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美寫悲：苦難境況下的文學反思與創作

［摘要］統編版高中語文選編了不少關于“以美寫悲”的美文，其中以必修上冊第八課《琵琶行》為典型代表。在《琵琶行》中，白居易通過精湛的“以美寫悲”文學表現手法，巧妙運用美學藝術塑造與琵琶女的天涯相逢，展現了以琵琶女、詩人本身為代表的才子佳人故事。然而，故事卻注入了悲劇靈魂，引起了讀者巨大的情緒落差，引發其對人生的深刻思考。以“以美寫悲”為切入點分析《琵琶行》，探討和感受通過美襯托的悲劇，體會作品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為整本書閱讀提供新的鑒賞視角，進而提升中學生語文核心素養。

［關鍵詞］《琵琶行》；悲劇；以美寫悲

［作者簡介］何培富（1998），男，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從事語文課程與教學論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3.3 """"""""""""""［文獻標志碼］A

《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在學習任務群第五部分的“文學閱讀與寫作”中提出中學生應具備“多個角度欣賞作品，獲得審美體驗，認識作品的美學價值，發現作者獨特的藝術創造的能力。”中小學是青少年審美意識快速發展期，學會“以美寫悲”的表現手法來鑒賞《琵琶行（并序）》（以下簡稱《琵琶行》），深挖作品所蘊含的美學價值與悲劇思想，有助于學生習得閱讀與寫作新思路，為接下來學習與鑒賞《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邊城》等課文及同類型作品提供新視角。

“以美寫悲”是指作家在行文謀篇時通過構建一些能夠強烈影響人的感官的美好的人、事、物等美學要素，然后將這些美學要素注入悲劇靈魂，使作品前后產生強烈的對比效應，引起讀者內心巨大的落差感，從而把作品敘事推向崇高的境界。“以美寫悲”敘事的運用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譬如《衛風·氓》中善解人意、勤勞聰慧的女子最終淪落到“及爾偕老，老使我怨”的悲劇局面，讓人唏噓不已。而后數千年的文學發展中，誕生了如《琵琶行》《漢宮秋》《紅樓夢》《邊城》等典型藝術作品。其中，《琵琶行》為部編版高中語文教材中選用的“以美寫悲”的典型作品。

一、文本鑒賞切入：美與悲的塑造與交織

“美”的塑造是為“悲”服務的。前段塑“美”，后段訴“悲”，美與悲緊密結合，使文章前后對照鮮明，主題情感更為突出。在《琵琶行》中，白居易以意象美作感情鋪墊，語言美為審美載體、音樂美為抒情呈現、人物美為悲劇內核四位一體進行敘事，通過多重美學元素構建了與才女的相逢與相傾。然而，“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二人的相遇，是兩部悲劇的交織呈現。

（一）意象美：情景交融的悲美意識

1.凄美落寂的秋夜離別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本詩伊始，詩人便通過“前段布景，后段抒情”構建了一幅秋天送別圖。紅色的楓葉，潔白的荻花，配上蕭瑟的秋風，茫茫江水上的寒月，倍添凄涼之意。此時正處秋季，江水是寒冷的，因而詩人在“江浸月”中巧用了“浸”這一動詞，而非“江映月”“江照月”。月亮浸泡在寒冷的江水中，與前文的“秋瑟瑟”相對應，也襯托了“慘將別”的離別傷愁。開端寥寥數句，便構建了一個凄美落寂的意境，以美景襯哀情，展現出了極為強大的藝術感染力，既側面描繪了詩人與友餞別時的遺憾，為全文奠定了悲劇基調，也為后面歌女的出現埋下鋪墊。

當岸邊忽現琵琶聲，一切似乎迎來轉機？詩人急忙深入追尋，等待良久，歌女方才“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一個嬌羞靦腆的美女形象活靈活現。于是“添酒回燈”，重開宴席，一時間由悲轉喜。美女、美酒配上動聽的音樂，為這幅送客圖增添了唯美意象。然而當一曲奏罷，勾起歌女與詩人的回憶，雙方共同追憶往事，樂曲轉為悲音，“凄凄不似向前聲”，引起座下泣聲一片，離別與追憶的悲意雙重建構，凸出了悲劇效果。

