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紀英國的市場治理

［內容摘要］12世紀英國商業化加速發展，與之相伴的是管理人員的正規化，王室市場監察官應運而生。該官職在13世紀下半葉出現，隸屬于王室衣儲，負責監管王國的經濟活動。度量衡是經貿往來的重要媒介，王室市場監察官負責檢查度量衡標準，確保其規范使用，并有權通過法庭懲處違法者。王室市場監察官依法行使職權的同時，其權力也受監督，地方各級政權也參與其中。該官職展現了中世紀英國在市場治理中依法治理、規范治理和合作治理的特點。由此促進了市場的高效管理，保障了經濟活動的有序進行，為中世紀英國經濟的持續發展提供了法理基礎和政治框架。

［關鍵詞］中世紀英國；王室市場監察官；度量衡；市場治理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4）03—0107—07

12世紀以來，英國的商業化迅速發展，隨著市場的廣泛確立，交易活動日益增多，為了維護公平和秩序，必然需要相應的管理者，“王室市場監察官”（the royal clerk of the market）應運而生。王室市場監察官是王廷中的重要一員，職權繁雜，涉及面廣，其中最主要的是代表國王和王室監管經濟活動。對于該官職的研究，學界主要從兩個角度展開。一是從政治史角度把市場監察官作為王室諸官職中的一員，探討該官職的設置情況，進而考查王權性質。比如約翰遜考察了市場監察官在14世紀20至30年代的變化。二是從經濟社會史角度探討該官職在經濟發展中的作用。這主要受年鑒學派研究范式的影響，史學研究的視角從政治制度史轉向經濟社會史，其中地方史尤其引人注目。比如內維爾·威廉聚焦于米徳爾塞克斯郡，研究了市場監察官在該地的職責。戴維斯認為市場監察官是中世紀英格蘭的貿易管理體制中的重要一員。這些論述聚焦于特定時期或者特定地區，刻畫了該官職的不同側面，為考察監察官提供了視角。但尚未有學者從市場治理的視角探討該官職。鑒于此，本文以王室市場監察官為對象，以中世紀英國市場為背景，基于特許狀和制定法等原始史料，考查市場監察官所代表的國家在市場治理中的特點。

一、王室市場監察官的職權

英國王室市場監察官的出現與當時商業化的發展密切相關。布瑞特耐爾認為，1000—1300年間，英國的商業化已經開啟，商業活動的增長速度超過人口增長的速度，用來交易的貨物持續增加。到12世紀下半葉，由于人口的增加，加之羊毛、呢布等商品在海外占據了廣闊市場，英國的商業化增長速度加快，商業活動日益增長，人們越來越依賴市場經濟。在商業化浪潮的推動下，越來越多的人成為生產者和消費者，他們面向市場進行買賣活動，這種活動越來越具有競爭性和營利的目的，管理由此成為重要的社會問題。市場和商業活動的擴展伴隨著法律和相應的管理人員的正規化，王室和地方逐漸確立了有效的管理體系，其權威遍布王國的各個角落，邊遠地區也不例外。在眾多管理人員中，王室市場監察官成為其中一員。作為王室的官員，監察官代表王室不時到訪各地，檢查商業活動，治理市場，保證人們進行公平公正的貿易，維護經濟發展。

王室市場監察官出現于1250年代，是王室諸官職中的一員，到中世紀后期，在城鎮中具有一定影響力。具體而言，該官職隸屬于王室機構宮室（chamber）下轄的王室衣儲（wardrobe），13世紀時王室衣儲由財政機關上升為國王主要依靠的行政管理機關，市場監察官的地位愈加重要。市場監察官首次被明確提出，目的是為回應設立特定官員的需求。之后他們不再為應對特定需求而被設立，而是成為由國王設立的正規的王室官職，在國王的要求下，整個王國范圍內廣大區域都要遵守他們的職權。隨著市場監察官設置的常態化，其任命模式也逐漸規定下來，從偶然設立到作為一個常設官職的出現，市場監察官的職權經歷了一個逐步確定并擴大的過程。市場監察官雖作為私人職官出現，隨著王權性質的演變，其權力在中世紀可謂統攝整個王國。由此，市場監察官順理成章地成為商人的監管者和市場的保護者，以保障整個王國消費者的權益。王室市場監察官代表的是國王及其最高法律，國王任命該官職為王國共同利益的“保存者和分配者”，據記載，監察官的具體職責包括“召集法庭事務官……審理所有的請愿、法令……不論是城鎮還是郊區的啤酒法令、葡萄酒法令還是麥酒法令……他負責監督法令的執行，監督度量衡，不論國王是否在場，有權銷毀不合規范的度量衡，給符合法律規范的度量蓋章，懲罰違法者，有權調查與囤積居奇相關的行為，判定應有的懲罰，有權作出裁決，有權收取罰款等……”隨著市場活動的復雜化，監察官主持法庭的次數越來越多，審判的范圍和審理的內容也越來越廣。

