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儒、道：蘇軾生命觀的深層隱喻

［摘要］蘇軾《赤壁賦》歷來是中學教材必選之作，作者所表達的情感變化一直是閱讀教學的重點。通過對蘇軾所乘“舟”的不同指稱現象進行語用閱讀探究，旨在尋出作者情感變化背后所隱喻的生命觀：佛家無我之人生觀，儒家進取之價值觀，道家齊物之世界觀。

［關鍵詞］舟；佛家；儒家；道家；語用

［作者簡介］柳振華（1975），男，江蘇省南京市大廠高級中學，高級教師，從事教材教法研究；張盼盼（1988），女，江蘇省南京市南化實驗小學，一級教師，從事課程教學論研究。

［中圖分類號］H131/G633.3"""""""""""" ［文獻標志碼］A

蘇軾《赤壁賦》被選入統編版教材必修上第七單元，本單元“學習提示”之一是：“體會作者復雜矛盾的內心世界和曠達樂觀的人生態度。”筆者正苦心孤詣思考如何才能有效完成學習提示要求時，恰巧碰到了學生提出這樣的問題：

《赤壁賦》開篇說自己瀟灑地“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隨后“飲酒樂甚”時竟乘“桂棹兮蘭槳……望美人兮天一方”，結尾又與客人“駕一葉之扁舟”“相與枕藉乎舟中”，蘇軾為何賦予“船”這么多不同的指稱呢？

學生的問題使我豁然開朗，探究“一葦”“桂棹”“蘭槳”“扁舟”“舟”等語詞的語用寓意，正是“體會作者復雜矛盾的內心世界和曠達樂觀的人生態度”的有效閱讀路徑。根據語用的信息原則，只要說話人提供了滿足交際的情境語言信息，雖然“說得盡量少”，但聽話人也應該根據說話人提供的話語信息內容進行合理的語用擴充，找出真實具體的解釋，從而理解說話人的意圖。

一、佛家無我之人生觀

“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其中，“一葦”本指一片葦葉，在這里喻指蘇軾當時所乘的小船。《詩經·衛風·河廣》：“誰謂河廣，一葦杭之。”［1］中的“一葦杭之”寫河水之淺近，表達了遠方游子思歸而不得的焦急心情。但蘇軾在賦中所用“一葦”的含意與《詩經》所用有別，他把所乘的游船喻指“一葦”，應指向佛教祖師達摩“一葦渡江”的傳說。可以說，蘇軾對所乘游船的喻指已作了語用預設：讀到這個比喻的人應該不會駁斥或者謬解比喻者對喻體和喻指的評價態度。因為，對所乘游船的這種喻指既符合他的佛教居士身份，又契合他當時漫游赤壁時流露的超然快樂之情。

“烏臺詩案”蘇軾被貶到湖北黃州，前后困居黃州共四年兩個月。在這期間，政治打擊、人生磨難、環境改變，讓他遭遇了人生的至暗時刻，體會到了生死存亡之痛苦。往日灑脫豪邁的他變得像驚弓之鳥一般，開始閉門謝客，以超脫于無休止的政治斗爭。李澤厚曾說：“蘇軾詩文中所表達出來的這種退隱心緒，已不只是對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種對社會的退避……是對整個人生、世上的紛紛擾擾究竟有何目的和意義這個根本問題的懷疑、厭倦和企求解脫與舍棄。”［2］

身困黃州，年少時期就喜歡佛教的蘇軾不自覺地選擇了佛教修為，自號“東坡居士”以示虔誠之佛心。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詳細地記述了蘇軾的向佛歸釋：“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筑室于東坡，自號東坡居士……既而謫居于黃，杜門深居……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3］

蘇軾最喜歡佛教中的華嚴宗，強調“法界緣起”。“法”是指世間萬千事物，“界”是指自然界中事與物的分界與類別，“法界”則是用來統攝這一切萬事萬物的佛理禪念，所以，“法界緣起”指的是森羅萬象之事物皆處于圓融無礙的宇宙間。蘇軾曾說：“是身如虛空，萬物皆我儲。”［4］在貶居黃州期間，蘇軾常依此佛理來觀照自己的人生，從而對萬千事物產生了新認識。蘇軾《阿彌陀佛贊》：“見聞隨喜悉成佛，不擇人天與蟲魚。但當常作平等觀，本無憂樂與壽夭。”［5］佛教的這種自性證悟使蘇軾獲得了無我之心性自由，他的人生觀開始追求一種隨遇而安的自由生活。

