舊兩種特征可知，“少年中國”不是一個純粹的現代國民國家，“少年中國”也無法與傳統中國完全割裂。梁公否定“老大帝國”，主要意圖在于剝離一以貫之的“中國”附帶的“老大”因素，使“中國”從以帝制為內核的王朝國家轉變成具備主權、自由、進步等現代要素的國家形態，即“少年中國”——它是“中國”歷經唐虞以前的胚胎時代、殷周之際的乳哺時代和春秋（孔子）至今的童子時代之后行將步入的“少年之界”。③在行文中，梁啟超把“完全成立之國”界定為“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權，有服從，人人皆主權者，人人皆服從者”，并把歐洲列邦等符合上述特征的完全成立者稱作壯年國，按此標準，彼時“未能完全成立而漸進于完全成立”的中國非“老大帝國”，而屬于少年國。④就一國的現代政治生命而言，“少年中國”在中國歷史上從未出現，是“未來之國”。即便如此，少年國也是中國的暫時性狀態，其自身孕育著自我革新、超越的勢能。可見，梁啟超的“少年中國”敘事帶有明顯的進化論色彩，故而解讀“少年中國”，既要從現代國家思想的脈絡中來理解，也要將其置于中國特有的政治文化傳統中加以把握。

其二，實現“少年中國”的“少年”是半成熟的國民。

“少年”是誰，不是一個自明的問題，它屬于歷史學范疇。在“少年中國”話語當中，問題的癥結并不是“少年”是誰，而是“少年”是誰的少年。既往有關梁啟超思想和“少年中國”的研究已經提示我們，近代概念化的“少年”不限于“個”（個體及其所屬群體）的特質和價值，還具有“群”（部分或全體國民）的泛化意義和基本品格。

具備現代國民資質的“少年”的出現帶有偶然的色彩。如果說“國民”“人民”等概念取代“舊民”“臣民”是中國傳統之“民”向現代轉型的顯性標識，起初與“老年”對立出現的“少年”則是“新民”“國民”的一種隱喻修辭。歷經甲午、庚子嬗遞帶來的創傷，輪船、鐵路、通商等“形下之器”退居次位，圍繞“民”展開的話題逐漸走進士人議論的中心。1899年，梁啟超就對民智、民力、民德有所關注：“凡一國之強弱興廢，全系乎國民之智識與能力；而智識、能力之進退增減，全系乎國民之思想；思想之高下通塞，全系乎國民之所習慣與所信仰。”梁啟超：《論支那宗教改革》，《清議報》第19冊，1899年6月28日，“支那哲學”第1頁。他稍后創造的“少年”，作為彼時新國民的典型，包含著對具備良好身心素養和現代知識、道德的新興群體的想象和期待。可惜，文中并未對“少年”的品格展開具體論述。