在眾多管轄對象中，度量衡是市場監察官的重要關注對象。在經貿往來中，度量衡的規范使用有利于規范商品交換、維護市場秩序。中世紀經濟史家阿什利甚至認為度量衡的重要性僅次于貨幣。國王多次任命市場監察官管理某地區度量衡，并要求該地市民遵守市場監察官的職權，協助其行使職權。1272年2月23日，國王任命休的兒子吉爾伯特和約翰檢查（view）、驗證（prove）和測量（measure）貝德福德郡和伯明翰郡所有城鎮和市場的蒲式耳、加侖和衡器，并且負責所有與這一官職相關的事宜，有權沒收違反規定的量器。愛德華三世也多次任命市場監察官負責檢查度量衡，監察官時而單獨時而與他人一起充當度量衡的調查員，負責檢查其管轄權范圍內的度量衡。市場監察官自從13世紀下半葉出現以來，就根據法令負責監督買賣過程中使用的度量衡，確保買賣公平公正，以期營造良好的市場環境，保障經濟健康有序發展。

隨著巡游王權向行政王權的過渡，王室市場監察官的職權不僅限于國王指定的特定地區，還有權在全國范圍內監管度量衡的使用，維護市場秩序。1379年，議會規定市場監察官要嚴格執行其職責，所有偽造的度量衡要在法令發布以后予以銷毀，市場監察官不收取臣民的罰金，但是如果發現與該官職有關的其他人存在欺騙，將會根據他的所得接受懲罰。三年之后，議會再次發布法令，對市場監察官的職權作出清晰說明：他要按照財政署的標準準備好自己的度量衡并蓋上財政署的章；市場監察官隨身攜帶這些蓋過章的度量衡，用來檢測王國范圍內的度量衡；禁止任何人使用其他度量衡，否則會受到之前法令所規定的懲罰。1484年4月，約翰·希比爾（John Sibill）被任命為王室和整個王國范圍內的市場監察官，檢查所有在市場中的生產活動以及交易行為，并有權將違反者投入監獄。市場監察官這一官職在英國存在時間很久，甚至到16世紀依然存在。1559年1月24日，伊麗莎白一世任命亨利·維爾科克（Henry Wilocock）為王室市場監察官，他有權調查與偽造度量衡相關的行為，并有權將他們送入監獄，直到支付合理的罰金——罰金數量由市場監察官通過合理評定提出，同時他還要向財政署說明被罰款人以及罰款數量和沒收物。市場監察官的職權范圍涉及整個王國，整個王國的度量衡都要接受其監管。王國的市場活動在王室管理下順利展開，經濟有序發展。

王室市場監察官的職權是雙重的，一方面他隨王室內府巡游，負責王室管轄權范圍內的交易活動，另一方面他獨自馳往各地，管理經貿往來。一些監察官受權與王室一同出行，在王室管轄區享有管理權，他們與那些帶著王室法令，自己去到全國各地的大多數管理員之間沒有地位上的區別。市場監察官的司法管轄區是流動的。總而言之，不論市場監察官的權限范圍所覆蓋之地為王室管轄區，還是特定的幾個郡，抑或整個王國，他的職責大同小異，主要包括依法推行面包法令、麥酒法令等市場上常見的商品法令，禁止囤積居奇、坐地倒賣等不法商業行為，檢查度量衡，以維護市場秩序，保障王國內經濟活動的順利。

