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代太監(jiān)田義墓位于北京市石景山區(qū)模式口大街,北距法海寺500米。田義墓是我國目前發(fā)現的規(guī)制最高、保存最完好的太監(jiān)墓園,除葬有田義外,還有五位明清太監(jiān)安葬于此。其中死于清代康熙年間的太監(jiān)慈有方墓圍之上有耿恭拜井石刻。通過對相關檔案和文獻史料的查閱,可以發(fā)現其背后承載著深刻歷史文化內涵。
石景山區(qū)石刻文物園中耿恭拜井石刻,位于田義墓壽域區(qū)最東側慈有方墓圍之上。慈有方墓圍由12塊石刻組成,刻有“道林全羽”“管鮑分金”“蘇武牧羊”“耿恭拜井”“米芾拜石”等歷史故事,“耿恭拜井”便是其中之一。耿恭拜井石刻所刻內容是耿恭躬身拜井,井水噴涌而出之景。其中耿恭位于畫面中心,身著官服,兩臂將寬大的衣袖合于胸前作抱拳狀,神情恭敬肅然,躬身向右側水井拜去,身后站立著隨侍童子,手舉芭蕉扇,同樣神情肅然;右側水井為方形井臺,圓形泉水汩汩而出。石刻背景則與其他11幅石刻一致,上方刻有祥云紋飾,耿恭和童子背后有一蜿蜒虬然的古樹,枝繁葉茂,從畫面左側一直延伸至右側;畫面下方是崎嶇不平的山石。石刻畫面中耿恭所著官服并非漢代官服,而是更貼近明代官員朝服,這體現了明清時期太監(jiān)墓地石刻的時代化。同時也體現了耿恭拜井這一故事在明清時期具有較為廣泛的影響,耿恭“節(jié)比蘇武”的忠義氣節(jié)仍被人們口口相傳,刻石紀念。查閱相關檔案可知,該石刻始刻于康熙十一年(1672)閏七月十七日。[1]
由上所知,該石刻是清代太監(jiān)慈有方墓圍系列石刻之一。慈有方,生于明萬歷三十七年(1609)六月初六,于清康熙十三年(1674)十月初九去世,享年66歲;順天府大興縣(今北京大興區(qū))人,本姓楊,號宜齋,生前為乾清宮御司房忠勇營中軍總護官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慈有方因為“故主討棺”而得到康熙帝的賞識,于康熙九年(1670)小年夜賜御筆福字。根據慈有方年齡推算,清軍入關時他已34歲,而太監(jiān)一般都是年幼凈身,慈有方應原為明朝太監(jiān),所以康熙所說“與你故主討棺”[2]或指清軍入關時慈有方為其前上司討棺安葬。康熙十一年(1672),慈有方上奏康熙,表示自己有私產慈祥庵,死后“誠恐貪利奸徒視為奇貨,日后假捏親故,拆毀盜賣”[3],愿捐產為庵,交予僧眾。康熙感其誠懇,便同意慈有方捐產為庵,而慈祥庵本為明朝太監(jiān)田義墓,所以慈有方作為陪葬亦葬于此。
慈有方作為明末清初的太監(jiān),為什么要在其墓圍上鐫刻近1600年前“耿恭拜井”的故事呢?這就不得不從東漢時期耿恭拜井和十三將士歸玉門的事跡說起。
耿恭(生卒年不詳),東漢著名將領,字宗伯,扶風茂陵(今陜西省興平市)人,為東漢云臺二十八將之一耿弇之侄。西漢末年,耿氏家主耿況本為上谷郡(轄境相當今河北張家口、小五臺山以東、北京延慶、昌平居庸關以西、房山以北至長城以內)太守,光武帝劉秀略地河北時,其子耿弇率眾前往投奔。東漢建立后,耿氏家族中出現很多名將,耿恭便是其中之一。據《后漢書》卷19《耿弇附耿恭傳》記載,耿恭自小父母雙亡,慷慨仁義,胸有韜略,被時人稱為“有將帥才”[4]。
東漢明帝永平十七年(74),東漢恢復廢置已久的西域都護和戊己校尉,耿恭被任命為東漢第一任戊己校尉,駐扎在金蒲城(今新疆吉木薩爾縣附近)。可是到第二年三月,金蒲城就遭到北匈奴兩萬騎兵的圍攻。耿恭趁天降暴雨,暫時擊退北匈奴騎兵,率部轉移至有水源的疏勒城。不久之后,北匈奴再次來襲,耿恭幾次擊退北匈奴敵軍,卻被敵軍在上游截斷水源,幾千守軍陷入斷水絕境。耿恭率人在城中開鑿水井,深挖至十五丈也不見水源,將士們只得過濾馬糞汁飲用。面對此種情景,耿恭感嘆:“聞昔貳師將軍拔佩刀刺山,飛泉涌出;今漢德神明,豈有窮哉。”[5]耿恭這句感嘆是說,西漢時期的貳師將軍李廣利陷入斷水絕境時,曾經用佩刀刺山,便有泉水涌出,現在漢朝圣德在外,怎么會沒有轉機?說罷便整理衣服,向水井虔誠拜去,幾拜過后,泉水果然從井中涌出。這便是“耿恭拜井”的事跡。
但有了水源的耿恭部眾情況并未好轉,因為此時恰逢明帝駕崩,東漢朝廷無暇派兵救援,原本歸附漢朝的車師國再次歸附北匈奴,耿恭守軍面對北匈奴和車師叛軍雙重圍攻,孤立無援。很快守軍便無糧支撐,耿恭下令烹煮鎧甲,將其中皮革當作食物。北匈奴單于知道耿恭守軍已經無糧可吃,便派使者勸降,表示只要耿恭投降,就封其為白屋王,并將自己女兒嫁給他。耿恭不為所動,依舊死守疏勒城。直到明帝之子章帝繼位,派遣援兵晝夜奔馳,趕往疏勒城營救耿恭。至援兵趕到,擊敗北匈奴和車師叛軍,耿恭所率幾千守軍僅剩26人,衣不蔽體,面容枯槁,待到一行人撤回玉門關時,26人僅剩13人。
