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可能是選擇定義了酒味

復興巷住著外婆，她干兩件事，看書和喝酒。

這條巷子濕漉漉的，時常散發雨后水坑里冒出的腥氣，以及街邊小賣部飄出的酒香。在踏入那個老舊的合院之后，這氣味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蔥姜蒜味的菜板、滿是灰塵味的濕拖布，以及冒出樟腦丸味的衣柜。再徑直穿過門廳，薄荷混合著陳舊紙張的熟悉氣息縈繞而來，將街巷那些紛繁的氣味擋到身后，令我心安，牽引我邁進昏暗的房間。一縷日光從小窗投入屋內，剛好籠罩在一把寬大的木椅上，滿頭銀發的瘦小老太太靠在椅子里，鼻梁上架著酒瓶底似的眼鏡，左手扶著鏡腿，右手將書湊近鼻尖，蒙了一層霧氣的雙眼用力咀嚼黃色紙張上的文字。

乏了，她便放下書，從黝黑發亮的木柜里摸出風油精，細細地揉在太陽穴上，再顫巍巍地，捧起比臉還大的白色搪瓷杯，揭開蓋子，讓一陣酒氣噴薄而出，仿佛放出上百支利箭，刺破空氣里的薄荷香氣，混合出一種新的味道。

然后，就看見她心滿意得嘬上一口。

兒時，我只有每個周末才隨父母去探望一次外婆，而那一天也是母親娘家固定的“家庭日”。舅舅的拿手好菜宮保雞丁，和表姐表妹在院子里玩的捉迷藏，以及外婆操著濃重口音講述的志怪故事，全都包裹著一層淡淡的酒精混合薄荷的香味。

外婆的搪瓷杯見了底，她便向表姐招招手，道：“去，幫我打點酒來。”

她從來不叫我去打酒，卻因為書的緣故，呵斥過我一回。

那大約是小學二三年級時，我沉迷偵探小說卻囊中羞澀，一到假期就去書店“蹭”書，只讀不買，兩三天就能讀完一本。一次，我趕在飯點跨進外婆家，興高采烈地打算與她分享讀到的精彩故事，外婆卻冷著臉問我，書呢？我如實回答，卻見她臉色更加陰沉，厲聲呵斥道：“沒出息，沒骨氣。”說罷，便轉身走進房間。我想解釋，可一張口，眼淚先奪眶而出，只好沉默地低著頭站在原地。許久后，她走出房間，裹著新鮮的薄荷香氣，背著手走到我身邊，撫了撫我的后腦勺，手掌骨節分明。

外婆去世時已年過八旬，是自然老去，未承受太多肉體上的痛苦。那時的我小學尚未畢業，僅參與了外婆漫長人生中的最后一小段時光，所看到的也只有天倫之樂的那一部分。外婆的離開，開啟了母親念叨的盒子，于是這個已經離開的瘦小的老太太忽然完整起來。曾經也是明媚模樣，在女子學校花一般的生活；與愛情攪拌在一起的顛沛，是與外公從湖南來到貴陽；再到獨自拉扯大四個子女的漫漫長夜，許多碎片釀出一杯“酒”，一杯外婆的酒。

我想那酒一定是苦的，直到它以另一種面目出現在我的生活里。

那是十余歲隨父母參加他們的朋友聚會。艷陽高照，草地蔥郁，被青春期荷爾蒙控制的少年席地而坐，不再像幼兒般漫無目的地撒歡，腦子里卻有了反叛的念頭。

暑氣正盛又沒有飲料，互相慫恿之下便認定能解渴的唯有啤酒。不知哪個男孩的家長先招架不住破了例，其余少年便也順桿兒爬，一個接一個地端起了酒杯。這酒和外婆的酒全然不同，我按捺不住端起一杯，眼角余光卻時刻掛在母親的臉上，見她一臉笑意，便放心大膽地猛灌了一口。一股苦味隨著未消的泡沫從舌根上涌，與此同時，還有一股陌生的氣味從喉頭擠入鼻腔。我瞪圓了眼，瞥向其他幾個小孩，只見一個個都嘴巴緊閉，脖子前伸，直到喉頭滾動，擠成一團的臉才慢慢舒展開來。我亦如此，甚至還打了個冷戰，和這群同伴一起沉默地完成了這場青春期的叛逆宣言，只換來父母們哄堂大笑作為回應。

這是我第一次喝酒，比想象的更復雜，更上頭。

大學畢業，鉆進生產新聞的格子間，就有機會去見各種各樣的酒，從精釀啤酒、進口紅酒到山南水北的中國白酒，知識的積累并未提升我對于酒的品評能力，對于好酒的判斷標準仍只有“好不好吞”以及“喝完第二天會不會頭疼”，倒是在與朋友的聚會中練出了幾分酒膽。

我對于酒的態度已悄然轉變。工作之后，母親不再干涉我的私事，我也不再整天黏著她，以至在某個大年三十的飯桌上，我和母親同時舉起酒杯時，母女倆眼神相對，才閃過一絲愕然。

記得那頓年夜飯喝的是茅臺。當家中長輩將兩瓶年份茅臺放在圓桌中央時，引起了一屋子人小小的沸騰，“真是過年了喲”“這酒可以喝一點，不上頭”“你們女生也要嘗一點才行”……七嘴八舌的調侃中，酒盅已經滿上了，小小的酒杯被逐一倒入剔透的液體，分發到每個人手中。夜幕還未降臨，宴席就已開始，十多個人舉起酒杯慶祝新年，幾滴酒在搖晃中撒入菜里，混合出醉人的香氣。

酒過三巡，母親臉頰微微泛紅，我調侃道：“劉姐，沒看出來你酒量這么好，認識20多年，第一次見你喝酒。”

“你也不差，看來這是遺傳。”母親已有些許醉意，舉起酒杯，又補充道，“你還真像你外婆。”

不知母親所說的“像”是指哪一方面，或許是都有中高度近視，或許是都喜歡讀書，也或許是喝酒時的模樣……但我想，至少這酒是不同的。

那頓年夜飯后，母親對于我飲酒似乎變得更加寬容。平日與表姐、表妹的聚會總少不了白酒、啤酒作為感情催化劑，母親作為長輩不再多加干涉，甚至有時宴請朋友，她還會主動詢問是否需要買點好酒。雖然她從來不說，但這些細節已在表達，我確實已經長大成人了，大概也是從這時開始，酒于我而言變得越發寬容，再復雜的滋味它都能融化。

而去年秋天烏鎮的一個夜晚，讓我對酒有了新的注解。看完夜里最后一場話劇，我與朋友沿著河邊走到那間以一出話劇命名的咖啡館，趕赴聚會。一群人圍坐在兩張長桌周圍，來自東南西北國門內外，有戲劇導演和演員，也有制作人和民謠歌手，就像桌上的酒，紅酒、精釀交相輝映，竟還有兩瓶茅臺，讓來自貴州的我倍感親切。夜風扯動燈光，談論當天話劇，吉他會隨性而起，呼應熟悉的歌謠。頻頻舉杯者無須相識，酒杯里的香氣任君選擇，人生長恨水長東，而我們要一個暢快的夜晚，天空留給歌聲，空氣留給思想，夜色留給燈光——這真是個暢快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