佛教無我之人生觀在蘇軾詩文中多有出現，《赤壁賦》更進一步敘述出蘇軾在黃州赤壁泛舟游覽時的超然世外之情懷：面對良辰美景，蘇軾情不自禁地把泛舟江面描述成“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無非是認為自己可以像佛祖達摩“一葦渡江”那樣自在行游，躍出令他困窘的社會現實，享受佛家無我自適的虛幻快樂。可以說，佛教之“無我”禪理是蘇軾在黃州貶謫期間秉持的人生觀基礎，是他在那種惡劣環境下依然樂觀地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二、儒家進取之價值觀

在赤壁游玩至樂之時，蘇軾不由自主地敲起了船舷，盡情高歌：“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蘇軾把所乘之船稱為“桂棹、蘭槳”，且“望美人兮天一方”，無疑是封建社會讀書人在酒酣之時的真情流露，是他“君無過錯”的儒家入世觀的體現。

語言的選擇是作者思想情感的外顯，詞語的隱含意義與明示意義在語用功能上是同時存在的，讀者需要通過具體語境的出現來理解作者的表達意圖。這幾句詩歌形式上采用的是屈原的楚辭體。詩歌意象選擇也是借用《離騷》意象隱喻的手法，用“桂棹”“蘭槳”喻指小船來象征自己超群不凡的賢能。這與屈原“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詩句中“江離”“辟芷”“秋蘭”“木蘭”等意象隱喻作用一脈相承。屈原用“江離”等香草來象征自己的美好品行，也開啟了后來人們使用“芳草”類物以象征品行的傳統。

蘇軾遭貶謫與屈原被流放何其相似，可稱得上“同是天涯淪落人”。屈原雖被流放仍懷念楚王，曾寫道：“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司馬遷在《屈原列傳》中評價道：“雖放流，眷顧楚國，不忘欲反，冀幸君一悟，俗之一改也。”屈原一生秉持為君為國為民至死不渝的儒家價值觀，對蘇軾有著深刻的影響。早在嘉祐四年（1059年）冬天，剛考中進士的蘇軾侍奉父親趕往京城，經過四川忠州南賓縣時看到了一座屈原塔，驚異之余寫下了一首五言詩《屈原塔》：“楚人悲屈原，千載意未歇……名聲實無窮，富貴亦暫熱。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節。”在這首詩中蘇軾表達出對屈原的無限景仰之情，也傳達出他愿為國事“死節”的儒家價值觀追求。

蘇軾在赤壁飲酒暢游快樂之時，并不是無緣故地唱出自己的儒家價值觀追求。“望美人兮天一方”正是蘇軾駕“桂棹”“蘭槳”以“溯流光”的原因。“美人”指向宋朝的君王，繼承了《離騷》“香草美人，以譬君王”的傳統。“屈原的哀怨是深層的，它源于屈子對楚國的熱愛、對君王的忠誠、對理想的執著追求以及對自身的高度重視。”［6］入世為政的蘇軾使用“桂棹”“蘭槳”“美人”等意象無不表達出他忠君為國的儒家價值觀追求。

“忠君”的蘇軾在政治上從不計較個人得失，只是選擇積極順勢而為，全心全意為民謀福祉，一心一意為君分憂慮。在杭州，帶頭修浚西湖六井與沈公井，疏通西湖筑“蘇堤”，建立公共醫療機構“安樂坊”醫治千人；在密州，除蝗災、祈天雨、分田地；在徐州，帶領當地的軍民全力登城抗洪，直至洪水退去……雖不得重用，但蘇軾內心為國為民的儒家仁愛精神卻昭昭如朗日，任何黑暗的勢力都阻擋不住。

