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隨著希臘地區考古活動的興起,考古材料為古希臘史研究提供了大量信息,許多問題形成了由文本向物質的考古學轉向。不過,斐冬的活動年代問題,其文本與實物證據并未如“二重證據法”的要求產生交叉印證,而是呈現平行之勢,在奧林匹亞紀年線索的基礎上,以文本為導向的結論得到廣泛認同,影響至今。面對奧林匹亞紀年相關文本證據的充分研究,斐冬所處時間的問題需要將更多材料納入視野。綜合相關文獻和考古材料而言,斐冬活動的年代應當是文獻與考古材料能夠呼應的公元前8世紀中后期。這一時期的阿爾戈斯社會不僅生產繁榮,而且出現了一系列重要的政治、經濟、軍事和宗教活動,對阿爾戈斯乃至早期希臘世界的發展具有重要影響。斐冬是這一發展過程中的關鍵政治人物。
[關鍵詞]古希臘;阿爾戈斯;斐冬;年代;“二重證據法”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4)03—0071—14
阿爾戈斯的斐冬是古希臘歷史研究中最具爭議的人物之一。由于缺乏同時代的文獻記錄,關于斐冬的研究只能依靠公元前5世紀以后的文獻記載。以文獻出現的時間順序而言,主要包括:希羅多德(Herodotus)、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埃福羅斯(Ephorus of Cyme)、特奧彭波斯(Theopompus)與赫拉克利德斯(Heraclides of Pontus)的記錄,較晚的記錄出自《帕羅斯碑》(Marmor Parium)、狄奧多羅斯(Diodorus)、斯特拉博(Strabo)、尼古勞斯(Nicolaus of Damascus)、普魯塔克(Plutarch)、保桑尼阿斯(Pausanias)、波呂科斯(Julius Pollux)和尤西比烏斯(Eusebius of Caesarea)。根據文獻記錄,斐冬是行事傲慢的阿爾戈斯僭主,他在世襲權力的基礎上獲得僭主式的權力,創立衡制,打造貨幣,試圖收復忒墨諾斯的土地,橫跨伯羅奔尼撒半島驅逐埃利斯人,親自主持奧林匹亞賽會,干涉科林斯事務,最終死于科林斯。零散的古代文獻記錄不僅在文本內有諸多矛盾,而且與考古材料存在沖突,令斐冬的事跡和活動時間充滿爭議,特別是斐冬的活動時間。因為斐冬的活動涉及古風時代早期希臘世界軍事、政治變革,社會生產,宗教發展,地中海西部殖民活動以及伯羅奔尼撒地區共同體間的政治、軍事、宗教互動,可靠的時間信息可以為古風時代早期希臘歷史的發展提供時間框架,解決史料矛盾,對于研究早期希臘城邦形成問題至關重要。
以時間先后順序而言,斐冬的活動時間最早為公元前9世紀,晚至公元前6世紀初。長達兩個多世紀的時間跨度帶來巨大的解釋空間,學者們依托文獻材料,形成了以文本為導向的觀點。隨著考古活動的興起,考古材料逐漸進入古希臘史研究,在一系列重要問題上形成了考古學轉向。雖然歐美各國考古工作者自20世紀初便對阿爾戈斯地區進行系統性發掘,取得了眾多重要成果,不過斐冬所處年代問題并未受到顯著影響,該問題仍以文本校勘中修訂奧林匹亞賽會屆數而形成的觀點為主。在斐冬所處時間的問題上,文本與物質證據并未如“二重證據法”的要求那樣產生交叉印證,而是呈現平行之勢,一方面與古典學研究長期依托文本形成的獨立話語體系有關;另一方面,學者對待考古材料比較謹慎,因為部分考古材料存在很大的解釋空間。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奧林匹亞紀年線索得到充分發掘,時間問題需要將更多證據納入視野。本文嘗試通過奧林匹亞紀年、衡制與貨幣、忒墨諾斯家族系譜、科林斯的西部殖民地中的相關時間線索來探究斐冬所在年代問題,將文獻材料范圍擴大到伯羅奔尼撒地區乃至希臘世界,利用考古材料為文本提供物質文化語境和時間參照,同時為物質證據提供文本解釋,使兩者相互印證,一同構成探究時間問題的證據基礎。
