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骨》中的母性書寫

美國當代黑人女作家杰絲米妮·瓦德（Jesmyn Ward，1977—）的作品《拾骨》（Salvage the Bones）對母性這個經典議題進行了深入的探討。作者在書中塑造了多元化的母親角色，其中包括嗜血的母親：美狄亞和母斗牛犬琪娜；回歸本真的母親：羅斯；迷茫和成長中的母親：伊絲。通過塑造三類有血有肉的母親角色，作者推翻了父權話語下的本質主義母性觀，以及本質主義母性觀中理想虛無的母性神話，歌頌了回歸本真、回歸女性本身的純粹的母性。

0 引言

《拾骨》是美國當代黑人女作家杰絲米妮·瓦德（以下簡稱瓦德）所創作的2011年美國國家圖書獎獲獎作品[1]。該書從十五歲的黑人女孩伊絲的視角出發，敘述了黑人社區的一個家庭在遭受卡特里娜颶風襲擊前后的生活經歷。看似尋常的小事背后，卻蘊含著家庭、愛、生存與死亡等龐大而永恒的主題。瓦德具有強大且細膩的情感感知力，在小說中生動形象地描繪了女性面對家庭、婚戀、自我議題時最為真實的處境及微妙心理，塑造了多方位、多元化的真實而立體的母親角色，其中包括女主人公伊絲多年前因難產而死去的母親羅斯；伊絲喜愛的古希臘悲劇女主角美狄亞；兇悍強壯的母斗牛犬琪娜；青春期意外懷孕的女主角伊絲，她是一個成長中的母親，最終在獲得母性的同時實現了自我的成長。

通過對這些多元化的母性形象的刻畫，瓦德推翻了傳統的母性“謊言”，描繪出自己心目中的本真的母性。這種母性不是父權制強加于女性的枷鎖，不是理想虛無的母性神話，而是來源于女性的個人成長，是連接母子之間的強大精神紐帶。

傳統的本質主義母性觀對母性的理解：女性天然具備母性，而母性同時也是專屬于女性的。本質主義下的母性觀具有天然性、神圣性和制度性。反本質主義思想則對傳統性別文化對于兩性的刻板定性進行了批判與顛覆。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言：“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步形成的。”由此，女性主義思想的發展超越了簡單的性別范疇，與哲學、社會學等多個領域和學科建立了聯系。此外，反本質主義的性別主張還促進瓦解了男女二元對立下非此即彼的刻板性別思維定式，促進了性別文化的包容性與個體的個性發展。

艾德麗安·里奇（Adrienne Rich，1929-2012）是美國著名的詩人、批評家和女性主義者。在她的文集《女人所生：作為體驗和成規的母性》（Of Woman Born：Motherhood as Experience and Institution）中試圖對本質主義母性觀母性的兩種含義作出說明：“一是每個女人與她生育能力和孩子的那種潛在關系；二是社會習俗，這種習俗的目的就在于為那種讓所有女人都被男人控制的勢力提供保證。”就大多“主流社會”的情況而言，作為習俗的母性卻壓抑和削弱了女性的潛能[2]。也就是說，在父權體制下，一整套來自專家、長輩等權威設定的規則，形成了女性如何成為好媽媽的建制系統。一旦建制了母職標準，母職就可能成為壓迫、限制和剝奪女性權利的工具。父權社會所建制的“賢妻良母”的形象，通過強調母性的天然性，以及理所當然的無私，使其成為女性實踐母職的標準，這種母職的建制化，是造成對女性的壓迫的重要來源。

同時，里奇指出了這種制度性的父權母性觀形成的兩相對立、非此即彼的觀點：“在整個父權神話、夢境象征主義、神學和語言中，有兩種思想并肩而立，相互激蕩”；“這兩種思想已經深深地烙在所有女性的心里，即使她們是我們當中最獨立、過著最自由生活的女性”。一種認為，相較男性身體而言，女性的身體骯臟、墮落，是道德和身體污染的源泉，是“魔鬼之門”。而另一種則認為，身為母親的女人仁慈、神圣、純潔、無性欲、十分滋養；成為母親而獲得的身體潛能是她們唯一的命運和正當存在的理由。在父權社會中，母性既是女性獨有的生命與身份的體驗，同時也被利用為一種馴化、禁錮女性的工具，女人生活的可能性被扼殺在母親身份之窠臼中。在文學作品中，自然也不乏各種對于母性的本質化、刻板化的描寫，一方面源于作者對于母性的片面化理解，另一方面則是出于母職教育的目的。通常情況下，男權社會所制定的社會制度和規則并沒有考慮到女性真實的生活，而母親和妻子的身份又是為男性利益服務的。