在《新民說》中，梁啟超建構了“國”與“民”互相支撐、互相界定的關系。［日］狹間直樹：《〈新民說〉略論》，《梁啟超·明治日本·西方——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共同研究報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77～78、83～84頁。這種從“民”的品格定義新組織的狀態和在新秩序中重置“民”的定位的設想，在《少年中國說》中已初見端倪，如其言：“夫國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權，有服從，人人皆主權者，人人皆服從者。夫如是斯，謂之完全成立之國。”⑤⑦梁啟超：《少年中國說》，《清議報》第35冊，1900年2月10日，“本館論說”第2，1、3，3頁。在這里，“民”是有土地、有人民、有主權之“完全成立之國”之民，“國”是由懂法律、擅自治、講權利、明義務的“人民”組成的“完全成立之國”。按照袁先欣等學者的觀點，現代民族國家既需要一個與其自身等價的民眾集合，又詢喚出作為其組成單位的有公民資格的個體。袁先欣：《“民間”：一個范疇的現代演變及其歷史條件》，《開放時代》2023年第6期。梁啟超對于“少年”的設計便含括這兩個不同層面的邏輯：若是把“少年”視作集合單數，它指向一個群體性的少年形象，這個群體將成為“中國”或“少年中國”的等價物；若是把“少年”看作復數名詞，需要配以具體的性格與美德，個體在這一塑造過程中的表現，直接關系“少年中國”的未來。而在實際的論述中，作為新的國家基礎的民眾集合以及對自身權利和義務有清晰認知的個體，往往是以“國民”的形象出現——雖然這一概念有時并不經由“國民”一詞加以表達，“少年”就是其中一個特例。依梁氏所言，“欲言國之老少，請先言人之老少……人固有之，國亦宜然”，又言“我國民而自謂其國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國民而自知其國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國之老少，又無定形，而實隨國民之心力以為消長者也。”⑤一方面，在搭建國家與民眾關系的敘述中，“人”“國民”被置于論證的起點，如其所謂“國者，積民而成，舍民之外，則無有國。”梁啟超：《論近世國民競爭之大勢及中國之前途》，《清議報》第30冊，1899年10月15日，“本館論說”第1頁。另一方面，盡管“老少”皆屬于“人”的范疇，心力消長的人亦被歸類為“國民”，但是梁啟超對于“少年”的呼喚與渴求也意味著他在思想上對手握國權的“老朽之人”和“令國老大”的“官吏士民”的拒斥和拋棄。“少年”在努力與“國民”劃等號的同時，又自動篩選出不符合國民資格的“老人”，難以含蓋全體國民，這是梁啟超“少年”概念的張力。

其三，“少年”的品格是國民素質的重要組成部分。

梁啟超制造“少年”意象的成功之處在于用熟悉的、具體的符號指代時人普遍感到陌生和抽象的“國民”概念，并賦予嚴肅的后者以鮮活的氣質和靈動的形象。其開篇即用連續的明喻，把少年人比擬為朝陽、乳虎、俠、戲文、潑蘭地酒、大洋海之珊瑚島、西伯利亞之鐵路、春前之草、長江之初發源，極力描繪“少年”“常思將來”、心懷無限希望、積極進取、敢破格行事、氣盛豪壯、不懼冒險、“覺一切事無不可為”的氣質。⑦但梁公所言“少年”，并非依據生理屬性而劃定。他引用西國諺語“有三歲之翁，有百歲之童”以說明年齡的長幼不是界別少年和老年的標準，相反，他有意模糊二者的年齡分野：“使舉國之少年而果為少年也，則吾中國為未來之國”，“使舉國之少年而亦為老大也，則吾中國為過去之國”。②③梁啟超：《少年中國說》，《清議報》第35冊，1900年2月10日，“本館論說”第4、4、3～4頁。此處所言“少年”有兩層意涵，“舉國之少年”中的“少年”指一般意義上的年輕人或是較之老者的年輕一輩，而“果為少年”中的“少年”則是就性格、才能、知識、眼界、品德等方面而言。因而梁公在文末直呼：“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②“智”“富”“強”“獨立”“自由”“進步”“勝于歐洲”“雄于地球”等目標的達成，不能寄希望于不斷制造麻煩和危機的老者，只有具備上述品質的“少年”才擁有創造未來中國的資格和潛力。這些優良品格也是后來梁啟超對“新民”作出的部分要求。

