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長期以來,以農民階級為主導的特殊性民主道路獲得了瑞典社會各界的高度認可,已經達到了“國家神話”的地位。在瑞典語文獻中,第二議院經常被稱為“農民議院”。作為農民階級的代表,農民議員更是成為瑞典民主神話的核心內蘊,奠定了其特殊性民主道路的敘事基調。然而研究表明,瑞典20世紀的民主化進程與19世紀的農民民粹主義沒有必然聯系。在瑞典現代化轉型的關鍵時期——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農民議員是精英農民和社會新貴,其財富和社會地位的異質性非常突出,作為保守主義的堅定擁護者,他們的政黨組織和政治傾向并不符合時代潮流。農民議員將普通農民作為提高話語權的政治工具,無法代表農民階級的整體利益。
[關鍵詞]瑞典;農民議員;民主神話;農民階級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4)03—0143—09
自20世紀中期以來,瑞典以其財富分配高度平等、國家福利包羅萬象、社會民主長期穩固而聞名于世。在探析瑞典之所以取得璀璨成就的原因時,人們普遍認為這是瑞典特殊性民主道路的必然結果,即瑞典議會中長期存在的農民代表制孕育了早期民主,19世紀的農民民粹主義為20世紀的民主化進程鋪平了道路。在瑞典,這一觀點已經達到了“國家神話”的地位,不僅得到了諸多學者的認可,而且還被政黨和更廣泛的社會群體所接受。
近些年來,從史料實證的角度出發,以埃里克·本特森(Erik Bengtsson)、馬茨·奧爾森(Mats Olsson)為代表的國外學者對瑞典長期標榜的特殊性民主道路提出了質疑。但他們重點論證的是社會民主黨在20世紀中期發揮的重大作用,并未對19世紀的農民代表制展開深入研究。在國內學術界,尚未見到涉及瑞典農民代表制,且論證其與民主發展歷程關系的學術論文。故而,本文嘗試以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的農民議員為切入點,通過探析他們的財富和社會地位、政黨組織和政治傾向、組織的政治運動,對瑞典的民主神話進行歷史解構。
一、農民議員:瑞典特殊性民主道路的神話內蘊
在著名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巴林頓·摩爾(Barrington Moore)的通往現代化的道路模型中,一個國家最終走上資產階級民主道路、法西斯專制道路還是共產主義道路,取決于該國在現代化進程中的階級力量組合。摩爾認為,英國和法國的現代化是由資產階級自由派主導的,而在德國(普魯士),容克貴族的統治導致了專制路線,在俄國和中國,由于農業中缺乏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導致了農民起義和共產主義革命。
然而,瑞典的現代化路線似乎并不符合巴林頓·摩爾的道路模型。從歷史上看,瑞典的資產階級相對弱小。事實上,在19世紀初,瑞典的資產階級就已經淪為了貴族的屈從盟友。根據摩爾的模型,這種與德國類似的“鐵和黑麥的聯盟”將導致威權主義。但是,瑞典最終仍然走上了自由民主的發展道路。為了闡釋瑞典現代化路線的合理性,認同巴林頓·摩爾,但植根瑞典研究的學者將側重點轉向農民階級。在他們看來,瑞典在近代早期的歐洲是獨一無二的。因為除了貴族、教士和市民外,瑞典的農民(b?nder)在議會中也有代表。根深蒂固的農民民主傳統使瑞典最終走上了一條以農民階級為主導的特殊性民主道路。