二、規范王室市場監察官的職權

王室市場監察官的職責廣泛，他代表國王及王室檢查人們的經濟活動，有權主持法庭審判違法行為并處罰違規者，這一系列的司法權威如果缺乏有效監督，就會腐化為獨斷專權、徇私舞弊等不法行為。1300年，愛爾蘭市場監察官埃德蒙·貝勞恩（Edm. Biroun）被幾位市民控告，因為他在這幾個城鎮非法向市民索要賄賂，隨意更改法定量器，且未經審判就向市場秩序違反者收取罰金。貝勞恩得知自己被控告后立即逃走，隨后在威爾士被抓并被關押。不久，貝勞恩再次逃脫，愛爾蘭的郡首接到命令后就展開全國大搜捕，并對他進行重新審判。面對這種尸位素餐、玩忽職守的行為，市民有權控告不法行為；面對指控，王室不推諉，積極采取行動，通過司法審判和司法懲處糾正他們的行為，以此確保市場監察官的職權規范行使。

市場監察官有時會越俎代庖，恣意妄為，對此行為國王也予以規范。1376年，市民向愛德華三世抱怨很多市場監察官越過城鎮、市場的管轄范圍，通過敲詐收取過多罰金，并拒絕履行職責。因此，一眾市民向國王請愿要求限制市場監察官的職權。愛德華三世予以回復，規定市場監察官應執行法令，并根據犯罪行為的輕重對違法者進行懲罰，不能從他司法管轄權之外的城鎮收取罰金。1389—1390年，市民就市場監察官的權限向理查德二世提出請愿，要求明確監察官職責，同時對其權力作出一定程度的限制。理查德二世規定，市場監察官最多只能騎6匹馬，不能在城鎮或任何地方逗留超過其職責所需停留的時間；如有違反，將會受到懲罰。隨著犯罪次數的累加，罰金也會相應地提高。第一次為100先令，第二次為10鎊，第三次為20鎊。對其馬匹數量的限制以及逗留時間的規定一定程度上杜絕了市場監察官鋪張浪費的傾向，同時也杜絕了他們利用職務之便巧取豪奪的可能性，這有利于保障他們在履行職責過程中的規范化。

面對監察官和享有自治權地區的沖突，王室會規定雙方職權并作出合理劃分。1296年1月，國王向圣埃德蒙修道院發布通知：國王的市場監察官跟隨國王巡游，有權行使與市場活動相關的職權，但是收取的罰金要交給上述修道院。到14世紀，這種限制在某些特定地區更進一步。1316年6月，國王將林肯市場監察官的職權授予林肯市民，由后者代替其監管度量衡，管理市場。從對罰金的限制到權力歸屬權的轉移，是限制的升級，有時國王還特別明確地指出，“國王的市場監察官不得干擾這些特權”。1385年10月，理查德二世授予北安普敦市民特權，在規定市民及其后代的特權之后強調，“國王的市場監察官和其他人不得干擾這些特權”。市場監察官不僅被排除在市民特權之外，而且也無權干涉大學。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的校長都有權管理其大學所在地城鎮及郊區市場活動，規范商人的行為，比如1358年的一條法令確認大學校長和其代理人的特權，他們有權監督牛津鎮及周圍地區的度量衡法令，市場監察官不能干擾其職權的行使。教會也有權代替市場監察官行使其特權，1434年，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馬斯轄區內的修道院有權代替市場監察官行使原來屬于王室市場監察官的職責，而且從中收取的所有罰金都要交給修道院。

對市場監察官不法行為的監督、權力規范行使的規定以及管轄權的限制，確保了其監管職責的依法準確有效行使，減少了各地對他們權力的敵視。同時各方行政機構也分享王室市場監察官的職權，共同參與治理。這些來自王室、市民和各級行政機構和特權機構的參與和努力，為市場監察官掃清了障礙，有利于其順利管理貿易活動，進一步規范各地市場秩序，提高監管效率，保證經濟活動的有序進行。

三、中世紀英國市場治理的特點

王室市場監察官代表王室監管市場，其權力可謂統攝整個王國，他們是商人的監管者，是市場的守衛者。該官職對市場經濟行為的管理代表了中世紀英國對市場的治理，體現了依法治理、規范治理和合作治理的特點。

第一，依法治理。佩里·安德森認為，中世紀后期，國家的核心就是司法，英國就是通過法治實現治理的。在歐洲各國中，英國一直重視司法，其法治化進程開始于亨利二世的司法改革，到13世紀末，英國已經具備了法治特色。梅特蘭甚至認為13世紀上半葉英國的法律制度在本質上可比肩近代的文明制度。面對中世紀的物質生產與國家財政的現實制約，本身具有“節省”特性的司法治理，也就可能構成一種更為高效與理性的選擇。