不論承認與否，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少年”在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中的價值逐漸彰顯。與這一進程相伴隨的，則是持重的“老人”在時代的洪流中茍且偷生以及清王朝在與列強的競爭中走向覆滅。如前所述，“少年”的出場實際上是以對“老年”的批判和拋棄為底色，故而提問“少年”是誰，自然就關涉“老人”是誰以及與此相對的“誰不是老人”等問題的考量。當“老人”在晚清的中文語境中尋求具體對象的時候，與其有關的認知不可能是單一的。在以“多變”著稱的梁啟超那里，對“老人”的想象和認識就產生出各種不同的敘述文本。在《少年中國說》中，梁公指摘的“令國老大”的人身份單一，主要指入仕前為求取功名深受八股荼毒，入仕后為加官晉職唯諾順從的“老后老臣老將老吏”。他們欠缺博古通今的知識，“不知亞細歐羅為何處地方，漢祖唐宗是那朝皇帝”，為保全一己之私寧可將“二萬里山河，四萬萬人命”易于外邦之手。③在《呵旁觀者文》中，梁啟超批駁“中國四萬萬人皆為旁觀者”，以客自居，“無血性”“放棄責任”，不啻為毀家亡國的劊子手，又將四萬萬國人細分為“渾沌派”“為我派”“嗚呼派”“笑罵派”“暴棄派”“待時派”等六個流派。梁啟超：《呵旁觀者文》，《清議報》第36冊，1900年2月10日，“本館論說”第1～5頁。此言有夸大之嫌，“四萬萬”自然也包括時值盛年的少年群體，這說明梁公所亟盼的“少年”不在這“四萬萬”之列。《新中國未來記》中所謂巳亥壬寅間的“民間志士”，“私欲充塞”“變幻狡詐”“輕佻浮躁”“猜疑忌刻”“散漫雜亂”“軟弱畏怯”，與“貪污鄙賤，行同禽獸”的舊黨不謀而同，也應歸屬“老人”一派。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二回）》，《新小說》第1年第1號，1902年11月14日，第58頁。據此可以下一簡單結論，“少年”既不是日暮西山的國老，也不是盲目癡愚的民間志士，更不是自私怯懦的四萬萬國人，“少年”不在過去和當下，他們屬于將來。

梁啟超對“少年中國”的描繪，基本依循何以“合群”的邏輯，即由養朝氣、去暮氣以培養智、富、強、獨立、自由、進步的“少年”，由智、富、強、獨立、自由、進步的“少年”以開創“勝于歐洲”“雄于地球”的“少年中國”。雖然梁啟超沒有在《少年中國說》中論及培養“少年”的詳細方案，但從其在相近時間里刊出的文章可以看到，他認為須通過教育使國民具備新的習慣、信仰、思想、智識與能力，“數年之后，中國維新之運既至，我海外之忠民皆得以效力于國家，而國家亦無乏才之患矣”。梁啟超：《愛國論（一）》，《清議報》第6冊，1899年2月20日，“本館論說”第3頁。相較于先前所倡之“群”，“少年中國”更接近于現代意義的國民國家，一方面，少年化的國民成為國家合法性的來源，另一方面，制造新國家的“少年”擺脫了舊社會嚴苛的身份桎梏，憑恃學識、才能無差別地享有獲取國民資格的機會。

三、“新民”以新國：“新”中國理路之定型

1900年4月19日，保皇派的主要刊物《新中國報》在檀香山創刊，梁啟超是第一任主筆。該刊直接以“新中國”命名，宣傳保皇立憲，一方面促進了“新中國”一詞的傳播，另一方面影響了梁啟超的“新中國”理想。1902年10月，梁啟超撰政治小說《新中國未來記》在《新民叢報》的姊妹刊物《新小說》雜志上連載，標志著表示與王朝國家含義的舊中國相對的“新中國”概念的正式提出。小說通過主張溫和改良的黃克強和提倡暴力革命的李去病的精彩辯論，最終揭示了“新中國”漸進式的實現途徑：開展教育以充民力、開民智、興民德，待民之一新，先從地方自治開始，再各省自治，繼而開國會、立憲法建立君主立憲國，進而君主讓權，過渡到民主共和的“新中國”。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三回）》，《新小說》第1年第2號，1902年12月14日，第35～75頁。各環節的重要性及其相互間的關系在梁啟超較早發表的政論尤其是同年發行的《新民叢報》中得到系統的闡明。