1 嗜血的母親：傳統母性的粉碎

瓦德試圖通過在小說中塑造琪娜、美狄亞等反叛的母親角色，打破常規，來引發讀者對母性的本源與實質的思考。美狄亞與琪娜有著眾多共同點：殘暴嗜血的性格，母愛與冷酷性共存，且都有著殺子的離經叛道之舉。殺子的行為固然不能為常規倫理所接受，卻是對母職懲罰的鮮活例證，源于母職的艱苦和社會對母性的異化，是母性的另一面。父權制度下，習俗的母性被神圣化、自然化，對于母職的苦難，大家則閉口不談。天長日久，造成了母親的心理障礙，導致了母性的異化。

琪娜是伊絲的哥哥斯奇塔飼養的一頭母斗牛犬。故事開始的第一天，琪娜產下一窩幼崽，成為一位母親。作為動物，琪娜沒有受到人類社會規則與道德準則的馴化，沒有遭受人類道德價值體系內母性道德的熏陶，因而她是一位母親最天然與原始的樣子。作者將琪娜的母性體現得十分矛盾。一方面，在激素的影響下，她有著強烈的護崽行為，會像一個母親一樣舔舐狗崽。

另一方面，出于殘暴的天性，她對狗崽感到煩躁，疲于喂奶，甚至親自咬斷了像它們的父親一樣的紅色的那只狗崽的脖子，而留下了更像自己的白色小狗。瓦德對琪娜一系列育崽行為的描寫生動、血腥而殘忍，從故事開篇生產時的痛苦景象，到琪娜咬死狗崽，“滿嘴是血，眼睛閃亮”[3]，令讀者驚嘆之余不禁思考，母性真的如一直以來被包裝的那樣是雌性生來所具備的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美狄亞是歐里庇得斯所創作的古希臘悲劇的女主角。她貴為科爾基斯島的公主，為了愛情付出了一切，背叛父親、殺死弟弟，又在被伊阿宋拋棄之后，怒而殺子[4]。女主人公伊絲沉迷于閱讀美狄亞的故事，并通過自己強大的想象力沉浸在美狄亞的故事里。小說中的美狄亞已經不再是歐里庇得斯筆下的女主角，而是有了更多瓦德的色彩，是表達她的想法的媒介。伊絲認可了美狄亞身上的某些特質，并將其轉移到了自己的身上，成為美狄亞在現實中的化身。美狄亞狂熱癡情、張揚大膽，在遭遇背叛后又能理智清醒，為了復仇殺掉了伊阿宋身邊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兩個孩子。

琪娜與美狄亞的殺子行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通過實施母權，從而達到對父權的否定與顛覆[5]。在傳統的本質主義母性觀中，母親被套上了沉重的母職懲罰的枷鎖，承擔了幾乎所有的育兒責任，卻被剝奪了對孩子的任何權利。而琪娜作為一只動物，一位天然的母親，選擇逃避殘酷的母職懲罰，是出于生物趨利避害的本性。殺死沒有自己基因特質的狗崽，而留下更像自己的狗崽是出于對基因的選擇和對母親生命主宰權的宣告。

父權制伴隨著的是對母親作為生育的主體性地位的剝奪，即將母親的身份貶低為生命的容器。殺子這一行為，則是宣告了母親對生命的主宰權，宣告了母親的生育主體地位。正所謂不破不立，諸如琪娜與美狄亞一般嗜血母親的塑造，是對本質主義母性觀的粉碎，否定了母性的神圣化與天然化，強調了母職懲罰和父權壓迫對母性的異化[6]。母性不再是父權神話中的美好傳說，而是與女性的痛苦、反思與成長相伴隨。女性本身是母性的主體，而母性則不再是為父權服務的工具。此舉解開了本質主義母性觀的面具，開啟了下文對母性本真探討的可能性。