耿恭面對北匈奴大軍圍困,鑿山為井,煮弩為糧,面對萬中無一的生還希望,仍舊奮勇殺敵,死守疏勒城長達兩年之久,使城不落入敵軍之手,表現出大無畏的忠義氣節(jié)和愛國精神。不但如此,由于耿恭成功防守疏勒城,使車師國等西域小國擺脫了北匈奴的控制,重新歸附于東漢,為西域邊塞各民族交往融合創(chuàng)造了安定祥和的環(huán)境。后世為了紀念耿恭事跡,便世世傳頌“耿恭拜井”的故事,稱其“節(jié)過蘇武”[6],甚至現在象棋中還有一有名殘局被稱為“耿恭拜井”。
耿恭拜井承載耿恭忠義愛國氣節(jié),被慈有方選為墓圍石刻題材是有一定道理的。除此之外,筆者認為慈有方選取耿恭拜井還有著更深層次的內涵。
首先,耿恭的忠義氣節(jié),為慈有方崇敬和效仿。耿恭拜井事跡體現出的忠義氣節(jié),為歷代愛國人士標榜,不但時人鮑昱上奏章帝,認為耿恭“節(jié)過蘇武”;唐代王維也留下“誓令疏勒出飛泉”[7]的名句,更是岳飛千古名篇《滿江紅》“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一句的所本。后世史學家也有“耿恭兵不滿百,孤懸塞外,抱必死之心,坐困窮城。前有數萬之敵,屢挫其鋒;后無匹馬之援,終無異志”的評價。而上文提到,慈有方因為故主求棺之事得到康熙御筆賜“福”。經過查閱相關檔案,可知康熙賜福慈有方的圣旨原文是:“爾是忠臣,與你故主討棺。我還知的不大真切,如真實,此還不是賞你的,還大賞你才是,欽此。”[5](標點為作者所加)皇帝小年夜賜字是清代的一項傳統,一般會賜予信任、賞識的內外大臣“福”字或者“壽”字,其中可以同時得到“福”“壽”雙字,或者親眼得見皇帝題字的人少之又少,而慈有方就是親眼得見康熙為其題字之人。由此可見,康熙對慈有方為故主討棺的忠義之舉是大加贊賞的。這點從慈有方墓圍石刻題材上亦可窺見一二。田義墓壽域區(qū)的五座太監(jiān)墓,只有慈有方墓圍題材是彰顯高尚品格的古代人物故事,如“管鮑分金”“蘇武牧羊”“孫康映雪”“米芾拜石”等。而其他四座太監(jiān)墳塋石刻題材則都是以崇道修仙、祈福長生和金銀財寶為主題的。可見,慈有方對耿恭的忠義氣節(jié)是崇敬的,并且一直身體力行。
其次,耿恭和慈有方的行為都在客觀上促進了中原漢族同各北方民族的融合。耿恭在疏勒城堅守兩年,彈盡糧絕,堅持到東漢援兵到來,成功擊退了盤踞西域的北匈奴勢力。同時,西域諸國重新歸附東漢,為東漢西北邊塞內外的各民族交往融合營造了和平穩(wěn)定的環(huán)境,同時也保證了東漢絲綢之路的暢通。慈有方作為明朝孑遺,在清軍入關后并沒有逃離出宮,而是選擇留在紫禁城為清朝皇室服務,成為紫禁城中連接滿漢兩族的使者,更是得到了康熙帝的賞識,死后葬于明朝太監(jiān)田義墓旁。可見,慈有方雖未有耿恭那樣的巨大功績,但是也以一個普通太監(jiān)的身份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最后,耿氏一族與北京有著深刻淵源。兩漢時期,北京隸屬幽州上谷、漁陽諸郡,作為毗鄰塞外匈奴、鮮卑等北方游牧民族的戰(zhàn)略要地,漢朝一直是派遣重要將領駐扎。耿恭祖父耿況在西漢末期就擔任上谷郡太守,備御北方游牧民族。東漢建立后,耿氏諸將更是作為備御匈奴、鮮卑的中流砥柱,其中耿秉和耿曄曾擔任度遼將軍,與北京淵源深厚。慈有方作為順天府大興縣人,同樣和北京有著密不可分的淵源。
北京地區(qū)自古就是中原農耕地區(qū)和北方游牧地區(qū)的交錯地帶,具有深刻的歷史內涵,北京地區(qū)現存的各種珍貴檔案和歷史文物就是其物質承載。中華民族五千多年歷史文明,更是自古以來各個民族共同努力創(chuàng)造的結果。石景山區(qū)石刻文物園中的這塊“耿恭拜井”石刻就是其中之一,其不但記載了耿恭死守疏勒的忠義愛國之舉和為邊塞各族人民創(chuàng)造安定祥和社會環(huán)境的歷史貢獻;還記錄著慈有方為故主求棺的義舉與推動清代紫禁城中滿漢交往融合的事實。所以,我們有義務去了解、保護北京地區(qū)這些承載著歷史、文化的檔案和文物。
注釋及參考文獻:
[1][2][5]碑帖菁華之慈有方墓碑,編號:10278,國家圖書館館藏。
[3]馬剛.北京市石景山區(qū)歷代碑志選[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3:98.
[4]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720.
[6]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723.
[7]王維.王維集校注[M].陳鐵民,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139.
作者單位:1.民族文化宮博物館2.河北北方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