“國民”是梁啟超構造新國家的基礎要素，用“國民”定義國家成為界別新舊中國的重要標識。1899年11月，梁啟超在《論近世國民競爭之大勢及中國之前途》一文中，把“國民”闡釋為“以國為人民公產之稱”，“以一國之民，治一國之事，定一國之法，謀一國之利，捍一國之患。其民不可得而侮，其國不可得而亡。是之謂國民”。梁啟超：《論近世國民競爭之大勢及中國之前途》，《清議報》第30卷，1899年10月15日，“本館論說”第1頁。此處的“國民”指人民聚合物，意為民之國。只有全國之民，共治國事，共定國法，共謀國利，共捍國患，國家才能避免受侮而亡。這樣，“國民”被抽象為政治共同體，具有了等同于“國家”的意涵，改造國民即是革新國家，反之亦然。1902年《新民叢報》的問世，賦予了新國民以統一、標準的稱謂——新民。按照梁啟超“國民即國家”的觀點，“新民”實際上是“新中國”的一個人格化的別稱，如其言：“新民云者，非新者一人，而新之者又一人也，則在吾民之各自新而已。孟子曰：‘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自新之謂也，新民之謂也。”梁啟超：《新民說：論新民為今日中國第一急務》，《新民叢報》第1號，1902年2月8日，第5頁。

在《新民說：敘論》中，梁啟超維持了其在《清議報》上關于“國民”和“國家”關系的主張，認為“國也者，積民而成”，“民愚陋、怯弱、渙散、混濁”，則國不能立，由此指出“國之安富尊榮”之道在于“新民”，使“四萬萬人之民德、民智、民力”與歐美諸國相當。⑤梁啟超：《新民說：敘論》，《新民叢報》第1號，1902年2月8日，第1～2、1頁。此時，梁公謀求的國家在遵循進化秩序演變成的“世界”之內，是積極參與國力角逐的民族主義國家，即“屹然強立，有左右世界之力，將來可以戰勝于天演者”。⑤

“新民”的本質在于具備“國民之特質”和“獨立之精神”，具體而言，要在道德、法律、風俗、習慣、文學、美術等方面“變化氣質”，實現之途有二：一是“淬厲其所本有而新之”；一是“采補其所本無而新之”。梁啟超：《新民說：釋新民之義》，《新民叢報》第1號，1902年2月8日，第8頁。簡言之，變化舊有的精神，汲取新興的法子。其中，道德又是新民最基本的品格與核心素養，正如“非有完全之道德”“不足以戰勝于天擇”。梁啟超：《新民說：論合群》，《新民叢報》第16號，1902年9月16日，“論說”第7頁。在梁啟超看來，道德的重要作用在于“固其群、善其群、進其群”，所謂“道德之立，所以利群也”，此為“德之本原”。⑨⑩B11梁啟超：《新民說：論公德》，《新民叢報》第3號，1902年3月10日，第5～6，1～2、6，6，2頁。道德有公、私之分，“人人相善其群者謂之公德”，“人人獨善其身者謂之私德”，只有公德和私德皆備，才能稱得上具足完全之人格，而從利群的角度來看，公德又為“諸德之源”。⑨據此，梁啟超指出“新民”的具體路徑：有公德而新道德出，新道德出而新民出。⑩

而傳統社會發達的私德可溯至先秦，屬于中國“所本有”的道德，相較之下，使“人群之所以為群，國家之所以為國”的公德則是中國“所本無”的道德。西方新倫理重視公德，并按“群”的小大之別分成家族倫理、社會（即人群）倫理、國家倫理，目的是處理私人和團體的關系。B11這種有意凸顯國群、公和遮蔽個體、私的分類，以構建新型共同體為旨歸。但在儒家倫理道德貫穿社會演變的中國，新倫理的引進需要改造和吸納傳統的舊倫理，使得主要處理私人之間關系的舊倫理向有益于“群”和國的方向轉化。因而梁啟超將舊倫理中的父子、兄弟、夫婦之倫歸為家族倫理，朋友之倫歸為社會倫理，君臣之倫歸為國家倫理。②⑥梁啟超：《新民說：論公德》，《新民叢報》第3號，1902年3月10日，第2、4、3頁。以家庭倫理中的父子之倫轉化為例：

