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5月23日下午,習近平總書記在山東濟南召開企業和專家調研座談會,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周其仁教授應邀出席座談會。另據 2024年5月24日廣東南方海金所網絡報道,周其仁教授在總書記習近平主持召開的企業和專家座談會上的發言主要有三個核心觀點。一是強調現在改革之難。改革本來就難,站在當下這個時點,改起來更難。但是拖延改革,不是出路。現實的局面,改革不但要跟腐敗或潰敗賽跑,還要和越來越年輕的社會主體的期望值賽跑。改革的關鍵在于提升制度化能力,將法外行為納入法內框架,以解決社會矛盾。二是高質量增長要看三個變量。首先是要素成本,其次是制度(組織)成本,最后是要素質量。經濟增長就是從要素價格低、要素素質差、經濟組織和制度成本高昂,轉為要素成本上升、要素質量提高,同時大幅降低經濟制度和組織的成本。三者的優化組合才決定經濟是否高質量增長。三是當前最根本的制約是收入。沒有收入談什么消費?這是前提,但增加收入談何容易?這里面涉及很多深層次的改革,特別涉及轉型社會最基本權利的界定。
周其仁的發言引人深思,受到普遍關注。如何認識改革?無疑,從產權角度來理解它,更為核心,也更為根本。本文就是通過分享周其仁在人力資本方面的產權學術研究成果,為讀者了解其經濟思想和改革觀點的來源與發展趨向提供依據。
周其仁,男, 1950年8月7日出生,1968年從上海到黑龍江上山下鄉, 1978年恢復高考后考進北京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1982年至1989年先后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和國務院農村發展中心工作,主要為中央制定農村經濟政策提供中長期背景研究,并獲得孫冶方經濟學獎等榮譽。1989年至1995年到英美訪問求學,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周其仁長期從事產權與合約、經濟史、經濟制度變遷理論、企業與市場組織、壟斷、管制與管制改革等學術研究,主要著作有《改革面臨制度創新》《農村變革與國民經濟發展》《真實世界的經濟學》《產權與制度變遷》《公有制企業的性質》《科斯定理與國資轉讓》《人力資本的產權特征》《企業和企業家研究》《企業家人力資本經驗研究》等。
周其仁曾任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長江商學院經濟學教授、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央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是我國著名制度經濟學家。他以科斯企業合約理論為基礎,對人力資本產權理論進行了系統研究,為我國企業產權制度改革和市場化經濟改革做出了積極貢獻。
周其仁從八個方面對人力資本產權理論進行了系統論述。
一、企業是人力資本產權與非人力資本資產的特別合約
周其仁根據科斯關于“生產要素(或它的所有者)之間的一系列契約被一個契約替代了”的理論,提出了企業是人力資本與非人力資本特別合約的論述。企業合約的特別之處,在于包括了人力資本(工人的、經理的和企業家的)的參與。人力資本與非人力資本都是企業未來產出和收入增長的源泉。
他認為,企業是一個市場合約的思想,說明企業不可能只有一個所有權。在古典企業里,企業的物質資本所有者同時又兼任企業的管理者和企業家,資本家就是這種古典資本的人格化代表。但是隨著現代企業組織的發展,企業家才能和管理才能這些人力資本從一體的“資本”里分立了出來。市場范圍的擴張、交易從內容到形式的復雜、企業組織的成長,使企業家和企業管理的人力資本的獨立不但勢在必行,而且在經濟上有利可圖。古典“資本家”逐漸被一分為二:一方面是單純的非人力資本所有者,另一方面是企業家(管理者)人力資本的所有者。
二、人力資本產權是天然的個人私產
周其仁指出,人力資本產權是天然的個人私產。