一、奧林匹亞紀年線索
斐冬干涉第8屆奧林匹亞賽會的記載與斐冬是忒墨諾斯第10代后裔的信息在時間上較為一致,因此穆勒(K. O. Müller)根據保桑尼阿斯的記載,認為斐冬是公元前8世紀中葉的人物。格羅特(G. Grote)的觀點與穆勒相近,格羅特認為斐冬是第8屆奧林匹亞賽會前后的人物(公元前770—前730年)。不過,斯特拉博記載最初26屆奧林匹亞賽會由埃利斯人主持,并未中斷。尤西比烏斯引用阿非利加努斯(Sextus Julius Africanus)的記錄表明,比薩提斯(Pisatis)人于公元前668年控制第28屆賽會,之后還控制過第30—52屆賽會(公元前660年—前572年)。除了第8屆外,保桑尼阿斯的記錄中還有4次賽會不是由埃利斯人主持,分別是:第34屆賽會(公元前644年)、第48屆、第50屆、第104屆。埃利斯人是否在后兩次中失去管理賽會的資格仍然存疑,第104屆賽會由于時間太晚與斐冬無關。從斯特拉博和尤西比烏斯的記錄來看,第8屆不是“非奧林匹亞賽會”(Anolympiads),比薩提斯國王潘塔里昂(Pantaleon)干涉的第34屆與比薩人控制的第30—52屆的情況符合,加上潘塔里昂可能被視為一位僭主,令部分學者對斐冬干涉第8屆賽會的史料產生了質疑。
19世紀初,福爾克納(T. Falconer)在編輯斯特拉博作品時,將保桑尼阿斯記載斐冬干涉的奧林匹亞賽會由第8屆改為第28屆(即從公元前748年變為前668年)。這個時間不僅與“非奧林匹亞賽會”的時間一致,而且與保桑尼阿斯記載的公元前669年敘西阿伊戰役(Battle of Hysiae)相近。此戰,阿爾戈斯戰勝斯巴達,表明此時阿爾戈斯人軍事實力強盛,同時為他們向西進入埃利斯地區掃清了障礙。這樣的修改使得多處文獻證據能夠協調起來。因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斐冬于公元前668年干涉第28屆奧林匹亞賽會的觀點得到了包括韋德–格雷(H. T. Wade-Gery)在內的諸多著名學者的贊同,并逐漸得到學界廣泛認可。
20世紀中期以來,有學者對公元前668年的時間提出質疑。赫胥黎(G. Huxley)指出,從斯巴達與阿爾戈斯的沖突出發,敘西阿伊位于阿爾戈斯與泰吉亞的邊界之上,盡管這種地理位置容易讓人想到阿爾戈斯與斯巴達的沖突,但古代文獻并沒有提及斐冬與敘西阿伊戰役或公元前668年的關系,在沒有明確文本證據的情況下,研究者不能僅靠推測便修改保桑尼阿斯的記載(即,將第8屆修改為第28屆)。此外,從奧林匹亞賽會優勝者名單來看,第28屆賽會的優勝者中有一位來自斯巴達的卡米斯(Charmis),若阿爾戈斯在前一年大勝斯巴達,而斐冬隨后主持了賽會,那么阿爾戈斯人不大可能會允許斯巴達人參賽。
隨著20世紀阿爾戈斯地區考古發掘活動的展開,考古材料提供了更多信息,公元前8世紀中后期的阿爾戈斯地區發展迅速,具體表現為人口的快速增長和社會生產的發展,主要來自墓葬、陶器和金屬器物三方面的發現:第一,墓葬數量快速增加,表明阿爾戈斯人口增長迅速;第二,陶器制造處于希臘世界領先地位。阿爾戈斯陶器的器型十分豐富,裝飾風格有長足發展,形成自身特征。阿爾戈斯的陶器對其他地區有較大影響。阿爾戈斯的陶器是此時希臘世界第二重要的幾何陶流派,僅次于雅典;第三,青銅冶煉和制作技藝成熟,金屬制品數量和質量處于希臘世界前列。阿爾戈斯的青銅別針極具代表性,造型優美、制作精良,且發現數量巨大。阿爾戈斯同樣是青銅三足鼎和雕像的重要產地。青銅別針和三足鼎考古發現表明阿爾戈斯是當時希臘世界的青銅制造中心。
