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境視角下《誡子書》注解詞義訓釋

［摘要］《誡子書》是三國時期諸葛亮寫給兒子諸葛瞻的家書，文章句式整齊，語言凝練簡潔、智慧理性，成為后世歷代學子修身立志的名篇。統編版初中語文教材中對《誡子書》中 “靜以修身”“儉以養德”和“悲守窮廬”這三處的注解不夠深入，容易引導教師的文言文教學停留在表面。本文引證相關的辭典考究，從語境的視角下豐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和“悲守窮廬”的內涵，以期為《誡子書》一文的教學提供借鑒。

［關鍵詞］語境；《誡子書》；詞義訓釋

［作者簡介］楊梅（2000），女，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從事學科教學（語文）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3.3"""""""""""" ""［文獻標志碼］A

《誡子書》是三國時期諸葛亮寫給兒子諸葛瞻的家書，文章的語言風格凝練簡潔，不但表現了自己對兒子的諄諄教誨與高度期望，而且成為后代士人立德立志的名篇。但統編版初中語文教材中《誡子書》有三處字詞的注解脫離了情境語境和文化語境。所以，本文結合語境理論，引證辭典，明晰文中的“靜以修身”“儉以養德”和“悲守窮廬”的注解。

一、語境與詞義的關系

語境萌發于語義學，并在語用學中得以豐富。但直到今天，學界研究者們關于語境問題的定義、性質、分類等基本問題并未達到統一。根據馬林諾夫斯基所提出的語境概念和韓禮德提出的“情境語境”與“文化語境”兩種形式，本文將語境定義為語言的內在與外在環境。內在環境指由文章本身的字、詞、句、段構成的環境，外在環境則是言辭之外的背景，一般是指作品的時代文化語境。一方面，語境對詞義具有指向作用。馬建忠在《馬氏文通·正名卷》中提出：“字無定義，故無定類。而欲知其類，當先知上下之文義何如耳。”［1］語境的客觀存在不僅會使得它對文章某一字詞具有指向意義，還會生成詞語本身以外的意義。另一方面，古漢語詞匯本身具備豐富的語義需要，需要根據字詞所處的語境來進行制約釋義。“現代漢語詞匯與古漢語詞匯區別不僅是在形式上，更是詞匯語義和語法功能的差別。”［2］現代漢語中的詞義是清晰明了的，因為其詞匯一般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漢字組合而成，就會縮小字詞的含義范圍。但文言文的詞匯多由單個漢字組成，每個字的語義是豐富且靈活多變的。因此，要分析文言文的詞義必須結合其所處的語境，以此才能準確把握文章的主旨意趣。

二、語境學視角下《誡子書》中的詞義訓釋

（一）“靜以修身”

目前統編版初中語文教材將《誡子書》中的“靜以修身”的“以”字注釋為：連詞，表示后者是前者的目的。教材中關于此處“以”字的解釋是否完全合理呢？筆者認為，此處的“以”字應釋義為：“介詞，賓語前置的標志，為了強調‘靜’的重要性。”

查閱段德森先生編訂的《實用古漢語虛詞詳釋》得知，文言文中“以”字可作介詞、連詞、代詞、副詞和助詞使用。“以”字作為介詞的使用含義是由動詞演變發展而來的，如屈原的《涉江》：“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所以，“以”字作為介詞，大致有兩種使用情況：

一是介引動作行為所使用的工具、所憑借的名義和身份、所憑借的條件方式、所產生的原因等，如《孟子·梁惠王》上中的“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就是介引動作行為所使用的工具，帶有動詞性，一般譯為“用”“拿”“把”。

二是用于省略和作為賓語前置句的標志，如《史記·項羽本紀》中的“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就是典型的賓語前置用法。

可知，課文中的“以”字，若是為了表示目的，就不能解釋為介詞。當“以”字作為連詞使用時，有的用法與“而”相通，可以表示并列、偏正、連貫、目的、原因、假設和結果。“以”字作連詞表示目的時，是連接前后相關的兩項，表示后一項是前一項的目的，譯為“來”“用來”。比如《論語·子張》中的“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就是說明為了達到完成工作的目的，各類工人們就居住在作坊。

判斷“以”字的詞性應根據文章的歷史文化語境分析其具體的表達意義。如果遵循目前統編版初中語文教材中的釋義，那么此處的“以”就是作為一種條件關系，把“修身”看作“靜”的目的。諸葛亮寫信的目的是要求兒子諸葛瞻規范其“早成”的言行，“靜”的對象就不是指外在的環境，而是人的內心。諸葛亮的主“靜”思想不僅來自于儒家，還汲取了道家的思想。正如余明俠先生所說：“‘淡泊’‘寧靜’都反映了諸葛亮靜觀萬物、靜心思考和冷靜處世的思想及其心態”，并指出“諸葛亮的主靜思想源自道家”，又“超越了道家的范疇”［3］。所以，諸葛亮提出的“靜以修身”更大程度上是強調一種客觀自然的狀態，而不是刻意的，具有明顯的目的性。

綜上所述，“靜以修身”不存在后者是前者的目的關系，而是一種需要強調介詞“以”的賓語“靜”而前置的現象。

（二）“儉以養德”

初中語文統編版七上教材中的課下注解并沒有釋義“儉”字。但不少人將“儉”字僅譯為“節省、勤儉”之義，專指物質層面的勤儉節約，就忽視了文章的整體語境和漢代士人追求深度內在修養的文化語境。

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將 “儉”字注解為：約也。段玉裁注曰：“約者，纏束也；儉者，不敢放侈之意。”［4］“儉”字具有多重意蘊：