父母之于子也，生之、育之、保之、教之。故為子者，有報父母恩之義務，人人盡此義務，則子愈多者，父母愈順，家族愈昌，反是則為家之索矣。故子而逋父母之負者，謂之不孝，此私德上第一大義，盡人能知者也。群之于人也，國家之于國民也，其恩與父母同。蓋無群無國則吾性命財產無所讬，智慧能力無所附，而此身將不可以一日立于天地。②

把作為舊道德出發點的“孝”擴充到一群乃至一國之中，私德便突破了家族的界限進入公共領域，轉化為公德，人群、國家由此得以成立。除了家庭、家族之外，在國民和國家之間還存在其他復雜的社會（人群）組織，梁啟超為這些或大或小的群體設立了統一的道德規范，即“合群之德”。所謂“合群之德”，指“以一身對于一群，常肯絀身而就群。以小群對于大群，常肯絀小群而就大群。夫然后能合內部固有之群，以敵外部來侵之群”。梁啟超：《十種德行相反相成義》，《清議報》第82冊，1901年，“本館論說”第2頁。這里呈現出由一身—小群—大群的秩序井然、層級分明的“合群”路徑，依循一種遞進式的同構設想，顯現出儒學家國同構思想影響的痕跡。而“大群”在內外競爭的時局下被劃定了邊界，指向現代民族國家。

新民的道德之新除了揚棄舊倫理以適應新倫理的意義，還蘊含著培養國民權利和義務的意味。國家思想是新民的關鍵特質，梁啟超從四個方面對其進行詮釋：對于一身而知有國家，對于朝廷而知有國家，對于外族而知有國家，對于世界而知有國家。⑤梁啟超：《新民說：論國家思想》，《新民叢報》第4號，1902年3月24日，第1，1～2、5頁。就對于一身知有國家而論，梁公指出彼時國人國家思想淡薄的一大原因是“知有一己而不知有國家”，常常“獨善其身，鄉黨自好”，以國事為己累，但建立國家卻是維持個體生存的必要方式：“太平之時，通功易事，分業相助”需要“彼我相補助”，“急難之際，群策群力，捍城御侮”需要“彼我相團結”，若要使“補助永不虧”“團結永不散”，則人人須知“一身之上更有大而要者存”。⑤此“大而要者”即梁氏所言“人之生息于一群也，安享其本群之權利，即有當盡于其本群之義務”。⑥概言之，國民的義務指養成諸如進取、冒險、自由、自治、自尊、合群、愛國等“利群”的國民精神。需要指出的是，梁啟超所言“一己”和“國家”并非決然對立，處于物競天擇的爭競時代，若“一人與一人交涉則內吾身而外他人”的“一身之我”的觀念演變為“一群之我”，即將“小我”擴充為“大我”，將有利于此群與彼群的交涉。梁啟超：《新民說：論合群》，《新民叢報》第16號，1902年9月16日，第3頁。

較之于新道德，梁啟超認為新學術具有根本性的推動作用。他以“中國之新民”作筆名，在《新民叢報》上發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一文，其“總論”開篇就聲稱：“學術思想之在一國，猶人之有精神也，而政事、法律、風俗及歷史上種種之現象，則其形質也。”⑨⑩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新民叢報》第3號，1902年3月10日，第41，41、43，45頁。新的學術思想是“一國之所以立于天地之特質”，欲建立新國家，既不能為中國舊學之奴隸，也不能為外國新學之奴隸，必融合本國學術與外國思想于一爐，擷其實，咀其華，以造中華之新文明。⑨在梁啟超那里，新學術是新道德的前提，“吾今者但求吾學術之進步，思想之統一（統一者謂全國民之精神，非攘斥異端之謂也）”，新民的精神、道德建立在學術的進步之上。⑩而學術進步的標準是“應用的而非理想的”，即“經世致用”，且“足為時代放一異彩”；作用是“解二千年來人心之束縛”，“導之以入思想自由之途徑”。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新民叢報》第53號，1904年9月24日，第48～49頁；第58號，1904年12月7日，第26頁。至此，梁啟超關于建立“新中國”的取徑基本定型，即以新學術、新思想構建新道德、新精神，以新道德、新精神培育新國民，以新國民聚合成有機的新中國。相較于“少年”創造的“少年中國”，“新民”構謀的“新中國”是完全意義上的現代民族國家，相當于“少年國”的進階——“壯年國”。比“少年”更具包容性的“新民”組成國之為國的必要元素，與此同時，《新民叢報》的發行為“新民”如何養成以公德為核心的新道德出具了詳盡的方案。