墓葬、陶器及金屬器物的考古發現說明公元前8世紀下半葉阿爾戈斯處于繁榮期,社會財富增加,手工業能力位居希臘世界前列。部分社會財富以隨葬品的傳統方式來展示墓主人的財富和社會地位,而宗教圣地的考古發現表明社會財富出現了新的流動方式,與希臘世界其他地區一樣,社會財富通過宗教崇拜的渠道變成了神廟中的奉獻物,體現出希臘各地共同體對宗教活動日益增加的關注。奧林匹亞和阿爾戈斯兩地三足鼎裝飾的相似性表明兩地很早便存在聯系。在奧林匹亞發現了一些殘片,具有阿爾戈斯三足鼎的特征,出現時間可能為公元前8世紀中后期。在公元前8世紀奧林匹亞發現的外來奉獻物中,阿爾戈斯的奉獻物是重要來源。
墓葬中的武器反映出阿爾戈斯武器生產的領先地位和軍事能力。阿爾戈斯地區很早出現了使用鐵制武器的痕跡,在早期和中期幾何陶時期的墓葬中都發現了鐵制武器。鐵制武器出現的同時,青銅武器的發展并未停止。在阿爾戈斯45號墓葬(Tomb 45)中發現了一套相當完整的青銅盔甲和一些其他其青銅和鐵制物品,這座墓葬也因此得名“盔甲墓”(Panoply Grave)。此外,兩座晚期幾何陶時期的墓葬出土了青銅頭盔。“盔甲墓”的大致時間在公元前8世紀下半葉,或在公元前8世紀末。無論何種時間判斷,在阿爾戈斯發現的盔甲都是目前已知希臘世界最早的成套青銅盔甲。人口的大量增長與領先的武器裝備表明,阿爾戈斯在公元前8世紀下半葉擁有比較強大的軍事基礎。
此外,宗教圣地發現的馬匹雕塑具有獨特社會、宗教意義,成為共同體中權力精英構建社會權力活動的象征。在阿爾戈斯赫拉神廟遺址中發現了眾多馬匹雕像。在拉里薩(Larisa)山頂也發現了帶底座的青銅馬雕像。阿爾戈斯的馬匹雕像造型獨特,體現出制作者的高水平技藝以及對馬匹活動的深刻理解。馬在生產活動中作用不大,更適于競賽和戰爭,擁有馬匹在公元前8世紀及后來的希臘世界都是地位、財力和權力的象征。將馬奉獻給神明既是宗教活動,也是社會權力的構建。所以阿爾戈斯的馬匹雕塑很可能是權力精英在社會和宗教兩個維度上構建自身權力的表現。
公元前8世紀中后期阿爾戈斯的社會生產繁榮,人口增長和先進的軍事裝備成為阿爾戈斯擴張的基礎,保桑尼阿斯記載阿爾戈斯人徹底摧毀阿西涅(Asine),被驅逐的阿西涅人得到斯巴達人幫助,并在之后參與第一次美塞尼亞戰爭。考古材料證實了阿西涅的毀滅,時間在公元前8世紀末以前。另一方面,共同體中的權力精英開始通過宗教構建自身權力,日益重要的宗教圣地成為斐冬這類精英展示自身財富和權勢的舞臺。
公元前8世紀中后期阿爾戈斯的繁榮景象沒有延續到下一個世紀。首先,公元前7世紀阿爾戈斯墓葬數量大幅下降,墓葬方式出現重大變化,隨葬品幾乎消失。其次,公元前7世紀的陶器制造和金屬制造嚴重衰退。公元前7世紀阿爾戈斯處于衰落之中,若斐冬能夠干預賽會,那應當是在阿爾戈斯處于繁榮的公元前8世紀中后期,干預保桑尼阿斯記載的第8屆賽會,而非在阿爾戈斯整體衰退的公元前7世紀干預第28屆賽會。
二、衡制與貨幣線索
希羅多德和普林尼提及了斐冬創立衡制,沒有記載衡制內容。在文獻記載中,斐冬創立的衡制中容積單位的記載較為清晰,長度和重量單位很模糊,上述記載都沒提供年代信息。《帕羅斯碑》中斐冬刊布衡制和制造銀幣的時間為公元前895/4年或前894/3年,這個時間與多數的文獻材料都沒法對應,而且與考古材料的情況不符,無法提供有效的時間線索。
