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姚鼐的《登泰山記》具有地理學游記性質,行文重點是對泰山地理環境的描寫,尤為重視地理知識的記錄和考證,對游程、路徑、氣候等如實記錄。同時,泰山作為一個地理意象又承載著作者的情意,姚鼐以地理學家和文學家的眼光對泰山進行觀察與勾勒,對于《登泰山記》而言,是文學與地理學的二重奏。文章言淺意深,情思表達極為含蓄,泰山作為一個地理與文化的雙重符號承載著作者的人生思考,通過探討其中的地理文化,對于《登泰山記》的理解和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地理;文化;登泰山記
[基金項目]重慶市教改一般項目“‘課程思政’視閾下高校本科《創意寫作》課程改革研究”(編號:223137)。
[作者簡介] 沈會玲(2000),女,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從事學科教學(語文)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3.3 [文獻標志碼]A
朱自清強調中學生應當接受古典的訓練、文化的教育,中學教材中文言文是學生接受古典文化訓練的重要資源。編入教材的文言文中古代散文占比巨大,包括記敘散文、議論性散文、山水游記散文、人物傳記、抒情性散文等,就山水游記散文而言,統編版高中語文教材共選入四篇:必修上冊兩篇分別是蘇軾《赤壁賦》、姚鼐《登泰山記》,選擇性必修下冊兩篇分別是王羲之《蘭亭集序》、蘇軾《石鐘山記》。《石鐘山記》為自讀,其余三篇都需要精讀精講。《登泰山記》作為地理學游記,不同于《赤壁賦》和《蘭亭集序》集寫景、抒情、議論為一體,只采用記敘、描寫的表達方式,思想感情含而不露,隱藏在文章背后,未見抒情、議論之語,在中學游記類文章中少有。
文章的特點是文本分析的重點,王立群先生認為山水游記散文“至少應該包含三個文體要素:第一,對游歷中的山川景物作具體而真實的描繪;第二,有游蹤的記述;第三,有作者的思想感情寄托”[1]。《登泰山記》作為山水游記中的地理學游記,重地理知識和考證,文中穿插了很多地理知識,且作者姚鼐作為桐城派重要代表人物,重“義理、考據、辭章”,因此要正確認識與分析《登泰山記》,就不能忽略文中所描寫的地理環境。
一、《登泰山記》的地理環境
它的地理環境描寫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地理位置
姚鼐《登泰山記》開篇即以泰山地理位置為切入點進行描寫,共四十六字,筆墨雖然簡略,卻值得深思,“泰山之陽,汶水西流;其陰,濟水東流。陽谷皆入汶,陰谷皆入濟。當其南北分者,古長城也。最高日觀峰,在長城南十五里。”[2]從俯瞰到聚焦,姚鼐對泰山方位、山脈河流走向、道里行程等地理環境都做了詳盡的描寫,在長城前還冠以“古”字,說明這是春秋時代的一處古跡,顯示了行文的精確。此處要特別說明作者所寫最高峰與現在有出入,目前認為泰山最高峰為玉皇頂,在《泰山道里記》中已記錄有玉皇頂的名稱且明確比日觀峰高,姚鼐曾為此書作過序,但在《登泰山記》中仍寫日觀峰最高,看似與桐城派“考據”態度相悖,實則包含了作者巧思,姚鼐未從傳統的東谷入,選擇避開天門上日觀峰,放棄“登天”之路意在強調不走俗世權力之路,告別往日,除舊迎新。