瑞典議會的歷史可追溯至貴族于1453年在阿爾博加(Arboga)舉行的政治聚會。1527年,瑞典國王古斯塔夫·瓦薩(Gustav Vasa)修改了聚會架構,建立了四院制議會(four-estates diet)的雛形。四院制議會由貴族議院、教士議院、市民議院和農民議院構成。這四個階層的議院分別召開會議和進行投票。因此,議會的決定由四票做出,每個議院一票,并以三比一的多數票通過。農民議員是由農民選舉產生,并在農民議院行使投票權的政治代表。農民議院通常只有140—150名農民議員,最多也不會超過300名。在民主化浪潮的推動下,瑞典于1866年進行了憲政改革。改革廢除了等級代表制的四院制議會,取而代之的是以財富和收入為衡量標準的兩院制議會(two-chamber parliament)。其中,第一議院旨在維護保守主義,擁有選舉權的人數不足9 000人。第二議院則旨在擴大代表性,在有權選舉議員的選民中,很大一部分人是農民。在1867年,依據土地所有權獲得投票權的選民占比高達84%。第二議院共有230個席位,農民議員的占比很高。在1867、1885、1897和1906年,農民議員的人數分別是76、99、97和92名。
相較于同時期的西歐國家,瑞典農民議員在議院中的占比具有明顯優勢。即便是在同處北歐地區的丹麥議會,100名議員中也只有29名是農民。故而,瑞典議會獨特的發展歷程得到了高度贊譽。在瑞典語文獻中,第二議院經常被稱為“農民議院”。作為農民階級的代表,農民議員更是成為瑞典民主神話的核心內蘊,奠定了其特殊性民主道路的敘事基調。弗朗西斯·卡斯爾斯(Francis Castles)認為:“自16世紀以來,瑞典農民已經進入了議會舞臺。他們是制衡專制統治的重要力量……從某種意義上說,瑞典農民一直堅守崗位,直到工業化和城市化塑造了一個能夠維護自身權利的自由中產階級。”博·斯特羅特(Bo Str?th)甚至宣稱:“瑞典農民是平等的代表,是自由價值觀的載體。”
長期以來,以農民階級為主導的特殊性民主道路獲得了瑞典社會各界的高度認可,已經達到了“國家神話”的地位。然而,作為這一神話的核心內蘊,關于農民議員的史料論證卻較為薄弱。既往研究的側重點是議員的農民頭銜,并滿足于指出瑞典在中世紀時期的議會框架具有特殊性,在1866年的憲政改革后,農民議員在第二議院中的占比很高。但問題在于,在瑞典現代化轉型的關鍵時期——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農民議員究竟是什么樣的農民?他們在農村社會金字塔中處于什么位置?他們的政黨組織和政治傾向是否符合時代潮流?他們組織的政治運動是否代表農民階級的整體利益?探析這些問題有助于認知農民議員發揮的真實作用,并對瑞典長期標榜的民主神話進行歷史解構。
二、新貴族:農民議員財富和社會地位的異質性
從16世紀初到18世紀中葉,瑞典封建制社會經濟結構穩固,農民議員與普通農民在財富和社會地位上的差異尚不明顯。然而,在18世紀中葉至19世紀60年代,瑞典經歷了一場由莊園主和富裕農民領導的“農業革命”。在此期間,隨著土地兼并的加劇,底層農民(佃農)的數量大幅增長。與此同時,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大大改善了農副產品的銷售渠道,這使臨近城市或交通中心的農民獲得了更多收益。在農民階級內部的階層分化過程中,很多農民議員崛起為社會新貴,他們財富和社會地位的異質性非常突出。
在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相較于普通農民,農民議員擁有數量更大、種類更豐富的私有財產。在1890年,農民議員的平均資產高達2.79萬克朗,中位數是1.71萬克朗。同一時期,普通農民的平均資產約為3 600克朗。在19世紀的瑞典,曼塔爾(Mantal)是基本的農業稅收單位,也是衡量農民財富和生活水平的重要標準。四分之一個曼塔爾可以維持溫飽,半個曼塔爾能保障衣食無憂,而一個曼塔爾就是一份較大的家業了。在1809年,農民議員平均擁有0.71個曼塔爾,普通農民平均擁有0.38個曼塔爾。到了1865年,兩者之間的差距明顯擴大。農民議員平均擁有的曼塔爾達到1.48個,而普通農民平均擁有的曼塔爾下降至0.32個。
