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幾多啊？

我在《陳慎芝的黑白香港》的開頭和結尾都使用了一個問句——“三八幾多啊？”

這不只是一個問題，而是很多問題。這不只是算術題，還是歷史題、選擇題、思考題……

1980年代，我還是孩童，第一次從錄像帶里看到香港黑社會人物。那些不被現實秩序所囿的年輕人，用刀槍去證明自認的道理。年幼的我便冒出一個問題：他們老了怎么辦？

這個疑問在經過了三十多年之后，獲得了當面探究的機會。此問題同樣可以延伸開去，時代老了怎么辦？香港老了怎么辦？一個人和一個地方在成長之后，如何與不斷變化的現實調整關系？

陳慎芝身上幾乎聚集了所有我從小到大因為香港而產生的問題。

香港曾是一個遙遠之地，遙遠到需要想象。武俠片和警匪片是香港影視劇里常見的類型，是我們這一代人頭腦里被塑造的，香港的重要組成部分。抽掉這些刀光劍影和槍林彈雨，關于香港的記憶幾乎沒有了憑藉。

而秘密結社，或者說黑社會，是其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是連接香港前現代與現代之間的通道和橋梁。曾幾何時，我們一度陷入既不懂過去又迷失未來的真空之中。香港成了一個出口，可以通往廣闊世界。

我在《陳慎芝的黑白香港》里特別寫到了香港的茶餐廳。茶餐廳里有中餐，有西餐，有中西融合餐，調料也是來自世界各地，茶餐廳是中西交匯之處。陳慎芝坐在茶餐廳里喝著奶茶，吃著菠蘿油，便是展示香港的絕妙瞬間。我想起了他的諸多身份，他既當過廣東茂名電白區的政協委員，又擁有美國阿拉巴馬州榮譽州務卿的頭銜，他是慈云山十三太保首領，又成為了香港十大杰出青年……

香港是世界的縮影，陳慎芝是黑白香港的縮影。認識了陳慎芝，可以立體地認識香港。那是一種文化與文明臨界的狀態，是一種搖蕩而不確定的狀態，仿佛鐘擺，在來回移動中，確認時間和空間的存在。

陳慎芝并不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梟雄，他沒有野心，他所有的靈活應變，更多的是為了生存。就像他說的，書讀不好，早早地進入社會，被人欺負，打不打？這是起點，像無數普通人初入社會時面臨的問題。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時代巨輪滾滾向前時，在罅隙中作出的選擇。

這只是個人的選擇么？就像“三八幾多啊？”這個問題如果真實地放在你的面前，你會怎樣回答？你想到的答案或想不到的答案，通往的是不同的道路，而這些道路早已被歷史和現實所筑造，是你逃不出的生活和人生之網。

另一位已故黑社會大佬胡須勇曾經對陳慎芝說，我們是好人中的壞人，壞人中的好人。這是一個哲學問題。一個人應該如何確認自我？好人和壞人都會將“義”或虛或實地置于頭頂，而現實之中，為了生存，就要講“利”。獲取利益之道是黑是白？黑的就不能生存？白的就可以肆無忌憚？不黑不白是不是一種折中之道？既黑又白是不是可以通吃一切？

香港開埠183年，通向的是難以一一辨認的模糊地帶，那么多紛繁的過去，那么多心思各異的求生求榮之道，那么多感不同身不受的想象和企盼。1948年出生于廣州，嬰兒期便來到香港的陳慎芝，連接起了這一切。在一個人身上可以看到幾代人的香港。由此，面對維多利亞港隨風而來的問題時，身處其間之人，該如何去思索那些做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