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夢錄（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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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做了一個《小山詞》中才有的好夢，

醒來快樂了一天。

始知我們白天所做的一切，

無非是在睡后創造一個綺麗的夢境。

寫詩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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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秋夜蟲鳴，用孔子的話來翻譯，

就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用《世說新語》則是“林無靜樹，川無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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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望見繁星的人，

當然讀不懂《古詩十九首》、

老曹“星漢燦爛”、

老杜“三峽星河影動搖”，

理解不了莊子的滑稽、孔子的幽默、

蘇東坡出川時的勃發、

王安石晚年之頹喪，更不用奢想夢見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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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時刻都指向這樣一個時刻——

曹操“東臨碣石”的時刻，

李白“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時刻，

杜甫“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時刻，

陶淵明《飲酒》的時刻，

蘇軾“寂寞沙洲冷”的時刻……

此刻，我們最強勁的敵手，

庾信，李商隱，黃庭堅，龔自珍，

正激起一場盛夏的暴雨，

來羞辱我們的懶惰和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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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江邊散步，水聲激激，

樹影在我身上鋪一襲花繡。

久望大江，只覺自身也一片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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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川端康成）在戰爭日趨殘酷時，

從月下松影感受到古老的日本。”

站在襄陽城頭，

我渴望像孟浩然那樣望著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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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白日夢，

只有用曹子桓《善哉行》

兩句詩可以描述，“感心動耳，綺麗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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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董源《寒林重汀圖》、趙孟頫《水村圖》，

每每內心沉郁。時間存在的意義，

就是讓庸人自擾，讓天才完成他們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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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住著李商隱，或庾信，

有時是馮夢龍，

有時是一位民國的無名草鞋匠，

有時是一只燕子，

我所有作品都是跟他們一起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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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中國最好的一首古詩，

或許是《敕勒川》吧，

大概是一位鮮卑少年的無心之作。

他放著羊，目不識丁卻脫口唱出了人世間最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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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世代住潁河邊上，用鋤頭治《左氏春秋》。

二十一年前，我突然來到杭州，仿佛新月孤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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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小丫頭去彌陀寺公園抓蝴蝶，

莊周是一只，

李商隱是一只，

飛廉也是其中的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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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之夢，我寫下了平生最好的文字。

這夏夜的蟲鳴，

仿佛來自天上俯視我們的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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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那個盛夏的傍晚，

我們走過城南杭州香料廠。

洋溢著“清晨的喜悅”，

我們夢想更新古老的漢語，

婺江路31號，我們把頭深深埋進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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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長在風高土厚之地。門外，有潁河流過。

兒時，在萬年千歲古樹下，看人吞刀吐火。

兒時，眼前總是一派明月，

用一句唐詩形容就是：“萬戶千門惟月明。”

兒時，就像蕭紅

《小城三月》所寫的那樣：

“天氣一天暖似一天，

日子一寸一寸的都有意思。”

兒時，“總能聽到母親的聲音，

感受到她的存在，

每一件事都會得到她的贊成或反對”*。

*引自菲茨杰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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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入曝衣樓”，

李賀在長安遙想錢塘蘇小小，

寫下《七夕》。

一千二百年后，

我坐在蘇小小墳前讀李賀這首《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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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的江南詩人，

用《兒女英雄傳》的一句話來描述，

就是：“天分過高，未免聰明有余，沉著不足。”

《兒女英雄傳》還有一句話，

則是所有詩人都要警惕的：

“天下的聰明好勝人，

看了事物的當然情理，覺得尋常，

定要另走一路，必致于漸入乖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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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說：虱子一天一夜見七輩，

翻譯過來就是一天一夜繁衍七代，

一天一夜七世同堂。

天上一天，人世一年；

人世一天，虱世悠悠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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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魯迅看來，

我的父親、祖父一定老實近乎愚；

張愛玲看來，

我的曾祖父不過一位又聾又啞的鄉下土財主；

然而沈從文看來，

他們一定是“質樸、勤儉、和平、正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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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小雨，江邊散步，

突然想到兩年不讀莎士比亞了，

五年不去黃山了，

跟老朋友Z分別十年了，

家鄉五月的麥田二十年不見了……

光陰如電，望著泱泱江水，悲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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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張臉，正是沈約那一脈