周其仁說,任何其他經濟資源包括各種非人力資本和土地所有權,既可以屬于個人,也可以屬于家庭、社區、其他共同體或國家,還可以不屬于任何人或人的群體。但是,人的健康、體力、經驗、生產知識、技能和其他精神存量的所有權只能不可分地屬于其載體;這個載體不但必須是人,而且必須是活生生的個人。所以,人力資本是一種獨一無二的所有權,同樣具有排他性。
周其仁認為,即使在奴隸社會,人力資本只屬于個人的命題仍然成立。在奴隸社會,奴隸在法權上屬于奴隸主,是其主人財產的一部分。但是奴隸是一種“主動的財產”,不但會跑,而且事實上控制著勞動力的供給。奴隸主要在強制條件下調度奴隸的體力和勞動力,即使支付極其高昂的“監控和管制成本”,也不能盡如其意。為了節約奴隸制的費用,一部分奴隸主不但必須善待奴隸,而且只好實行定額制,即允許奴隸在超額后擁有“自己的”私產,以至一些能干的奴隸積累了財富,直到最后買下了他自己,成為自由民。這就是說,人力資本作為一種天然的個人私產,甚至奴隸制的法權結構都無法做到無視其存在。
三、人力資本產權是主動性資產
周其仁指出,人力資本產權是主動性資產。
周其仁說,與其他任何資產一樣,在完整的人力資本的利用、合約選擇、收益和轉讓等等的權利束中,有一部分權利可能被限制或刪除。但是,當人力資本產權束的一部分被限制或刪除時,產權的主人可以將相應的人力資產“關閉”起來,從而讓這種資產成為似乎從來就不存在的資產。更特別的是,這部分被限制和刪除的人力資本的產權,根本無法被集中到其他主體的手里而做同樣的開發利用。一塊被沒收的土地,可以立即轉移到新主人手里而保持同樣的面積和土壤肥力;但是一個被“沒收”的人,即便交到奴隸主手里,他還可能不聽使喚。
周其仁認為,主動尋找機會實現自身的價值是人力資本特性。他舉例說,人民公社時期,寒冬臘月在公家地里睡覺的“懶蟲”,一回到他的自留地里,居然會干得滿頭大汗。這說明,作為私產的人力資本,就是要實現自己的市值。
四、公有制企業不能消滅人力資本產權
周其仁指出,公有制企業不能消滅人力資本產權。即使是在理想中的社會主義社會,一切生產資料都歸了公,人力資產仍然歸個人所有。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一文中講到,在他理想的社會主義社會里,還要默認“勞動者不同等的個人天賦,從而不同等的工作能力,是天然特權”,還必須保留按照勞動者實際提供的勞動來分配消費資料的“資產階級法權”。
周其仁說,公有制企業可以按照計劃命令組合全部人力資源和非人力資源,從而免去了基于個人產權的市場交易體制的一切麻煩。但是,在法律上屬于國家和集體的人力資源,并不能直接聽由公有制企業調動和指揮而得到發揮。各種卑微的私人利益和動機在公有制企業里不但依然存在,而且仍然在實際上決定著人力資產的實際供給水平。勞力、知識、學習能力、技能、責任心和創造性的實際供給水平,依然是由負載著這些資產的個人決定的。除非人力資源事實上的“主人”即個人樂意接受國家或集體的目標,公有制企業同樣不能自動地動員已經被“配置”在企業內的、在法律上“公有的”人力資源。
五、公有制企業人力資本產權激勵存在體制障礙
周其仁指出,公有制企業人力資本產權激勵存在體制障礙。事實上,由于資源的稀缺性不可能消失,由于國家間政治、軍事和經濟實力整體競爭的壓力傳導,公有制企業其實從來沒有放棄過鼓勵個人增加人力資本供給的努力,并且不斷地尋找替代承認個人產權、又能夠動員人力資源的制度安排,通過逐步分享國家租金來激勵人力資源的供給。但是,公有制企業的國家租金體制與市場企業的利潤體制在激勵強度方面還有實質性區別 。第一,由于個人可以合法分享的國家租金限額較低,與“無須封頂”的利潤激勵不可同日而語。第二,國家租金大量以等級制實物福利的形式發放,允許個人占用、消費和享受,但不可交易和投資,這削弱了激勵效果。第三,國家租金體制下個人可得的租金索取權很小,但可能獲得的租金控制權相比卻很大,這樣的制度安排會給公有制企業體制帶來濫用控制權的危險,從而成為負激勵。第四,國家租金索取權,特別是控制權總是按照在職在位的原則分配,這增加了競爭的激勵強度,但并不激勵人們顧及企業長遠利益,常常會給企業帶來災難性的后果。
六、公有制企業改革核心是人力資本產權制度的改革