埃福羅斯和《帕羅斯碑》明確記載斐冬在埃吉納島制造銀幣,埃福羅斯認為這是希臘世界最早打造的銀幣。埃吉納帶有海龜圖案的“龜幣”(tortoises)出現的時間較早,流通范圍廣泛。埃利安(Aelian)記錄埃吉納人首次打造了貨幣(ν?μισμα),波呂科斯記載埃吉納的“龜幣”曾廣泛流通于伯羅奔尼撒地區,這種貨幣流通時間很久,到公元前4世紀仍在使用。有學者認為希臘世界最初的貨幣在埃吉納打造,尤爾(P. N. Ure)相信斐冬打造的銀幣就是埃吉納的“龜幣”。若斐冬打造銀幣的記載可信,那么埃吉納銀幣出現的時間就可以作為斐冬所在年代的確切證據。但文獻記錄提供的信息在時間和地點上均存在諸多矛盾之處。
第一,以目前的證據而言,埃吉納的“龜幣”不會早于公元前6世紀上半葉出現。奧斯本(R. Osborne)認為希臘銀幣的出現與呂底亞人放棄琥珀金大致處于同一時間,約在公元前6世紀中期以后。從目前已知的銀幣類型、題材和金屬冶煉的證據表明,希臘世界引入貨幣的時間不會早于公元前6世紀上半葉。銀幣出現的時間與絕大多數的文本證據都不相符。
第二,斐冬在公元前6世紀統治埃吉納并打造銀幣的可能性很低。埃吉納曾因商貿而聞名,該島的位置十分有利于商品集散。到公元前6世紀,埃吉納已經是繁榮的商業城邦,民眾多從事航海活動,在反抗鄰邦埃皮道魯斯的海戰中占據上風,他們的海上力量甚至到達埃及,參與了納烏克拉提斯(Naucratis)的建設。阿爾戈斯是傳統的重裝步兵強邦,文獻中沒有阿爾戈斯海軍的記載,所以公元前6世紀阿爾戈斯跨海直接統治埃吉納的可能性很低。此外,古希臘眾多的貨幣標準反映出各個城邦傾向于在自身政治范圍內制造貨幣,作為擁有強大海軍的商業城邦,埃吉納更可能發行帶有自身政治影響力的貨幣,而不是允許阿爾戈斯人在此發行銀幣。
斐冬在埃吉納打造銀幣的文獻記錄可能包含部分史實和時間線索。首先,斐冬打造貨幣的材質可能是鐵。在文獻記錄中,埃福羅斯和《帕羅斯碑》提及貨幣材質是銀(?ργυρον),赫拉克利德斯和波呂科斯沒有記錄貨幣材質。在希臘世界引入貴金屬貨幣之前,鐵或銅曾廣泛用于交易。正如布雷松(A. Bresson)所言:“貨幣并不必然以鑄幣的形式產生……以一種特定物品,或者更經常是幾種特定物品專門用于結算和(或者)保值、交換。”普魯塔克在萊庫古的傳記中提到斯巴達早期鐵制通貨的來源,并且在萊山德的傳記里記載了通貨的名稱和使用情況:
可能所有古老的錢幣都是這類形式,一些國家的人使用鐵扦或青銅來做貨幣;由此甚至直到今天,許多小面值錢幣保持著“奧波爾”或“鐵扦”的名字,6“奧波爾”是1“德拉克馬”,或是“一把”,因為一只手至多能抓住這么多。
同在伯羅奔尼撒半島的阿爾戈斯也有使用鐵制通貨的情況。在阿爾戈斯地區的18處墓葬中出土了鐵制物品(3處屬公元前9世紀,其余屬公元前8世紀),其中8處墓葬發現了鐵扦(Obeloi),且數量為:12、6、6、2、2、1、1、1,鐵扦長度似乎在160—165厘米之間,可能出現了某種程度的統一。此外,其中一些墓葬出土的鐵扦數量為6或12,符合古代作家記載的“奧波爾”與“德拉克馬”之間的比率。
其次,文獻記錄斐冬曾向赫拉神廟奉獻鐵制通貨。鐵制通貨奉獻到神廟的做法直到希羅多德的時代仍然存在。赫拉克利德斯在解釋“奧波爾”一詞的含義時提及了斐冬的奉獻以及造幣活動(Antiquiteis. 144-5):
阿爾戈斯的斐冬在埃吉納首次打造了貨幣,他發行了貨幣,并收集了鐵扦,將之奉獻給了阿爾戈斯的赫拉。因為在那時,鐵扦常常以手來衡量,即“把”(δρ?ξ),盡管我們不用手拿6奧波爾,我們仍稱這個數量為1“德拉克馬”(δρα?ξασθαι),源于“取一把”。這就是為什么直到現在我們稱放款人為“奧波爾過秤員”(?βολοστ?την),因為古人常常將他們的鐵扦按重量付錢。本都(Pontus)的赫拉克利德斯如是說。