在私有財產的種類上,農民議員的異質性體現得更加突出。事實上,到了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普通農民與農民議員之間的財富差距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他類型的財富,而非農業資產本身。當然,農民議員仍擁有價值更大的農場和牲畜。但這方面的差異要小于總體差異。金融資產——股票和債券成為了農民議員迅速增加財富的關鍵因素。通過金融投資,很多農民議員都積累了驚人的財富。例如,約翰·奧古斯特·斯約(Johan August Sj?)是90年代的農民議員。在他于1913年去世后,留下的遺產總額高達18.1萬克朗。在斯約的遺產清單中,農業資產的比重很低。他擁有1.22個曼塔爾,價值1.4萬克朗。斯約的絕大部分財富都是金融資產。他擁有鐵路、印刷公司以及11家不同銀行和信貸公司的股份,還直接參與了一家玻璃廠的運營,這些股票和債券價值15.7萬克朗。除金融資產外,農民議員還擁有種類豐富的書籍和金銀飾品。在19世紀下半葉,普通農民家里幾乎只有《圣經》和一兩本詩集,而農民議員擁有的書籍數量和種類要豐富得多。普通農民家里的金銀飾品大多價值幾十克朗,而農民議員普遍擁有價值500克朗以上的金銀飾品。
在財富迅速增長的同時,農民議員還獲得了更高的社會地位,其中頭銜是突出農民議員社會地位異質性的重要指標。到了19世紀下半葉,隨著議員選舉的排他性不斷增強,幾乎所有的農民議員都會在遺囑認證記錄中著重標明自己的顯赫身份。與此同時,在任期結束后,很多農民議員都脫離了農民階級。在1895年卸任的農民議員中,42%的人成為中產階級,獲得了諸如農場經理、教堂管理員、高級陪審員等新頭銜。相較于短周期的代內流動,農民議員社會地位的異質性在代際流動方面顯現得更加突出。在19世紀下半葉,隨著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的加快,瑞典代際流動的頻率明顯提升。農民議員的后代(兒子和女婿)在維持原有社會地位和實現階級跨越(成為中產階級)上呈現壓倒性優勢。在70至90年代,普通農民的后代淪為無產階級的比例接近四分之一,而農民議員后代的比例僅有2%。與此同時,農民議員后代實現階級跨越的比例高達46%,而普通農民后代的比例僅為11%。
姓氏是突出農民議員社會地位異質性的另一個指標。在19至20世紀初,瑞典人的姓氏與社會階層密切相關。普通人的姓氏通常是父名的結尾加上sson。例如,Svensson(斯溫的子女)、Larsson(拉爾的子女)、Andersson(安德爾的子女)。在這一時期,超過90%的瑞典人都采用了這種姓氏流傳方式。然而,隨著社會地位的日趨分化,越來越多的農民議員采用了與財富類型密切聯系的帶有資產階級特質的新姓氏。例如,Bj?rklund(樺木林)、Eklund(橡樹林)、Sj?(湖泊)。在19世紀初,擁有新姓氏的農民議員只有14%。而1865年,這一比例上升至29%,到了1895年,擁有新姓氏的農民議員已經過半。
在農民階級內部的階層分化過程中,農民議員脫穎而出,迅速拉大了與普通農民在財富和社會地位上的差距。但在憲政改革后的第二議院里,新貴族仍被貼上了代表所有農民,特別是中下層農民的標簽。財富和社會地位的異質性為農民議員背棄階級利益,被保守勢力成功拉攏埋下了伏筆。
三、鄉村黨:農民議員的政黨組織和政治傾向