蘇軾雖遭貶在黃州且萌生了避世之想法，但在解憂之酒的澆灌下還是不自覺地想到了自己的濟世抱負，把所乘之船唱成“桂棹”“蘭槳”，不僅表明自己擁有的高潔品行，而且也表達出他不忘心中的“美人”君王，“冀幸君一悟，俗之一改也”，能給他為國為民建功立業的機會。蘇軾《初到杭州寄子由》寫道：“眼看世事力難任，貪戀君恩退未能。”《滿庭芳》寫道：“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可以說，“報君恩”是 “桂棹”“蘭槳”等詞語的深層語用內涵，也是蘇軾儒家價值觀的表達。

三、道家齊物之逍遙的世界觀

賦中客人寬慰蘇軾：“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在文末蘇軾也寫道：“相與枕籍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蘇軾為什么行文至此處而選擇使用了“舟”字呢？“舟”，《說文》云：“船也。”《釋名》：“舟言周流也。”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古人言舟，漢人言船。”可以看出，蘇軾言舟，意從古人，這一言語行為體現著他語用交際的意圖。從詞語歷史上來講，“扁舟”“舟”蘊含著典型的道家“自由”“灑脫”思想。莊子曾說：“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游者也。”莊子生逢亂世，不得世用，面對壓抑和束縛，他渴望自己能泛舟遨游于天地之間，體現出他縱身自然的世界觀。

蘇軾與道家亦有較深的淵源。劉文剛在《蘇軾與道》中說：“北宋是道風很盛的時代…… 蘇軾的父親蘇洵信道教，未生蘇軾之前，去道觀拜神，祈求生子。生下蘇軾，他認為是神的恩賜，去道觀謝恩。蘇軾還未出生便與道教結了緣。”［7］蘇軾“八歲入小學，以道士張易簡為師”［8］。到了青年時期，蘇軾曾讀《莊子》，讀后他喟然嘆息：“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9］可以看出，蘇軾多么膺服和喜愛“莊學”思想。

遭貶的蘇軾夜游赤壁賦，自由泛舟江上，借客人的道家話語來提醒自己要從儒家功名中走出來，與自然萬化為一，“友魚蝦而侶麋鹿”“挾飛仙以遨游”，好好享受人生。這正是蘇軾齊物的世界觀追求。蘇軾繼續寫道：“客亦知其水與月乎……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從“變”與“不變”的角度寫出自然生命的不息不止和萬物的無窮無盡，以寬慰自己不必在意個人的得失。特別是文末的“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一句，描述出“舟”的自在自橫狀態，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了蘇軾跳入大化中、與物齊一的世界觀。這表明，隨著經歷和閱歷的增加，身處黃州的蘇軾在世界觀上已實現了深度的變化，對現實世界有了更充分的自覺性和自適性，這正是他能超越人生困境、享受逍遙生活的體現。

在《赤壁賦》中，蘇軾用“舟”類的不同意象貫穿起他心中的釋、儒、道三種相融相合的思想，表達出他被貶在黃州時對自己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的追求，較好地體現出他情感變化背后所蘊藏的“復雜矛盾的內心世界和曠達樂觀的人生態度”。通過語言文字具有的語用功能來打開文本靜態的封閉性，進入文本內部來挖掘“一葦”“桂棹”“扁舟”等意象與文本內涵之間的隱喻關聯，就能挖掘出作者的寫作意圖和文本的深刻內蘊，激發起學生對語言建構與運用的學習興趣，培養學生的思維意識，提升學生的情感張力，理解傳統文化的豐富內涵。

［參 考 文 獻］

［1］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1991.

［2］李澤厚.美學三書·美的歷程［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

［3］（宋）蘇轍.蘇轍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0 .

［4］（宋）蘇軾.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

［5］（宋）蘇軾.蘇軾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6］刁生虎，羅文薈.哀怨：屈辭水文化之魂［J］.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05）.

［7］劉文剛.蘇軾與道［J］.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01）.

［8］（宋）蘇軾.東坡全集［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

［9］（宋）蘇轍.架城后集［M］.四部叢刊本：卷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