波呂科斯曾引用亞里士多德《西庫昂政制》(Sicyonian Consitution)的片段,對“奧波爾”的解釋與之類似,在同一殘篇中也記載斐冬將這些“奧波爾”(obeliskoi)奉獻到了赫拉神廟。上述記載得到了考古證據的證實。在阿爾戈斯赫拉神廟平臺的東北方向盡頭出土了鐵制奉獻物。科德斯特里姆認為這捆鐵扦數量為96根。庫爾班(P. Courbin)認為阿爾戈斯的鐵扦構成了一種原始的貨幣體系,實際上在幾何陶末期便在阿爾戈斯地區建立起來,以長度和重量為標準,到公元前8世紀末似乎已經標準化。出土的證據表明,阿爾戈斯的鐵扦在公元前8世紀時已經具備原始貨幣的作用,在貨幣由鐵向銀過渡之前,必然需要鐵扦重量的標準化,這種改革很可能與斐冬頒布衡制有關。斐冬可能將鐵扦作為官方標準奉獻到神廟,用以管理那個時沒有打造成通貨的鐵質材料,這與文獻中斐冬創立衡制聯系密切,且符合早期伯羅奔尼撒地區使用鐵制通貨的情況。
再次,奉獻鐵扦可能是一種確立“鐵–銀”兌換比率的活動。賽特曼(T. Seltman)與卡根(D. Kagan)都認為,在赫拉神廟中發掘的鐵扦是一種古老的鐵制貨幣,結合文獻中的說法,在赫拉神廟奉獻鐵扦的活動可能是一種確定鐵與銀價值比率的方式。在阿爾戈斯曾發掘出一座用于冶煉銀的熔爐,表明從公元前10世紀阿爾戈斯開始便出現了銀的冶煉技術。古希臘工匠很早便使用“灰吹法”(cupellation)從鉛礦中提煉銀。熔爐的發現和冶煉技藝的古老歷史證明,阿爾戈斯很早便有冶煉銀的能力。正是在此基礎上,斐冬奉獻鐵制通貨用以確立“鐵–銀”的比率,從而成為后世文獻中斐冬打造銀幣說法的來源。
最后,阿爾戈斯與埃吉納在公元前8世紀就存在同盟關系,或許是文獻中埃吉納一地記載的來源。希羅多德提及阿爾戈斯人曾協助埃吉納人對抗雅典,戰后,阿爾戈斯和埃吉納人延長了別針。希羅多德的記載與阿爾戈斯出土的別針長度逐漸增加的情況相符,根據科德斯特里姆的分析,這場戰爭應當爆發在公元前750年前后。此后,阿爾戈斯與埃吉納一直保持著某種盟友的關系,阿爾戈斯可能占據主導地位。阿爾戈斯與埃吉納自公元前8世紀便存在的同盟關系將斐冬與埃吉納聯系起來,后者是傳統商業中心且被認為是希臘世界首個打造銀幣的地方,或許成為文獻記載中斐冬在埃吉納打造銀幣的地點來源。
如上文所述,斐冬在埃吉納打造銀幣的記錄中包含著部分史實。剝離掉文獻記載中地點(埃吉納島)和材質(銀)的元素,斐冬打造貨幣的實質可能是利用頒布的衡制統一鐵幣,或是確定“鐵–銀”比率。斐冬創造衡制和貨幣的說法得到后世希臘作家的廣泛接受,其緣由可能是斐冬的創新措施通過軍事擴張從阿爾戈斯擴展到了其他地區。斐冬對外的軍事活動符合安德魯斯將他歸為軍事類僭主的看法,而對內的通貨改革措施,則體現出僭主統治的個人能力與野心。在尤爾看來,斐冬在古代文獻中被視為不同以往的統治者,成為僭主而非國王,其原因很可能在于斐冬的開創性措施,而非他的蠻橫行為或戰爭成就。薩瑟蘭(C. H. V. Sutherland)指出,最初的貨幣或許是某一地區君主、僭主或政府組織至高權力的顯著活動和過程。在恢復忒墨諾斯遺產,對外施加影響爭奪霸權,干涉奧林匹亞賽會的同時,斐冬可能在阿爾戈斯內部采取了改革措施,無論是規范鐵制通貨還是規定“銀–鐵”比率,依據考古證據中鐵扦和別針長度變化的時間而言,這一活動應大致發生在晚期幾何陶末,公元前8世紀中后期。
三、忒墨諾斯家族系譜線索