2.茫茫月夜下的無聲哀戚

物象是塑造意境的重要組成部分，《琵琶行》呈現了不少承載情感的物象，月亮為典型物象之一。在中國古代的月亮文化中，月亮被冠以玉兔、夜光、素娥、冰輪等十余個雅號，被世人認為是美的化身。它的陰晴圓缺本是自然規律的體現，然而在文學創作時，月亮這一物象常常被賦予不同的感情色彩。例如《渡荊門送別》中的送別之月，《春江花月夜》中的惜時之月等，在《琵琶行》中月亮也被賦予了悲的寓意。

縱觀全文，共出現四次月象，分布文章的前、中、后三部分。開端餞別時的江水浸寒月，曲罷時倒映在江心的白月，追憶時歌女與詩人各自心中的亮月。四個月亮分別承載著惜別、哀戚、思念、懷舊等感情，將文章四次月象串聯起來，亦可一窺全文的悲劇基調。這便是作者對“以美寫悲”形式精彩絕倫的運用，象征“美”的人與月共同建構悲劇，給予讀者視覺上的美感，感覺上的悲涼，不由沉浸于茫茫月夜下詩人與歌女無聲的哀戚之中，久久不能平復。

（二）音樂美：哀樂下的人生思考

塑造唯美意象，是為了感情抒發服務的，經過意象悲美的情感鋪墊，為音樂美奠定感情基調。文章描寫琵琶的奏演分為序曲—歡快—低沉—高亢—冷寂五個階段，整體呈現出高低起伏、抑揚頓挫的音樂美感。演奏前的調試和起調階段，譜曲未成，情感已現，此時的歌女仍處于追思中，心中的悲尚未平復，因而弦弦呈現“聲聲思”，聲聲似訴“不得志”與“無限事”。緊接著，琵琶聲轉變為“落玉盤”和“鶯語”的清脆圓潤聲，此刻的歌女沉浸于逢知音的喜悅中。忽然，聲音出現“凝絕不通”，似乎被冰泉凍住了，眾人感覺到藏在心中的幽恨悄然升起。隨即演奏以高亢的聲音達到了高潮，而后戛然而止，場面一度冷寂，眾人的心情沉浸其中，頓時百感交集。詩人從讀者的感官著手，多層次展現了琵琶曲的動人之處，極大地增強了藝術感染力。同時也展現了演奏下眾人的內心情感變化，繼而引出下文歌女的自訴，引發詩人的人生思考。曲中有情，情中有思，一場演奏，兩處悲劇的交織。

（三）人物美：才子佳人的失意彷徨

1.絕色佳人的遲暮彷徨

在塑造人物方面，白居易并沒有在琵琶女出場時就先描述其容貌，而是通過曲罷后琵琶女的自述，從其年少時代由淺入深逐步過渡到年老時期，意在通過年少時的才女與現今的賈人婦形成兩者的強烈反差，引起讀者的情感共鳴。年少時的歌女曾師從穆、曹兩位琵琶大師，十三歲便學得琵琶成，名字著在教坊的第一梯隊中，妝成常被同行嫉妒，一首曲子奏罷，無數紅綃纏身。作者僅用了數句詩，便點綴了歌女的輝煌，通過姿色、才藝塑造歌女“美”的形象。

緊接著詩人以“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完成過渡，悲的元素開始注入：弟弟從軍，老鴇離世，而自身的容貌日漸衰老，最后委身嫁做商人婦，落得江口獨守船的晚年。從“五陵年少爭纏頭”到“門前冷落鞍馬稀”的轉變，見證了歌女的輝煌與遲暮，美悲交織融合，使作品前后產生強烈的對比效應，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社會中身份卑微的歌女的悲慘命運。

2.一代才子的失意茫然

《琵琶行》采用的雙線結構進行敘事，歌女的晚年遲暮和詩人對辟地雜音的落寂是明線。暗線則是通過詩人對被貶后“終歲不聞絲竹聲”闡述自己不幸的人生遭遇，揭露社會官僚腐敗，民不聊生以及有才之人壯志難酬的社會現象。在文中的第四段，詩人通過千古名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從歌女的悲慘遭遇銜接到自身的悲劇，兩人的悲劇并列發展，同向映襯，使全文悲劇色彩更為突出。