2 缺席的母親：母性本真的詮釋

與傳統刻板化的母親形成對比，羅斯則體現了瓦德對于母性本真的理解和詮釋[7]。羅斯是女主人公伊絲的母親。雖然早已不在人世，但在伊絲的敘述中，羅斯的身影貫穿始終，是伊絲的精神港灣。在伊絲的敘述中，與扁平且令人窒息的父親形象不同，她具有強大的生命活力與巨大的精神力量，形象十分立體。對于孩子而言，她美麗、溫柔、柔軟、親切，如春風拂面般令人愉悅。同時，她又強壯、勇敢、能干，富有鮮活的生命力。具體來說，首先，母親的形象具有強烈的女性魅力與生命力。她強壯、熱情、健康，“綻放笑容的臉上看得清牙齒潔白閃爍”，“在她壯實卻柔軟的手下，我就像小狗崽一樣受到保護”，“她的胳膊富有女性的脂肪，渾圓強壯”，“她的皮膚緊致光滑，美得如光亮的銅把手”。同時，羅斯又是一個勇敢的女性。她手上被魚鉤劃傷留下的疤痕是她堅韌的證明。此外，母親給予伊絲堅定不移的母愛。母親會像母貓舔舐小貓一樣輕柔地為伊絲擦洗干凈，會帶著伊絲尋找雞蛋，并告訴她：“母雞是什么顏色，雞蛋就會是什么顏色。”羅斯并沒有在父權的壓迫下失去其母性，而是充分地扮演了母親的身份，與女兒伊絲構成了良性的母女關系。伊絲繼承了羅斯的精神內核，長成為一個勇敢、要強的女孩。母親是女兒最好的老師，母親的堅強勇敢被伊絲看在眼中，在潛移默化中轉移為自己的美好品格，這體現了積極向上的家族精神與女性力量在母女之間的代際傳遞。

艾德麗安·里奇在《女人所生：作為體驗和成規的母性》中這樣詮釋母女關系：“母親和女兒一直都在交流著某種知識——它超越了女性遺留下來的一種書面學問的傳承——這種知識是潛意識的、看不見的和超語言的：它流動在兩個相似的身體之間。”羅斯給予伊絲源源不斷的母愛、信任與溫柔，這是一種十分深厚的情感，不僅成為伊絲的精神財富，幫助伊絲進行種族身份的認同，樹立了她的自信，使她接受自己不完美的身體，同時也促使伊絲對母親身份的認同和理解，成功地完成了身份與認知的升華。

羅斯的形象體現了瓦德對母性情感積極作用的肯定，揭示出良性的母性以及母女關系對于女性代際精神傳遞以及健全人格培育的重要作用。母親身份與母性并不是桎梏與壓迫女性的根本所在，只是要找尋女性的自由，還應該反對來自性別、種族等外界的偏見，從而找到母性的本真所在。

3 迷茫的母親：母親身份的建構

艾德麗安·里奇還指出：“母親身份是獲得性的，首先通過一種強烈的生理和心理過程——懷孕與生孩子，然后通過對哺育孩子技能的學習、了解（獲得母親身份）。”艾德麗安·里奇點明了母性的習得性，而非天然性。父權社會所構建的所謂“賢妻良母”，就是通過強調母性的天然性以及無私性，實現對女性無形的壓迫。故事中伊絲的心態經歷了一個逐漸轉變的過程，這正是她逐漸成熟，形成對母性正確的認知，構建起自身母親身份的一個過程。而這個過程是緩慢的，貫穿了故事的始終。伊絲獲得母性的過程，是正確認識愛的過程，更是個人逐漸成長、心理逐漸強大的過程。

故事開始，只有十五歲的伊絲確認了自己懷孕的事情，同時確認了孩子的父親是哥哥的朋友曼尼。此時，比起成為母親的喜悅，稚嫩的伊絲感受到的更多的是恐懼與慌亂。“這個恐怖的事實如一把火焰點燃了胃里的干柴。”伊絲膽戰心驚地感受著身體發生的變化，“每天早晨一睜眼就感到惡心”。此時伊絲對做母親的認知仍停留在身體孕育著嬰兒這個淺顯的表象，而沒有深入精神層面。“食物流入胃中，這樣到冬天了，我的身體里就會長出一個小嬰兒來。”剛發現自己懷孕的事實時，年輕的伊絲是懵懂無知的，對于此時的她而言，做母親的意義僅僅是用自己的身體孕育一個生命的種子。同時，對于這個新的身份，伊絲感受到的情緒是負面的，她排斥這個生命的存在。