忒墨諾斯、克瑞斯豐忒斯(Cresphontes)和阿里斯托德莫斯(Aristodemus)是赫拉克勒斯的后裔,他們組織了最后一次對伯羅奔尼撒的入侵,形成了阿爾戈斯、美塞尼亞和斯巴達,斐冬是忒墨諾斯的后裔。這些記錄為探究斐冬所在年代提供了兩方面線索:斐冬在忒墨諾斯家族系譜中的位置;忒墨諾斯家族與斯巴達王室的平行關系。所以可以嘗試由下向上、自上而下兩種順序來推斷時間信息。
一、由下至上追溯。埃福羅斯記載斐冬是忒墨諾斯第10代后裔。保桑尼阿斯提及忒墨諾斯王朝最后兩位國王為列奧凱戴斯和邁爾塔斯(Meltas),并指出邁爾塔斯是邁冬(Medon)的第10代后裔,邁冬則是忒墨諾斯的孫子。希羅多德記錄列奧凱戴斯是斐冬之子。綜合古代記錄,忒墨諾斯王朝最后的三任統治者是斐冬、列奧凱戴斯和邁爾塔斯。從忒墨諾斯王朝最后兩位統治者向上追溯,推斷斐冬所在年代主要有兩條線索:列奧凱戴斯參與西庫昂僭主克里斯提尼女兒阿伽莉斯特求婚的時間;忒墨諾斯家族統治終結和阿爾戈斯政體變革的時間。
列奧凱戴斯在西庫昂活動的時間約在公元前6世紀70年代。推斷忒墨諾斯王朝終結的線索來自三份古風時期的銘文,三份銘文都提及了“公務執事”(damiourgos)的官職,其中一份時間較早的銘文列出了9位“公務執事”的名單,其中3位帶有父名,其余6位沒有(IG 4.614)。銘文還規定:“若沒有‘公務執事’在職時……”這可能意味著9位“公務執事”在共同體中擁有最高權威。“公務執事”的巨大權力表明此時阿爾戈斯已經廢止了王權,政體可能是共和或民主制。杰弗里(L. H. Jeffery)認為三份銘文出現的時間約為公元前575—前550年。阿爾戈斯政體變革時間大致能與列奧凱戴斯在西庫昂活動的時間對應。由此而言,斐冬所在時間約為公元前7世紀末或公元前6世紀早期。但是這兩條線索所依托的史料均存在一定問題。
首先,克里斯提尼治下的西庫昂與阿爾戈斯處于敵對狀態。克里斯提尼時代的西庫昂與阿爾戈斯爆發過戰爭,克里斯提尼意圖清除荷馬史詩中的阿爾戈斯因素以及國內阿爾戈斯英雄的影響,更改西庫昂的多利亞部落名稱為“驢”和“豬”來表示羞辱。在雙方敵對狀態中,列奧凱戴斯可能無法參與克里斯提尼女兒的追求活動。
其次,在敘述主題相關的一些事件時,希羅多德并沒有給出明確的時間順序。根據希羅多德記載,麥加克勒斯(Megacles)之子阿爾克美昂(Alcmeon)與克洛伊索斯屬同一代人。與之矛盾的是,希羅多德還記載了克洛伊索斯與庇西特拉圖是同一時代的人,而庇西特拉圖至少在10年前便娶了麥加克勒斯的女兒。同樣,根據希羅多德記載的事件,阿律阿鐵斯(Alyattes)與克洛伊索斯是同一代人,但阿律阿鐵斯與克洛伊索斯不可能同時統治。這種問題可能也出現在克里斯提尼女兒婚禮的記錄之中。希羅多德可能將斐冬與一位同名后代混淆,在一位尼米亞賽會的優勝者豎立的紀念碑上,提及了優勝者阿里斯提斯(Aristis)是克里奧奈(Cleonae)的斐冬之子,銘文的出現時間可能在公元前6世紀上半葉。赫胥黎在此基礎上對忒墨諾斯家族最后幾位國王的重新進行了推測:斐冬(約公元前750—前735年)、列奧凱戴斯(約公元前700年)、邁爾塔斯(約公元前660年)、克里奧奈的斐冬(約公元前600年)、阿里斯提斯、列奧凱戴斯(約公元前570年)。希羅多德一方面知道那位著名統治者斐冬,另一方面了解列奧凱戴斯的父親也是一位阿爾戈斯的僭主,從而混淆了兩位斐冬。