周其仁說,在科斯指出“市場交易無非是產權交易”的時候,他其實已經提到了確立個人產權是市場化改革的真正基礎。但是,在法權上否認個人私產的傳統公有制企業體制不會輕易接受這一觀點。于是,產生了“公有制為基礎的市場經濟”的新理論,而市場交易似乎也可以被限定在部分產品,并且是公有制企業的部分產品的范圍之內。但是,一切產品和生產要素都互為投入產出的市場特性終究要表明,人為劃定只允許一部分產品可以進行自由市場交易是徒勞的。部分產品的市場經濟總會擴展為全部產品的市場經濟,進而擴展為包含一切生產要素的市場經濟。當人力要素終于可以合法上市交易時,公有制企業的市場化改革就觸及了根本。因為任何一種人力資源只能以個人為載體,能夠走上勞動力市場、技術專家市場、經理和企業家市場,而再也不可能是抽象的“全民”“國家”和“集體”。公有制企業的改革終究要回答以下問題:承認還是否認個人對其擁有的人力資源的產權,承認還是否認個人的人力資源產權可以轉化為非人力資本的產權。基于上述理由,應該把公有制企業的市場化改革定義為最終指向界定個人產權的改革。
七、對人力資本產權需要建立激勵和約束機制
周其仁指出,對人力資本產權需要建立激勵和約束機制。
周其仁說,人力資本產權需要激勵是由人力資本的產權特性決定的。一方面,人力資產天然歸屬個人;另一方面,人力資本的產權權利一旦受損,其資產可以立刻貶值或蕩然無存。人力資本產權激勵就是把人力資本開發利用的市值信號,傳導給有關的個人,由他決策在何種范圍內、以多大的強度來利用其人力資本的存量,進而決定其人力資本投資的未來方向和強度。
周其仁說,經理人努力的供給,是由激勵機制的安排和執行決定的。企業家才能屬于個人,如果“激勵”不足,這種才能就好像“天生匱乏”,你會看到到處“管理不善”。只有以“利潤”回報企業家,即由企業家人力資本的所有者分享企業經營的剩余,企業家的才能才會被“激勵”出來。因此,可以設置期股、期權作為一種激勵機制。周其仁提出,在國有凈資產增值部分中拿出一定比例作為股份,獎勵有貢獻的職工,特別是科技人員和經營管理人員,是一種更具優勢的解決方案。因為它照顧了歷史上的資產形成過程,注重企業家人力資本在資產形成中的貢獻。當然,激勵機制必須附著包括一整套商業道德和商業法規在內的防范機制,在最大限度內保證受激勵者利益與股東、雇員利益的一致性。
八、面對當下復雜多變的市場環境,更需要發揮人力資本產權的作用
據經緯創投2024年5月28官方賬號披露,2024年5月19日,周其仁在第四屆南方財富峰會接受訪談時強調,在當下復雜多變的市場環境情況下,企業更需要發揮人力資本產權的作用,向死而生,實現突圍。他舉例說,二戰后,德國整個國家幾乎都被炸毀了,物資資產都被打爛了,但為什么很快又重新站起來了呢?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西德留下了一批企業管理人員、工程師和技術工人,二戰沒有把這些人消滅掉,加上馬歇爾資金援助,這些人和資金結合在一起完成了德國的戰后復興。他認為資產要交給合適的人打理,才能夠真正成為增值的資本,國有企業離開人力資本,國有資產不可能自動增值。民營企業離開了優秀的民營企業家,也絕無可能自動創造財富。周其仁特別強調,在當下復雜多變的市場環境下,不論是傳統國企還是民營企業,都要不斷完善現代企業制度,充分發揮人力資本產權的作用,對市場趨勢、政策導向、技術變革等做出快速反應和靈活調整,以改革和創新重振中國企業和中國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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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參考文獻:
[1]周其仁《產權與制度變遷》,2002年9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
[2]周其仁《真實世界的經濟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10月出版。
[3]周其仁《科斯定理與國資轉讓》,《經濟管理文摘》2003年第15期。
[4]周其仁《人力資本的產權特征》,2012年2月18日中國搜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