隨著時間的推移，伊絲逐漸接受了事實，此時的她正苦戀著曼尼，性緣關系在她的意識中占據了更加重要的地位。伊絲共情同樣愛而不得的美狄亞，甚至產生了為了愛情放棄這個生命的念頭：“要是我把這件事處理好了，他就永遠沒必要知道。”“他永遠不會知道，這樣沒準他就會有足夠的時間，有足夠的時間干嗎？——改變他的念頭，讓他愛上我。”伊絲苦于曼尼對她的玩弄，想要為了曼尼犧牲自己和腹中的生命。此時的伊絲對于愛的認知是畸形的、不成熟的，她將性緣關系凌駕于親子關系之上，將腹中的孩子視為自己與曼尼的聯結，而非伊絲自己的精神與生命的延續。

伊絲的成長與轉變發生在卡特里娜颶風來臨前的幾天里，眾多矛盾的集中爆發使她不得不自主思考，并快速地實現了改變與成長。伊絲下定決心向曼尼坦白了真相，但曼尼躲避與譏諷的態度令伊絲化身美狄亞，向曼尼發起了瘋狂的進攻。此時的伊絲終于認識到了所謂的“愛情”的荒誕可笑與不可靠。她幡然醒悟，浪漫的愛情本身千變萬化，而永恒的愛則是寶貴的、不可替代的。來自兄弟們、朋友們和社區的愛也同時使伊絲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愛：無私的、利他的、奉獻的。這些愛在教會伊絲愛的內涵的同時，也給予了她強大的安全感，使她有了奉獻愛的能力，具備了獲得母性的必要條件。

同時，伊絲不斷回憶死去了的母親的愛，在回憶愛的過程中逐漸領略了做母親的真諦。伊絲的母親對待伊絲溫柔又和藹，將伊絲視為自己基因與精神的傳承者，在母親的言傳身教下，伊絲逐漸認識到，孩子是她精神和生命的傳遞，而不是維持性緣關系的紐帶。她不再將孩子視作“愛情”的附屬品，執念于得不到的愛情，而是逐漸接納了自己母親的身份，正視了孩子的存在，并第一次將“媽媽”這個詞賦予了自己[8]。伊絲開始真切地想象孩子的模樣，并對孩子有了美好的期待。“我在心里想象著嬰兒的樣子，像一個黑色的雅典娜。”伊絲終于實現了對自己母親身份的建構，在這個過程中，她也逐漸接納了自己黝黑的皮膚，實現了種族身份的認同。

母性的習得是女性成長的一個重要議題。成為母親伴隨著的不僅僅是肢體的勞動、責任的承擔、沒有回報的付出、血緣的聯結，更是愛的習得、精神的傳遞。在從一個孕育者轉變為一個真正的母親的過程中，伊絲樹立了對兩性關系的正確認知，擺脫了性緣至上思想的束縛，更加懂得了何為愛、何為責任，達到了更加獨立、更加自由的境界，獲得了更加健全的人格。

4 結語

《拾骨》中對多元化母性的書寫全方位、多角度地對母性這個女性主義經典議題進行了深刻的探討。毫無疑問，瓦德對于母性的看法是十分積極的，以女性獨特細膩的視角，使用大量筆墨，不加任何凝視地對于幾位母親的生理、心理變化以及生產的細節場景進行了細致的刻畫和描繪。她試圖推翻男權話語下對于孕育、母性的本質主義解讀，使母性回歸到女性主體，擺脫男權凝視、種族問題以及其他種種外界的枷鎖束縛，希望母性回歸愛的本質。同時，瓦德毫不吝嗇地歌頌了母性，指明了回歸本真的母性對于女性成長與獨立、種族精神的代際傳遞、愛的習得等社會議題的重大意義。

引用

[1] Ward.J.Salvage the Bones[M].New York：Bloomsbury USA，2011.

[2] [美]艾德麗安·里奇.女人所生：作為體驗與成規的母性[M].毛路，毛喻原，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

[3] 胡文莉.杰絲米妮·瓦德的《拾骨》的神話原型解讀[D].烏魯木齊：新疆大學，2017.

[4] [美]杰絲米妮·瓦德.拾骨[M].付垚，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

[5] 李林瑩.莫里森小說的母親身份研究[D].長春：長春師范大學，2022.

[6] 沈清琪.愛情之外：反抗的女人美狄亞[J].名作欣賞，2022 （27）：102-104.

[7] 游維寧.傳統道德的背離與女性意識的覺醒——對古希臘悲劇形象美狄亞的分析[J].名家名作，2023（16）：86-88.

[8] 張艷.《拾骨》中的女性聲音[J].江西電力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23，36（4）：163-165.

作者簡介：王晨羽（1999—），女，山東煙臺人，碩士研究生，就讀于河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