最后,銘文證據的時間和內容存在不確定性。杰弗里承認銘文出現時間的判斷可能存在誤差。哈蒙德認為銘文應該出現在公元前7世紀。如果將銘文的時間提前到公元前7世紀,那么列奧凱戴斯也應提前,與希羅多德的記載不相符。從銘文內容上來說,9位“公務執事”的名字可能是早期阿爾戈斯神話中的顯要人物,他們或許并非真實的人物。比如波塔毛斯的本意是河流,指伊納科斯(Inachus)。“公務執事”的出現可能也不意味著阿爾戈斯政體發生了變革。在庇西特拉圖統治雅典時,執政官仍在不斷選出。若“公務執事”在忒墨諾斯家族統治時期就已經出現,那么很難確定阿爾戈斯政體變化的時間,更無法此來推斷斐冬所在年代。綜合有關證據來看,自下而上追溯的線索無法提供確實的時間證據。
二、自上而下計算。埃福羅斯提及斐冬是忒墨諾斯的第10代后裔。該記載可能是真正的傳統說法。狄奧多羅斯與亞歷山大里亞的克萊門特(Clement of Alexandria)都引用了埃福羅斯的記載。狄奧多羅斯記載赫拉克勒斯后裔回歸的時間為公元前1090年。克萊門特記載的時間為公元前1069年。雅各布判斷克萊門特的記載比較可信,將此內容增補到了埃福羅斯名下。普拉肯(D. W. Prakken)認為克萊門特給出的時間比狄奧多羅斯更加準確。這個時間也是公元前370年之前整700年,而公元前370年似乎是埃福羅斯記載的起點。伊索克拉底的記載與之一致。
以公元前1069年作為赫拉克勒斯后裔忒墨諾斯、克瑞斯豐忒斯和阿里斯托德莫斯一代人回歸的時間為計算起點,與古代作家記載的斯巴達歷史相符。伊索克拉底稱斯巴達人征服美塞尼亞已有400年,狄奧多羅斯記載斯巴達人在希臘世界擁有500年霸權。斯巴達的霸權往往以萊庫古頒布法律為標志(約公元前869年),征服美塞尼亞則是特奧彭波斯在位時期(約公元前769年),到斯巴達在留克特拉敗北(約公元前371年)分別過去了約500年和400年。
從斯巴達的阿基斯家族(Agiad)系譜來看,從阿里斯托德莫斯到留克特拉戰役陣亡的國王克列歐姆布洛托斯(Cleombrotus I)之間有21代統治者,每代人的時間大約是三分之一個世紀(33.33年)。若公元前1069年作為忒墨諾斯一代人的末期,則斐冬所在年代約為公元前769年;若作為忒墨諾斯一代人的初期,斐冬所在年代約為公元前736年。后一種推斷與斯巴達人回到伯羅奔尼撒地區700年并歷經21代統治者的記載相符,不過斯巴達人稱霸希臘和征服美塞尼亞的時間也對應從500年和400年減少了近一代人時間,分別約為466年和366年。古代作家對赫拉克勒斯后裔回歸和斯巴達歷史的整數時間顯然不是精確的記錄,以此為基礎的僅能對斐冬所在年代進行大致推測——約為公元前8世紀中期。
四、科林斯的西部殖民地線索
斐冬對科林斯的擴張及其后續,將斐冬與科林斯的西部殖民活動聯系起來,提供了一條間接的時間線索,可以作為上述時間線索的補充。
斐冬曾策劃對科林斯的擴張陰謀,后因其友哈珀昂(Habron)向科林斯方面透露信息而失敗,事后哈珀昂定居科林斯。哈珀昂的孫子阿克泰翁(Actaeon)遭到追求者的武力搶奪,在沖突中死亡,巴齊斯家族(Bacchiadae)的阿基亞斯(Archias)是這場沖突的禍首。科林斯人沒有懲戒兇手,不久遭受干旱和瘟疫,為平息災害,阿基亞斯根據神諭內容自愿離開科林斯,前往西西里建立敘拉古。其他更早的古希臘作家記載了零星相關信息,狄奧多羅斯簡要提及了阿基亞斯以及阿克泰翁的死亡,并未提及斐冬和巴齊斯家族。公元前1世紀的詩人帕耳忒尼俄斯(Parthenius of Nicaea)引用了亞歷山大(Alexander of Aetolia)詩歌中的故事,透露出科林斯人在驅逐巴齊斯家族后的喜悅,阿克泰翁的死亡給巴齊斯家族帶來的悲傷。馬克西穆斯(Maximus of Tyre)記載的內容基本相同,一位巴齊斯家族的成員搶奪阿克泰翁,并未提及斐冬、阿基亞斯和科林斯的殖民地。
