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堪稱胡續冬的代表作。現在來看,這首詩的前兩句具有預言性:“按照我那晦暗的手相,我已活過了一半的生命。”這個作品是1999年寫的,他是1974年出生的,時年25歲。說自己已活過了一半的生命,就是說他預計的壽命是50歲。他是2021年8月22日病逝的,47歲就離開了這個世界,盡管有一些誤差,這句話還是很準的,可謂一語成讖。
這其實是一個自傳性的作品,剛才有個同學非常細心地查到一個細節,說他得過肝病。這首詩的最后一行寫到“一顆將要硬化的肝臟”,我也從網上看到他得過肝炎,在醫院住了三個月,時間還是蠻長的,我估計這個作品是他出院以后寫的。這個作品的調子非常低沉,為什么呢?因為它是一個病人寫的。我們首先要把它放在疾病的語境里去理解,也就是說,這首詩并不完全是寫北大的,主要是他患病后的內心感受。他的感受主要有兩個方面,一個是面向過去,一個是面向未來。面向過去基本上是從第二行的后面開始的,后面六行是面對未來的,我們可以大體上把它這樣區分一下。這個作品寫的是作者患病后內心的思慮,一方面回憶過去,對自己的人生做一個總結,另一方面想象自己的未來會是什么樣子。他朝兩頭想,既想到了過往,也想到了從過往延伸到現在以及未來的命運,可以說是寫內心的一個作品。
現在我用新批評的細讀法作個分析。細讀要重點解讀關鍵詞,所以要先確定關鍵詞,尋找關鍵詞的方法主要有三個:首先,題目中的詞一般是關鍵詞,作品中反復出來的詞也可能是關鍵詞,之后要注意關鍵詞的同義詞、近義詞和反義詞,它們形成了該詞的關聯詞。
首先看題目中的詞,《在北大》,這個題目中的“北大”就是一個關鍵詞,北大當然是一個好學校,但要深入它的背后,北大的背后是教育。從表面看,這首詩寫的是“我”與北大的關系,其實寫的是“我”和教育的關系,是對自己前半生所受教育的反思,也就是說,這里的北大可以換成其他高等學府,因為教育的實質是差不多的。從這個層面來說,這個作品寫的是“我”作為一個受教育者對教育的看法,我認為重點在這里。北大是一個學校,是塑造學生的地方,那么高等教育對我們的塑造,是不是令學生、特別是讓本詩的作者認同呢?這首詩實際上提出了一個比較尖銳的問題,也許不是尖銳的問題,只是“我”內心真實的一種反應。那么“我”對受教育的反思,是否定性比較多的,也就是說,在最高學府里接受教育也可能會產生失敗感,那么我現在要討論的問題是,教育的這種負面性跟“我”的疾病是什么關系,這是需要思考的。批判教育的詩人不止一個,我記得詩人娜夜寫過這樣的句子:“使我最終虛度一生的……是我所受的教育和再教育。”
從詩中來看,“北大”這個詞未再出現,作者似乎故意回避了它,而是用“這所無所事事的大學”,“這所大學”指代它。先看“那些廢棄的歲月環繞著這所/無所事事的大學,像頹圮的城墻/守護著一個人從少年到青年的全部失敗”這三行,“廢棄”就是荒廢的意思,“頹圮”是倒塌的意思,可以認為是“全部失敗”的產物。我在想,如果作者在身體健康時寫這首詩,他會不會這樣看北大?可能是因為詩人得病了,所以他看什么都是負面的,用一個詞來概括,他筆下的教育一無是處,因為他在這首詩里沒有說教育一句好話,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整個教育都是被否定的,這是一個人在病中用晦暗的心態寫出的詩。
“這所無所事事的大學”顯然指的是北大,是“北大”的關聯詞。作者在北大讀書期間做了很多事情,比方說寫詩、辦刊物等等,在這些方面,他是很有成就的,所以我覺得“這所無所事事的大學”與事實是不符的。但是人的心態很重要,患病之后,他覺得他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沒有價值的,所以就變成“無所事事”了,也就是說,他不是沒干事,而是他干的那些事,在疾病和死亡威脅的這種心境中已經沒什么意義了。所以我覺得這首詩與其說是對大學教育的否定,不如說是疾病籠罩的結果,在疾病的威脅下,那些豐富的成果都被他否定了。
然后看下面“將近十年的時間”這兩行,從本科到碩士研究生再到博士研究生,他用了十年時間(事實上,2002年,也就是寫這首詩三年后,他才博士畢業),那么我們可以看到他這十年的變化,這個變化是什么呢?從長發酒徒到學術良民,從一個不守規矩的人變成一個迎合規矩的人,反差極大。可以說這兩行詩是他對十年受教生涯的一個高度概括,他本性狂放不羈,是個野孩子,卻被教育成了一個學術良民,可以說教育對他的改變非常大。胡續冬一生有兩大改變,除了教育對他的改變,就是婚姻對他的改變,他本是浪蕩子,但結婚,特別是有了女兒以后,他成了一個好父親,為他女兒寫了許多充滿愛心的詩歌,這個轉變應該讓他的很多朋友驚奇。