要領略作品中悲劇內核的根源，就不得不了解《琵琶行》的創作背景。創作《琵琶行》時的白居易因上書嚴查武元衡被刺一案，得罪藩鎮勢力被貶為江州司馬。從京城的繁華仙音到潯陽的偏僻雜音，映襯了詩人情感上的落差。在京城任職期間，能欣賞到各式各樣的聲樂演奏。而到了潯陽城，唯有“杜鵑啼血”與“猿哀鳴”相伴。一想到此，詩人不禁“青衫濕”。而這一切的根源是朝廷政治腐敗，造成詩人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遺憾。詩人自訴失意又茫然，委婉傳遞出自己對現實社會的失望和不滿。

（四）語言美：詩意語言下的哀樂

1.妙用字詞寫美襯悲

語言文字作品是人類重要的審美對象，意象美、音樂美、人物美的塑造離不開語言文字的巧妙運用。作為“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白居易極致追求文辭質樸且合于音律。為了再現琵琶演奏盛宴與塑造悲情音律，詩人在語言構建上精雕細琢，字詞句富含音韻美。通過疊詞“嘈嘈”“切切”等展現動作、聲音，也通過“瑟瑟”“唧唧”渲染了場景的悲涼。通過“轉”“撥”“攏”“捻”“滑”“破”“鳴”“放”等動詞描寫了琵琶演奏的調試、起調、彈奏、收弦的動作過程。也通過“急”“私”“難”“澀”等形容詞展現了琵琶演奏間聽者所感受的悲意。從這些語言塑造的“琵琶聲”以及歌女、詩人傾吐衷腸中，我們仿佛聽到了歌女起伏跌宕的一生，聽出了詩人的失意彷徨，更聽出了急轉衰落的大唐氣象。

2.巧用手法寓悲于美

《琵琶行》中語言美感的塑造得益于各類手法的運用，其中最為典型的要數對比和比喻的巧用。文章中多處運用了比喻，尤其是在描寫琵琶奏演階段，將聲音比作是急雨、私語、大小珠落玉盤、黃鶯啼叫、澀泉凍流、銀瓶乍破、鐵騎馳騁、刀劍相交以及布帛撕裂，等等。這幾處的比喻，將琵琶演奏時高低起伏的音律美展現得淋漓盡致。讀者不曾真正聽到這場琵琶演奏，卻能從語言中感受到“聲音”在耳邊縈繞起伏，與詩人一起憂愁暗恨生、悄無言，感受琵琶聲中的悲涼。

為使語言更顯藝術性，強化悲劇性，詩人多處運用對比手法，形成對照。從“爭纏頭”和“鞍馬稀”對比可以看到不同時期下才女輝煌熱鬧與晚年孤單的兩種生活；從“山歌村笛”與“琵琶仙樂”的對比可以感受到詩人被貶前后從悠閑到失意的心境變化；從“悄無言”和“凄凄”可以看出兩次琵琶演奏結束后眾人心情從震撼到悲愴的動態變化等。詩意語言下的哀樂塑造離不開詩人構建語言時所用的獨特手法。象征美好的人與物象擁有一個凄涼的背景，美與悲對比的效果更為凸顯。

二、文本手法溯源：苦難背景下“以美寫悲”

語文新課標提出中小學生應當結合所閱讀的作品，“能欣賞、鑒別和評價不同時代、不同風格的作品，具有正確的價值觀、高尚的審美情趣和審美品位。”通過探析“以美寫悲”的創作背景，體會苦難時代下的敘事風格，豐富文學素養。

（一）主流文學的束縛與掙脫

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曾指出，中國人不太喜歡麻煩和煩悶，凡是歷史上不團圓的，在小說里往往賦予團圓的結局。例如，必修下冊《竇娥冤》中竇娥蒙冤死后，竇父歸來斬殺歹徒，還竇娥清白。選擇性必修下冊《孔雀東南飛（并序）》在篇末構思了劉蘭芝和焦仲卿死后雙雙化為鴛鴦的神話。創作者在構建悲劇作品時，往往在結局寄予一線希望，王國維先生將此歸結為中國人的“樂天精神”。而白居易《琵琶行》的創作并沒有遵循大團圓的結局，文章以美景、美人及美聲等各種美的元素為開端，以懷舊、思念、失意等悲劇結尾，寓“悲”于“美”，隱含著作者對現實的思考，是對“大團圓”文學的一種掙脫與救贖。