斯特拉博提及阿基亞斯和克西科拉提斯(Chersicrates)一同從科林斯出發向西部移民,前者建立敘拉古,后者建立科基拉,斯特拉博的記錄可能源于埃福羅斯。斯特拉博沿用了埃福羅斯關于敘拉古建立的記載。斐冬與科林斯的關系包括兩處記錄:斐冬對科林斯的陰謀(普魯塔克記載);斐冬介入科林斯內部沖突,之后死亡(尼古勞斯記載)。
在斐冬與科林斯的相關記錄以外,科林斯西部殖民地中的阿爾戈斯因素得到考古和相關文獻材料的證實。首先,在敘拉古發現的墓葬和隨葬品陶器具有顯著的阿爾戈斯風格。在敘拉古發現了一處墓葬,埋葬方式與阿爾戈斯地區十分相似;在敘拉古的墓葬中發掘出阿爾戈斯陶器風格的陶器,墓葬時間均在公元前680年之前,表明阿爾戈斯人可能很早便參與到了敘拉古的移民活動。
其次,敘拉古的大多數移民可能來自阿爾戈斯與科林斯邊界附近的特內亞(Tenea)。斯特拉博記載特內亞人伴隨阿基亞斯前往敘拉古。特內亞位于阿爾戈斯通往科林斯的道路上,這種地理條件為阿爾戈斯人參與科林斯殖民活動提供了便利條件。
最后,敘拉古早期可能有一位來自阿爾戈斯的統治者。公元前5世紀初的史家希普皮斯(Hippys of Rhegium)記載了西西里和意大利早期歷史,經阿忒奈奧斯(Athenaeus)的摘錄而保留下的殘篇中提到“阿爾戈斯人波利斯(Pollis),他曾是敘拉古的國王”。《辭源》(Etymologicum Magnum)中稱波利斯為僭主,他將色雷斯(Thrace)的葡萄品種引入西西里,葡萄釀造的葡萄酒在色雷斯被稱為“Β?βλινο? ο?νο?”,在西西里被稱為“Π?λλιο?”。《工作與時日》中提到這種葡萄酒,表明此酒很早便出現在希臘人的生活中。正因如此,雅各布認為“波利斯”之名源于葡萄酒的名字,并非真正的歷史人物。如果他是一位歷史人物,他或其祖先可能在敘拉古建立之初便從阿爾戈斯來到了敘拉古。盡管無法得到更多證據的支持,不過在敘拉古的建立中,阿爾戈斯人無疑是重要參與者。
由于斐冬對科林斯的陰謀構成了阿基亞斯前往西西里建立敘拉古的背景因素,考古和文獻材料也證實了敘拉古和西部殖民活動中的阿爾戈斯元素,加上阿克泰翁死亡時可能只是兒童或少年,所以斐冬與阿基亞斯和敘拉古的建立很可能處于同一時代。敘拉古建立的時間,目前存在可能:其一,由修昔底德的記載推斷敘拉古建于公元前734/3年;其二,根據《帕羅斯碑》和卡斯托爾(Castor of Rhodes)的紀年,敘拉古建城時間是公元前758/7年。無論是公元前734/3年還是公元前758/7年,以敘拉古建立推斷斐冬的年代而言,大致范圍應為公元前8世紀中期。
結 語
來自文獻和考古中的證據都表明,公元前8世紀,特別是該世紀中后期,阿爾戈斯經歷了一段快速發展時期,人口增長迅速,青銅器和陶器生產繁榮,軍事實力增長,社會財富增加并且開始流向宗教活動。阿爾戈斯的發展為斐冬的一系列活動提供了基礎,而公元前7世紀阿爾戈斯的衰落顯然削弱了斐冬干涉第28屆奧林匹亞賽會并以此確立斐冬所在年代觀點。綜合奧林匹亞紀年、考古證據與奧林匹亞紀年、衡制與貨幣、忒墨諾斯家族系譜和科林斯的西部殖民地四條線索,比較一致的時間證據包括:干涉第8屆奧林匹亞賽會;創造衡制,奉獻鐵制通貨;忒墨諾斯第10代后裔;敘拉古的建立。斐冬的活動年代問題在文本證據之外得到實物證據提供的時間框架和關鍵器物的時間信息,斐冬所在年代應是公元前8世紀中后期,更為確切的時間點是保桑尼阿斯記載的第8屆奧林匹亞賽會(公元前748年)前后。這一時間觀點包含了20世紀以來阿爾戈斯地區考古活動所提供的大量證據,在以文本為導向的觀點之外提供了文本與物質文化交叉印證的嘗試。
(責任編輯:李 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