自20世紀中期以來,瑞典農民以其組織程度和政治參與能力而聞名于世。但在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作為農民階級的政治代表,瑞典農民議員的政黨組織能力要比同時期的北歐國家弱得多。在丹麥和挪威,農民議員被組織成左翼政黨,并與莊園主代表的右翼保守勢力抗衡。這些農民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民主主義者的角色。然而,瑞典的情況卻大相徑庭。在第二議院,鄉村黨(Lantmanna partiet)是瑞典農民議員最重要的政黨組織,其絕大多數成員都是農民議員。但充滿諷刺意味的是,該黨的創始人和幕后操控者始終是代表右翼保守勢力的莊園主。
誠如前文所述,瑞典的農民議員是農民階級中較富有的成員,他們的精英屬性自然沒有逃脫土地貴族的注意。事實上,早在19世紀40年代,貴族議院中的保守莊園主已經在尋求與這些富裕農民共同構建一個“跨議院聯盟”。在憲政改革的籌備階段,莊園主對更具有自由民主屬性的兩院制議會嗤之以鼻,希望保留等級代表制的四院制議會。為了達成目的,莊園主極力拉攏農民議員,希望將他們改造成對抗中下層農民和市民階層的武器。在民主力量的制衡下,“跨議院聯盟”沒能在40年代形成,但在阿爾維德·波塞(Arvid Posse)的運作下,鄉村黨的成立竟然使莊園主的謀劃在憲政改革后取得了成功。波塞是一位保守的莊園主、憲政改革的堅定反對者和“最純粹的農業資本家”——他在銀行業和工業企業中擁有大量股份,同時也是農產品的出口大戶。在1867年,即憲政改革的第二年,波塞組建了代表保守主義的鄉村黨,并成功地將絕大部分的農民議員納入麾下。
在波塞等莊園主的領導下,鄉村黨的首要任務是壓制第二議院中的激進主義苗頭。在60年代末,一場佃農罷工和向貴族索要土地的浪潮席卷了瑞典南部。在民粹主義律師的鼓動下,貴族佃農們聲稱他們自古以來就有權擁有土地,并要從貴族手中奪回土地。在第二議院,農民運動得到了新自由黨(Nyliberala partiet)的鼎力支持。該黨成立于1869年,由拒絕波塞拉攏的小部分農民議員組成。對于鄉村黨而言,新自由黨是一個激進的敵對黨派,該黨具有共和主義傾向,反對寡頭政治,并提出了擴大普選權、和平主義、為工農階級和知識分子服務等政治綱領。波塞的莊園就主要集中在瑞典南部。作為鄉村黨的領袖,他資助和組織了鎮壓運動,并親自起訴了被抓捕的佃農代表。為了打壓新自由黨的發展,在70年代的議會競選中,波塞等莊園主還威脅選民,并操縱了計票。除非選民投票給服從自己的鄉村黨議員,否則就對他們進行打擊報復。由此,新自由黨在罷工運動幾年后就凋零了。該黨的一些成員加入了鄉村黨,成為了其中激進和邊緣化的一翼。
在擊敗新自由黨后,鄉村黨在第二議院的勢力進一步擴大。憑借議員人數上的絕對優勢,鄉村黨出身的莊園主埃里克·伯恩哈德·博斯特倫(Erik Bernhard Bostr?m)曾兩度出任首相(1891至1900年、1902至1905年)。為了維護霸權統治,鄉村黨堅決反對擴大任何形式的普選權。在憲政改革后,財富和收入依然是限制瑞典普通民眾獲得普選權的門檻。直到80年代末,享有第二議員投票權的成年男性占比僅為24%。這一比例遠低于相對民主的挪威(77%)、法國(85%),甚至也低于容克貴族統治下的德國(82%)。在這一背景下,瑞典于1892年爆發了聲勢浩大的爭取普選權運動。為了反映民眾呼聲,運動的組織者征集了幾十萬人的簽名,但當他們試圖與博斯特倫會面時,卻遭到了拒絕。在這一時期,瑞典保守派的典型特征就是對任何民眾呼聲都嗤之以鼻。在第二議院里,鄉村黨的主要政治家尼爾斯·佩爾松(Nils Persson)甚至宣稱:“他們為獲得選舉權發出的噪音表明,他們根本就不配享有他們所要求的權利。”