（二）苦難時代下的文學反思

苦難時代下的文學創作基調更偏向悲劇，而悲劇通過美來襯托。《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誕生于李煜被俘囚禁的歲月，通過美景寫人生悲劇。《紅樓夢》出自沒落貴族曹雪芹的親歷親聞，直接注定了四大家族的衰落結局及各類衍生的悲劇，呈現出人性美和悲劇美。《琵琶行》成詩于白居易左遷江州司馬期間，本詩從創作背景即賦予了悲劇的基調。

白居易善用“以美寫悲”也與他的人生經歷緊密關聯，他年少時經歷藩鎮戰亂，彼時盛唐已成“過去式”。他立志苦讀，積極言政卻慘遭貶謫。人生的經歷使他成為繼杜甫后的唐代現實主義大詩人，因此，他的作品或多或少帶有諷喻與悲劇的色彩。《琵琶行》和《長恨歌》是他創造的典型作品，兩篇作品都采用了“以美寫悲”形式，都通過描寫“美”，然后注入悲劇靈魂，既暗喻了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懣，也成了其思想變化轉折點的表現。

三、文本素養的提升：探析美與感受悲

（一）探尋文中“美”，認識美學價值

在部編版中學語文教材及其推薦閱讀書目中，選用了不少“以美寫悲”形式進行創作的文章。當遇上同類型的文本教學時，教師可以引導學生反復誦讀，感受手法、句式、字詞、音律中的美，品味語言的藝術表現力，培養學生對語言美的感知和理解；通過分析文本中物象、環境、意境的描寫感受意象美；從多層次描寫中感受人物的內在美、外在美，等等。中學生需要抓住這些塑造“美”的手法，體會作者獨特的藝術創造能力，感受文學作品的語言、形象和情感之美，獲得審美體驗，領會文學作品中的美學價值。并且能在積極的語言實踐活動中積累與構建起來，嘗試在不同的語言情境中運用，從而提升語文核心素養。

（二）體驗文中“悲”，感悟人生苦難

在以美寫悲的作品當中，塑造“美”的目的并非純粹用于歌頌和贊揚，而是為后面的“悲”埋下鋪墊。例如，《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這首詩開端便構建了“春花”“秋月”“雕樓”等美的意象，然后為下文過渡到抒愁做鋪墊，而愁來源于他國破家亡的悲劇人生。曹雪芹的《紅樓夢》堪稱“美”與“悲”交織的典型文藝作品，文中構建了大量美的元素，而結局這些美的元素卻支離破碎，從各個視角展現了個人、家庭乃至整個王朝盛極而衰的局面。當“美”遇上“悲”，情感前后對比形成的落差更為強烈。讀者需要去感受這種美與悲沖突下的動態情感，透視造就“美”成為“悲”的根源，體會人生中的各種遺憾與悲劇，感受泱泱中華數千年傳統文化藝術作品中的深刻思想內蘊。

統編版高中語文課文《琵琶行》是“以美寫悲”運用的典型代表作，白居易并沒有賦予該詩“大團圓結局”，而是通過塑造“四美”去襯托才子佳人的“悲”，這是苦難時代下創作者對文學藝術作品的一種生命反思。文學作品作為育人的重要載體，是提高學生語文審美素養的重要渠道。通過“以美寫悲”表現手法去剖析文學藝術作品，培養自覺的審美感知，并且透過美的現象看悲劇的內核，嘗試探尋作家書寫悲劇前要塑造“美”的根本原因，體會作者對人生的感傷和思考，感受豐富深刻的思想底蘊。人生無處不遺憾，唯有以文為鑒，方能知曉如何避免悲劇，減少人生遺憾。

［參 考 文 獻］

［1］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S］.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

［2］王西磊.語言美 情趣美 意境美 知識美——在詩詞鑒賞教學中體會《虞美人》的“四美”［J］.中學語文，2024（02）.

［3］陳雪瑜.淺析《琵琶行（并序）》的語言特色［J］.語數外學習（高中版下旬），202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