①節儉，如魏徵《諫太宗十四疏》中“居安思危，戒奢以儉”。

②自我克制、謙遜，如《論語·學而》：“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這段話中的“儉”就是形容孔子謙遜的品格。

③歉收，如《后漢書》中的“時歲荒民儉”。

當“儉”字處于描述個人道德品性、自我修養的語境時，普遍使用其本義：約束、節制，如《尚書》中的“慎乃儉德，以懷永圖”。

分析文學作品需要做到知人論世，要結合作品誕生的時代背景和作家的人文思想。從當時的歷史文化語境來看，漢代士人非常注重以提高個人品德修養來實現自我的立世價值。如西漢時期的馬援就在其《誡兄子嚴、敦書》一文中提到：“龍伯高敦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公有威。”此處的“儉”就是自我約束、控制的意思。并且漢代士人們在面對東漢末年紛爭動蕩、變幻莫測的時代環境的情況下，考慮的是如何在獨善其身的前提下又能夠經世致用。而個人的修養規范與自身命運的禍福是緊密相依的，正如《管子·禁藏》中有句話是：“故適身行義，儉約恭敬，其唯無福，禍亦不來矣。”所以，諸葛亮告誡諸葛瞻要做到在內在修養上約束自我，在外在表現上謹慎謙虛，以“儉”律己，才能躲避災禍。

從文本自身的語境來看，諸葛亮寫《誡子書》的整體文脈是以“夫君子之行”起篇，告誡諸葛瞻若想實現人生價值，首先要在行為上符合 “君子”的要求——“博聞強識而讓，敦善行而不怠”（《禮記·曲禮上》）。想要成為君子，“靜”和“儉”就是其塑造道德的有效途徑和方法。“靜”與“儉”是相輔相成的，二者都是君子塑造品德的旨歸，保持內心的恬淡、不困于物，從而歷練自我精神，成為才德兼備的君子。因為，一個人只有在內心上真正做到恬淡自如，才能在外在行為上表現出真正的自我約束，做到“節儉”。

綜上所述，《誡子書》中的“儉”字不僅是在物質層面上約束自我，避免奢靡浪費，有“節儉”之義，也包括在精神層面上強調人應追求自我的品德修養，具有恭儉自慎、謙虛自制的品性修養，可釋義為“自制、謙虛”。

（三）“悲守窮廬”

文章以“君子之行”開篇，以“接世”結尾，這也印證了上文中所提到的漢代士人“經世致用”的想法。諸葛亮告誡兒子要從“靜”和“儉”兩個方面達到君子的思想境界，也當然希望自己的后人能以自己的思想修養實現立世價值，不要虛度光陰。文章此處的“多不接世，悲守窮廬”需從諸葛亮自身的文化語境才能做到深刻闡釋。

統編版初中語文教材將“多不接世”和“窮廬”分別注解為：“多不接世”是指“大多對社會沒有任何貢獻”，“窮廬”指“窮困潦倒之人住的陋室”。教材中以意譯的方式對“接世”一詞的注釋是合乎作品語境的，但對“窮廬”的注解顯然是從現代漢語的思維進行理解的，未免失之偏頗。

首先，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將“窮”釋義為：極也。“窮”字在古代的意思主要有兩種：一是指“極”“盡”的意思，如《禮記·樂記》中的：“窮高極遠而測深厚。”當動詞使用時，則表示“到盡頭”的意思，如陶淵明《桃花源記》里的“欲窮其林”。二是指“生活困難，境遇不好”，與“通”和“達”相對，如《孟子·盡心上》：“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其次，教材中將“窮”解釋為“窮困潦倒”，更傾向于“貧窮”的意味。但在古代的文化語境中，“窮”和“貧”并不是同義詞。郭錫良先生《古代漢語》提到：“缺乏衣食錢財，一般叫‘貧’不叫‘窮’；生活困難或不得進士叫‘窮’不叫‘貧’。”［5］所以，諸葛亮如若想要表達物質生活層面的窮困潦倒，就會用“貧”字而不是“窮”字。

按照教材中的注解來看，“陋室”的注解與文章的意旨似乎已經前后矛盾了。結合前文的分析，我們得知諸葛亮寫的《誡子書》主要是在道德修養上要求諸葛瞻豐盈自己的內心，更多的是在強調人精神層面的富有。再者，結合上下文語境來看，諸葛亮開篇就以“靜”和“儉”要求兒子內心要看淡名利才能真正地有所作為。

綜上所述，教材此處的“窮廬”應該是意指個人的意志得不到舒展而被困住的小屋。

本文結合語境的視角明晰了統編版初中語文教材中《誡子書》的三處詞義注解。教材中文言文篇目下的注解是學生疏通文義的重要工具，也是學生學習文言文的第一手材料。因為教材編寫需要尊重學生的年齡發展階段、符合其身心發展規律，所以七上教材《誡子書》一文的課下注釋在貼合字詞本義的前提下，注解得比較簡單易懂。但這并不意味著語文教師的文言教學就限定于此。文言文及其蘊含的思想精神對處于現代生活中的學生們來說是遙遠且陌生的，教師要想學生能夠深刻地理解、把握文本內容，就必須要做到以訓詁釋義掌握文言字詞，并借助文本產生的內在語境和外在語境豐富詞義背后的文化底蘊。因此，本文從語境的視角出發釋義《誡子書》中的“靜以修身”“儉以養德”和“悲守窮廬”，以期對當下語文課程中的文言文閱讀與鑒賞提供有益參照。

［參 考 文 獻］

［1］（清）馬建忠.馬氏文通［M］.上海：商務印書館，1983：23.

［2］孔凡成.語境教學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68.

［3］余明俠．諸葛亮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477-480.

［4］（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376.

［5］郭錫良等.古代漢語［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