下面這句“這所大學像臺盲目的砂輪,把一段/疑竇叢生的虛構傳記磨得光可鑒人”,作者仍然回避“北大”這個光輝的名字,因為“這所大學”和那所大學并無根本的不同,大學對學生的塑造都是一樣的,其中,“盲目”和“疑竇”這兩個詞,我覺得比較值得注意。大學教育要把學生引到什么地方去,它是不是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如果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它是不是實用?我覺得正是大學的“盲目”讓學生感到懷疑。“虛構”這個詞也值得注意,虛構就是不真實,本來十年時間是真實的,為什么要用“虛構”來限定呢?那就意味著曾經有過的等同于不存在,很明顯,這幾個詞都是對大學的否定性反思。作為一位富于表現力的詩人,胡續冬非常善于把他的心思巧妙地用隱喻加以表述,“砂輪”這個隱喻體現的應該是打磨而不是磨礪。“光可鑒人”意思是光亮得可以照出人影,是個褒義詞。但在這里其實是個表象,表面風光,內里卻疑竇叢生,所以也有反諷的意味。然后作者把命運比喻成大理石,大理石跟“我”投下的陰影一硬一軟,富于張力。這是虛實結合,確實,這首詩借助比喻形成了許多虛實結合,胡續冬善于鑲嵌各種具象詞與抽象詞,給人一種天衣無縫的感覺。這個投在大理石上的陰影無疑呼應了前面手相的“晦暗”,從一開始的局部晦暗擴展到整個身體的陰影。身體的命運在按照自己的邏輯延伸,被這個敏感的詩人察覺。因此詩人在一個美好的艷陽天想到了自己有限而艱難的未來,詩中出現了“宿舍樓”這個詞,再次凸顯了學校的背景。此時讓“我”郁悶的并非房子問題,而是已經患病難以康復的身體。圍繞著詩人的病體,諸元素在展開爭奪,如果“陽光”屬于正面的東西,“孤獨”“貧瘠”“一顆將要硬化的肝臟”無疑是病灶以及強化病灶的負面事物。
可以說這個作品寫出了三個時間點:此時此刻,以及從此時此刻回顧過去并思考未來,前兩行寫的是此時此刻,從第二行的后邊轉向過去,然后從大理石這一部分回到現在并想象未來,所以它有一種時間的轉換在里面,“將要硬化”就是說他的病會導致肝硬化,意味著疾病不斷加重。詩的最后出現了“追悔”這個詞,這個詞表明他有意對以前經歷的人生,特別是所受的教育加以修改。說到這里,我請大家注意一下張棗,弓長張,棗樹的棗,1962年出生,2010年婦女節病逝,活到48歲。胡續冬病逝于2021年中元節,活到47歲。他們兩個可以說是20世紀60年代、70年代出生的天才詩人。盡管張棗沒有在北京大學讀書,但他在德國拿到了博士學位,這兩個詩人外語都特別好,都是翻譯家。他們的詩歌語言都很有魅力,只是張棗的詩歌語言精致圓潤,但有些晦澀;胡續冬的詩歌語言注重對方言口語的吸收化用,曉暢生猛。張棗去世后,他的詩歌迅速被許多青年詩人仿效。我估計胡續冬的詩風很少有人仿效,因為這需要超常的語言天分為基礎。
為什么在這里提到張棗呢?因為張棗有一首著名的詩《鏡中》,詩中寫到失去心愛女子的后悔,而胡續冬這首詩寫到了追悔,對自己所受教育的追悔。人有時都不免會后悔,但是像這樣大面積地整體否定過去的情況還是比較少見的,作者可能比較懷念他早年的狂放不羈,但完全的獨立自由其實只是幻想,勢必遭到現實的修改。作為一種大多數現代人不可避免的現實,教育對我們確實是一種強力塑造,它也在促進我們的發展。通過這樣一首詩歌,或許大家可以認識教育的豐富性。
□胡續冬
我受了欺騙,而我應是謊言。
——博爾赫斯
按照我那晦暗的手相,我已活過了
一半的生命。那些廢棄的歲月環繞著這所
無所事事的大學,像頹圯的城墻
守護著一個人從少年到青年的全部失敗。
將近十年的時間,從玩世不恭的長發酒徒
到博士生入學考場上誠惶誠恐的學術良民,
這所大學像臺盲目的砂輪,把一段
疑竇叢生的虛構傳記磨得光可鑒人。
在這大理石一般堅硬光滑的命運上
我已看到此刻的自己投下的陰影:四月里
一個柳絮翻飛的艷陽天,在宿舍樓前
一塊郁悶的石板上,陽光艱難地進入了
我的身體,將它包圍的是孤獨、貧瘠、
一顆將要硬化的肝臟和肝臟深處軟弱的追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