對此,梅爾奎斯特(Einar Mellquist)抨擊道:“在代議制改革初期,歐洲所有國家都限制了窮人的選舉權,但沒有一個國家像瑞典的制度那樣極端。作為所謂的農民階級的代表,鄉村黨所捍衛的制度是歐洲最不民主的制度之一。”
在博斯特倫長期執政的90年代,以鄉村黨為首的保守派構建了穩固的“鐵和黑麥聯盟”,工業資本家和莊園主的財富都在迅速增長。到了19世紀末,瑞典10%的最富有的人擁有88%的私人財富,這一比例遠高于美國(81%),與法國(89%)和英國(92%)大體相當。鄉村黨的霸權統治和財富分配的兩極分化激起了瑞典民眾的強烈不滿,為民主力量的復興奠定了群眾基礎。在1900年,第二議院的自由主義組織聯合成立了自由聯合黨(Liberala koalitionspartiet)。該黨于1902年率先成立了全國性競選組織,廣泛爭取民眾支持。與此同時,在1906年,社會民主黨(Socialdemokrater)也在第二議院成立了議會黨團,完成了由群眾性政黨向議會政黨的轉變。為了抗衡日趨高漲的民主浪潮,鄉村黨不得不與其他保守勢力合作。在1904 年,鄉村黨與議會中的右翼黨派組成了“選舉聯盟”(Allm?nna valmansf?rbundet),并開始向議會之外發展。由此,在20世紀10年代,保守勢力與民主力量展開了更大范圍、更深層次的新一輪較量。
四、農民游行:農民議員組織的政治運動
在20世紀初,隨著地緣政治關系惡化和國內工人階級崛起,瑞典的政治局勢發生劇變。1905年11月,自由聯合黨領袖卡爾·斯塔夫(Karl Staaff)成為了瑞典歷史上第一位平民出身的首相。然而,自由聯合黨的選舉權改革提案被代表保守勢力的第一議院否決。在位僅203天后,斯塔夫的第一任首相生涯就結束了。1906年5月,鄉村黨領袖阿爾維德·林德曼(Arvid Lindman)再次組建了右翼政府。保守勢力的倒行逆施激起了瑞典民眾的強烈抗議。1909年,在自由聯合黨和社會民主黨的領導下,瑞典30多萬工人舉行了長達一個多月的全國總罷工,規模之大超過了當時歐洲歷史上任何一次工潮。右翼政府不得不做出重大妥協,瑞典的成年男性獲得了適用于第二議院的普選權。1911年9月,第二議院進行了選舉權改革后的第一次選舉,自由聯合黨和社會民主黨以壓倒性優勢擊敗了保守黨。由此,斯塔夫開啟了自己的第二任首相生涯。
斯塔夫的東山再起極大地震撼了保守勢力。一方面,他們不得不放下過去的高傲姿態,開始在大眾政治中爭取民意。另一方面,他們迅速向王權靠攏,并對議會原則提出質疑。與此同時,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迫近激化了自由聯合黨與保守黨的矛盾。自由聯合黨堅持反戰立場,恪守中立原則。在上臺伊始,斯塔夫就提出了“和平和廉價國防”的口號,并推遲了上屆政府建造戰列艦的軍備計劃。保守黨則堅持重整軍備,冀望與德國建立軍事同盟。軍備計劃的推遲令保守黨極為不滿,在1912至1913年,他們煽動社會輿論,向民眾募捐了大量資金,并交給政府用于建造第一艘軍艦。最終,動蕩局勢導致了特定的民粹主義訴求。1914年2月,由農民議員組織,得到莊園主和資產階級資助的農民游行(bondet?get)將雙方的長期沖突推向高潮,并引發了一場嚴重的憲政危機。
戰列艦的募捐活動標志著瑞典保守黨政治中的新事物——一種更加大眾化和民粹化的政治手段的出現。在大眾政治迅猛發展的20世紀10年代,他們設法讓自己的“階級盟友”——秉承傳統主義和忠君思想的農民參與政治斗爭。事實上,早在1913年11月,在保守勢力的大本營烏普薩拉(Uppsala),農民議員烏諾·尼伯格(Uno Nyberg)就多次提議舉行大規模的示威游行,以支持國防并直接向國王表達他們的想法。尼伯格將這一提議告訴了他的朋友雅德·弗萊克伯格(Jard Frykberg),并獲得了這位富裕的有影響力的莊園主的鼎力支持。在兩人的倡議下,烏普薩拉的35名富裕農民和莊園主于12月15日召開會議,會上通過了關于支持王權及國防計劃的綱領文件——《向全體農民發出的呼吁》。這份文件首次規劃了要在斯德哥爾摩舉行的農民游行,并提出了便于群眾理解的口號——“祖國高于一切黨派”和“上帝保佑國王和瑞典”。