古老的血統在悠久歲月里

所能造就的最完美的作品，

又被江南的斜風細雨浸潤和滋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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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理解的寫詩，

正如古人鉆木取火、鑄劍為犁，

或者，20世紀80年代

像我父親那樣用把手奮力搖拖拉機……

而今寫詩太容易了，

輕輕一按開關，燈就亮了。

他在紙上打著草稿，

仿佛鳥啄燧木，祖父春旱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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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風把雷峰塔的燈影吹送到斷橋。

睡前靜想寶石山八百年香樟、兩百年珊瑚樸、

一歲半小楮樹、

繁衍了四億年的蕨草，無不滋生了新葉。

想著想著，我的枝頭也長出了新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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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寫出杰作，才能洗刷歲月帶來的屈辱。

慈溪楊梅上市，

塘棲枇杷全盛之時，

也是吃櫻桃的良辰。

為了這些絕味，也要茍活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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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歷五月十五，小雨，

來林和靖墳前靜立。

歲月蹉跎，流浪無成，

求一顆平常之心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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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泛濫成災，

而我們的時間并沒有因此多出一秒。

城南著名的孔鳳春化妝品廠，

而今縮小為保俶路八平方米的一間小店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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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兩位流浪漢

在江邊的小樹林，曲肱而枕。

涼風吹來，我仿佛一枝青蘆，

把頭垂進碧綠的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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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山，暴雨之夜，

一只蜻蜓到我窗下避雨，

從此，我時常覺得自己

就是那只到人世間避雨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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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的世紀，期望我的小詩也能印在瓷碗上，

被一個在千島湖邊吃餛飩的少年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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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紀云老師電話聊了一個多小時的詩歌，

他的一句話讓我感動：

“老杜的《登高》真是好啊，

我整個秋天都在想著這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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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詩是最難的，要觸及當下的現實，

就要有阮籍寫《詠懷》的本事，

隱晦，幽深，可解不可解。

理想的人物是林風眠，

渴望以林風眠作畫的方式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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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在來福士塔十五樓讀陶淵明——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這大概就是喝酒的最高境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這大概就是應對死亡的最好態度。

毫無疑問，“種豆南山下”

“結廬在人境”就是中國最高級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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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上早自習，

見到了中學時代的好友魏立冬，

大學時代的好友石譯，

大家都在背誦酈道元《三峽》

和蘇東坡《大江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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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暖陽，甌江邊讀韓愈，

抬頭就望見雁蕩山。

東海邊的小房子，

深夜，燈光單薄，文字葳蕤。

生死文字之間，就是我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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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的傳說雖然虛妄，但大家都向往。

人間有累，不可以久住。

活著，就要學孤山下那棵八百多年的香樟樹，

把人類的時間當作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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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江邊散步，

和風吹拂，江水很綠，

這樣的好天氣，渴望長生不老。

晚上在下沙跟朋友們喝瀘州老窖，

那條野生小梅魚真新鮮啊。

深夜酒渴，

于是夢里就繁衍出一段飲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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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若我父親評價陶淵明種地，

不只門外漢，簡直二流子。

其實做二流子很難，需要天賦的，

我見過的幾個二流子都富于幻想且多才多藝。

《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的嵇康，

莊子和蘇東坡偶爾也會不著調；

孔夫子對學生說了不少自黑的話，

他站在鄭國東門下，自嘲像條流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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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地鐵，一白襖綠裙女孩，

在細雨中慢跑，

雨為她而下，整個世界跟著她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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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堤疏朗，蘇堤深茂，

白堤近市井，蘇堤幽人往來，

白堤像白居易，

蘇堤似蘇東坡，

蘇白兩堤之間，

隔著孤山和一座讓人愛憐的西泠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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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摘的喬司西瓜，刀尖一碰，

就迸裂為五代十國。

家養的一帆風順開花了，

兩片小小白帆帶我駛向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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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曉行夜宿，星落鳥飛，

不覺就來到了杭州。

小時候很喜歡說“遠在天邊，

近在眼前”，

早已忘了為何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