從12世紀下半葉開始，英國的商業活動增長迅速，市場的數量增加，商業活動日漸繁榮。商業的發展帶來了許多問題，為了維護秩序，必須對這些問題進行管理。王室市場監察官代表了國家層面對市場的法治化管理。監察官從最初的內侍官職擴展為一個監管市場經濟活動的常設官職，依據王室通過議會、文秘署等發布的法令，奉命到王國各地依法檢查市場的經濟活動，通過召開法庭嚴格依法審判懲處違法者。王室積極參與到對市場經濟活動的監管中，依法設置管理人員，授權其代表王室主持法庭管理經濟活動，有效維護市場秩序。這些監管以一系列復雜的法規和細則為基礎，以王室官員為手段，以法庭為支撐，體現了英國依法治理市場的特點。有學者認為，中世紀西歐的市場治理是封建法律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中世紀英國的市場治理建立在法治的基礎上，在此過程中，以市場監察官為代表王室一直堅持依法治理市場，規范經濟活動，保障經貿往來有序進行。

第二，規范治理。在實踐中，要想使職權效能發揮到最大化，必須確保權力規范行使、依法行使，為了確保達到理想狀態，必須對權力進行有效的監督，確保職權規范行使。缺少制約和監督，必然會導致權力的腐敗和濫用，使得原本的職權管理效果適得其反。薩托利認為，一切的權力并不屬于任何人。早在古希臘和羅馬時代，西方已出現對權力的規范和監督，這種傳統延續到中世紀，表現之一就是王室機構的規范管理以及地方各級機構和臣民的監督。這種監督來源于中世紀的自然權利，它不是權力的割據，而是作為一種有益補充，能為社會帶來活力與效率。

在治理市場的活動中，市場監察官的權力受到監督。監察官承接王室法令管理度量衡，監督經濟行為，管理市場，其職權并非不受監督，王室不時發布法令框定監察官的職權范圍、規范其職權行使的方式。市民也有權對監察官的不法行為進行控告，國王對控告作出回應，制止監察官的不當行為，也有利于監察官權力的規范行使。權力的規范行使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來自各方，尤其是被監管者的阻力，更好地保障治理的順利有效進行，維護經濟的良好運轉。

第三，合作治理。哈耶克認為，中世紀的英國有這樣一種傳統，即法律是對一切權力，包括國王的權力的一種限制，這種理念賦予了地方各級機構行使權利的法理基礎。中世紀的英國，國王和王室無法有效實現對市場的直接統治與管理，這就需要地方各級行政機構及地方民眾的參與和配合，而中世紀英國各地的行政機構恰好具有參與管理的權利。這種多方的參與展現的是一種相互關系，即王室與地方各級機構之間是雙向的，王室需要地方的配合，地方各級機構主動參與到對市場的管理，這是一種相互依存的關系。在中世紀的封建社會中，王室和地方相互合作，共同參與，方才得以高效治理。而這種多方參與合作治理的機制，是真正的良性的王室—地方關系，做到了王國和地方的共同協調發展，這種特色確保了國家的穩步發展。這種結合王室和地方各級機構的機制體現了分散的大眾自由與強大的集權的巧妙結合。

中世紀英國市場的治理是一個多層面的過程，受到多種利益團體的影響，王室、郡、自治城鎮、行會、領主、教會甚至大學都是其中活躍且有影響的團體。這種充滿活力與生機的積極參與合作治理，形成了良性的互動。郡、自治城鎮、大學等都擁有類似于市場監察官的權限，在享有特權的地區依法監管度量衡的標準及使用，王室和各方共同參與管理經濟活動，提高了市場治理的效率，保障經濟健康有序發展。

結 語

圍繞王室市場監察官的討論展現了中世紀英國對市場的治理。從身份屬性看，該官職來自王室內府，由內侍轉為具有固定職責的官職，其職權逐漸具有法律權威。從職權的行使方式看，該官職權力的授予和職權的行使都是依法而行，特許狀、議會法令等多種形式的法令使其權力合法化。從對該官職的監督和管理看，不論是對權力邊界的規范還是各方對該官職的監督和權力的劃分，都說明市場監察官的職權受到約束，確保其規范行使，以提高治理效率，同時各方的參與也證明對市場的治理并非僅依靠單方力量，而是多方協同，合作治理。對市場的依法治理、規范治理和合作治理提高了市場管理的效率，使得市場發展充滿生機與活力。進言之，這種良好的管理模式為英國經濟的持續發展提供了法理基礎和政治框架。

（責任編輯：李 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