在一切準備就緒后,1914年2月6日,來自全國各地的約3萬名農民齊聚在斯德哥爾摩。他們中的許多人身著民族服裝,手持旗幟。在上午9時,游行隊伍進入城市,教堂為他們舉行了祈禱儀式。到了11時左右,游行隊伍有組織地聚集到國王的城堡。不久,古斯塔夫五世(Gustaf V)出現在王宮內院的護欄旁。當國王出現時,農民們恭敬地脫帽致意。首先,尼伯格代表聚集在一起的3萬名農民和在宣言上簽名的 4 萬名農民宣布,“可靠地保衛祖國是全體瑞典人民的共同愿望,國防問題應在一年內全部解決”;之后,第二位發言人弗萊克伯格向國王轉達了通過電報支持這次示威游行的8萬名瑞典人的熱切問候;最后,輪到國王做出回應。這是瑞典歷史上最后一次由君主向人民發表政治演講。古斯塔夫五世發表了一份簡短的公告——后來被稱為“庭院演說”(borgg?rdstalet)。國王首先發出了“在危險時刻團結在王座周圍”的傳統號召,然后加入了要求迅速解決國防問題的行列。最后,國王表示相信人民會支持王權,并對瑞典王國的光輝未來充滿信心。在講話中,國王多次宣稱其權力來源于神,并使用了“我的國家”和“我的軍隊”的說辭。
農民游行的政治影響力大大超出了自由聯合黨的預料,而國王對這場政治運動的支持更是使瑞典陷入了一場嚴重的憲政危機。在“庭院演說”中,古斯塔夫五世宣稱自己是“唯一的權力擁有者”,這極大地削弱了議會制政府的權威。在農民游行結束后的第二天,即2月7日,斯塔夫要求國王承認該演講是非官方行為。但在尼伯格等人的慫恿下,古斯塔夫五世表示拒絕,并宣稱自己擁有“直接與人民對話”的權力。國王的態度徹底激怒了自由聯合黨和社會民主黨,他們迅速采取了反擊行動。2月8日,斯德哥爾摩旋即爆發了一場超過5萬人的工人游行。游行者表達了對自由聯合黨政府的支持,他們宣稱:“絕不服從唯一的王權,因為王權對人民和民選政府恣意妄為。”為了避免國家走向分裂,斯塔夫做出了巨大犧牲。2月10日,他向議會遞交了辭呈,結束了自己的第二任首相生涯。
最終,反戰立場和中立原則的影響力受到了嚴重削弱。在第一議院的一致同意下,第二議院以壓倒性多數通過了龐大的軍備計劃,其中包括將兵役期延長至1年;建造2艘戰列艦和4艘掃雷艦;建立一支民兵隊伍來協助軍隊。盡管瑞典最終沒有卷入戰爭,但在1914年,國防在其國家財政支出中的占比高達42%,遠高于同樣在一戰中保持中立的挪威(31%)、荷蘭(27%)和丹麥(16%)。勞師動眾的農民游行沒有給普通農民爭取到任何權益,還使他們背負了沉重的經濟和兵役負擔。
結 語
本文嘗試以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的農民議員為切入點,對瑞典長期標榜的民主神話進行歷史解構。在對他們的財富和社會地位、政黨組織和政治傾向、組織的政治運動進行深入探析后,可以得出如下結論:第一,農民議員是精英農民和社會新貴。在憲政改革后,農民議員財富和社會地位的異質性越來越突出。第二,農民議員的政黨組織和政治傾向不符合時代潮流。鄉村黨將壓制激進主義苗頭作為首要任務,堅決反對擴大任何形式的普選權。第三,農民議員組織的政治運動無法代表農民階級的整體利益。農民游行不僅險些使瑞典陷入戰爭泥潭,還令普通農民背負了沉重的經濟和兵役負擔。綜上所述,瑞典取得的璀璨成就并不是特殊性民主道路的必然結果。瑞典20世紀的民主化進程與19世紀的農民民粹主義沒有必然聯系。
(責任編輯:黃 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