四、結語

“新中國”是清王朝所代表的“中國”進化以后形成的新國家。甲午戰爭后特別是膠州灣事件發生之后，中國面臨列強的瓜分狂潮和覆滅的危局，梁啟超發揮傳統儒家的“群”思想，率先對救亡圖存作出理論上的闡釋。其在戊戌前后有關“國群”的想象，通過采西學—開智識—新士紳—立國群，奠定了成立新國家的基本步調。就所采學問而言，強調吸攝以分科之學為特點的西方新學，尚未將中國舊學納入培育新式人才的考量之中。研習新學的主要目的是開通智識，著力于“民智、民德、民力”之“民智”一端，且有資格接受知識啟蒙的人群限于士紳和官吏，這是熟諳儒學和未充分接觸西學的梁啟超的局限性。

隨著精英合群弊端的顯現和維新變法的失利，赴日后接觸到歐美日本“國家”觀念的梁啟超調整了思路，目光下移，摒棄了原先精英立會、由君合群的觀念，將建國的希望寄托于四萬萬國民，由此創造出過渡時期嶄新的國家形象——“少年中國”。“少年中國”寄望于具有國民氣質的“少年”扭轉中國內外交困的局勢，為早前構想的具有儒家倫理色彩的“群”提供了新的落腳點和極富感召力的新名稱，目標是建立一個延續歷史、古今貫通、國民主權、對外平等的新國家，它不排斥封建國家和王朝國家的歷史，而是按照社會進化的步驟，自先秦時代發展而來，是未能完全成立的少年國，有待于進化成完全成立的壯年國。

“合群”是梁啟超救亡思想的要旨，他在甲午之后依次構想的“國群”“少年中國”“新中國”貫穿了這一旨趣，意在建構新型共同體以應對外部世界的沖擊和顛覆。稱謂的變化昭示著其背后賴以支撐的知識和觀念的變動。梁氏基于傳統“謀之于上”的合群認知對“國群”作出的闡述，是在古典儒學的框架內對治國理政的方式進行的微調，建立“國群”的主體仍舊是位高權重的君王及其佐臣和壟斷知識的大夫、紳士，與近代意義的國民國家距離較遠；吸收歐日國家學說創發的“少年中國”開始目光向下，努力發掘謀求國家存續的內在力量和國人身上的優秀品質，部分具有了近代國家的特質，但其對于“少年”和“老年”的區分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這一口號的感召力和全體國人的凝聚力；而參照西方建國理念設計的“新中國”則以“新民”（國民）為核心，四萬萬國民皆被納入培育國民精神以養成國家思想的軌道之中，自主、愛國、進取等諸多新民特質的引介為中國人定制了一套完善的啟蒙和改造計劃，梁氏的“合群”策略由此實現了從“謀之于上”向“謀之于下”的轉變，“謀之于上”“謀之于下”一說出自“故仆等之意，與其冒此險著而謀之于下，不如借友邦之力以謀之于上也。”參見《梁啟超與志賀重昂筆談記錄》，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468頁。他所期待的“新中國”這一新型共同體也因為包含了全體國民和最“大群”（就國內而言）劃上了等號，是20世紀初國人中國夢的具象化建構。梁啟超對于中國境況的把捉和救亡保國方案的思考，構成了同一時期中國知識分子判斷國內外局勢及如何塑造新國民和建立新國家的基本話語，影響無遠弗屆。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歷史學系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