開筆以南北水系為面,長城南北分界為線,日觀峰為點三者結合,全景式的介紹泰山地理環境,還點出了最高點日觀峰為后文埋下伏筆,從地理空間來看,陰陽、南北,在地理學上形成天然的對峙。對于陰陽,既是我國傳統文化的概念,內蘊豐富,又是與地理相關的一個文學常識。從疆域看,中國位于北半球,絕大部分領土在北回歸線以北的位置,而北回歸線是太陽光線能直射在地球的最北的界限,中午時分,太陽位于南邊,當太陽光照到山時,山的南邊可以照到更多太陽光,山的北邊照不到太陽。我國地勢西高東低,因此河水流向大多自西向東流,兩山之間的河流,太陽照射的是山的南面,水的北面,所以山南水北為陽。《登泰山記》中的“陰陽”便是此意。古詩文中有許多一樣或不一樣的“陰陽”之義,如《游褒禪山記》“所謂華山洞者,以其乃華山之陽名之也”[2],此處“陽”指的是華山的南面;而《蘭亭集序》:“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2]的“陰”,則是指“山陰”,為會稽下轄的一個地名。不同的“陰”“陽”含義各不相同,文本分析知其所以然對深入理解文章內容具有重要作用,對地理知識的掌握必然尤為可貴。南北作為可感的地理空間,同時不同地域的兩個地理空間對比,塑造出一個雄偉壯闊的泰山景觀。在這樣的空間背景下,更襯出作者姚鼐(作為地理空間中的人物要素)的知前路而不畏懼,表現出作者的胸有成竹,與泰山的古樸沉寂相契合。
(二)游蹤
游蹤是游記散文的線索,掌握一篇游記文的游蹤十分重要。對于賞析之文,應該要厘清其地理位置,可更好地去品味作者的感情,他的登山過程談不上消閑,其過程是十分艱苦的。《登泰山記》作者對泰山的道路了然于心,條理分明,思維縝密,作者筆調精準、簡練。“自京師乘風雪,歷齊河、長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長城之限,至于泰安”,五個動詞“乘、歷、穿、越、至”便把路程寫得清清楚楚,泰山位于山東省中部,隸屬泰安市,姚鼐第一步從北京出發,一路乘風冒雪,經過齊河和長清縣,越過長城抵達泰安,可謂艱難之行。北京大致位于泰安城的西北,作者就是一路東南而下,路線圖明晰,呈現為西北—東南走向,借用畫圖的形式既可以增加閱讀的趣味性,還可以深刻體會到路途的遙遠以增強體驗感。第二步選擇從泰山南面攀登,泰山的南坡尤其山勢陡峻,從地勢可見姚鼐攀登之決心,表現了他的驚人毅力。隨后介紹了泰山南面的三個山谷,作為游記作品,只以自己的游蹤為主即可,全文不足500字,作者卻不惜筆墨用了105個字詳細描寫了三條不同的登山路線,對于未曾走過的東谷道路、中嶺當道也有描寫,同時引證酈道元《水經注·汶水》的內容談及地名的變遷,“三谷”“環水”“東谷”“天門”等這些都屬于地理學的考據。姚鼐用理性的、學者式的書寫,保證了文章的準確性,這三條路不僅是他登山時面臨的選擇,更是當下的人生抉擇。
(三)自然景物
后寫泰山峰頂的風景,山水游記以寫景為主,就必須用心分析作者所寫之景。氣象隨四時變化,就是氣候。所謂“六氣”為陰、陽、風、雨、晦、明,就是所講“氣象”,所謂“四時”為春、夏、秋、冬。“在地理環境的諸多要素對文學所構成的諸多影響當中,氣候的影響是最基本的,也是最強有力的。”[3]氣候會影響作家的審美感受和生命意識的觸發,“乘風雪”“月丁未”加之泰安地理位置偏北方,可知此時泰山應是天寒地凍,“道中迷霧冰滑,磴幾不可登”。冬季道路冰凍溜滑,石階幾乎無法攀登,此刻風雪交加,山路艱險。氣候的嚴厲加曲折的地勢,突出了攀登泰山之艱難,又與作者處境相映襯。文中特別寫到乾隆三十九年,這一年姚鼐做了一個人生中非常重要的決定,他放棄自己考了五次才獲取到的功名,決定辭官,于是從京城直奔泰山排解心境,這一路上難免迷茫無助。山頂大霧散去,“及既上,蒼山負雪,明燭天南”。眼前所見之景,視角由蒼山到雪再向上看到了陽光照耀在雪上反射出來的光,熠熠生輝,明艷生動。又由下一句“望晚日照城郭”迎來了夕陽下的暖光,色調由冷變暖,由沉重變為驚喜。這束光也撥開了一直籠罩在他心上的迷霧,決定回到家鄉桐城教書。結合下文戊申晦,為除夕前后,也有一種辭去過往,辭去從前種種負擔迎接新生,隨著地理環境的變化,作者的心境也在不斷變化。
“半山居霧若帶然”和下文“足下皆云漫”都是一種獨特的自然景觀,地理學中解釋,云霧是漂浮在空氣中的水汽凝結物。正是由于泰山江河環繞的地理環境以及郁郁蔥蔥的植被為泰山生成云霧提供了充足的條件,才帶來了這樣的奇觀,所以,作者能看到云霧繚繞的自然景觀。“稍見云中白若樗蒲數十立者,山也。”這里用樗蒲形容山峰的樣子,不用陳述句而選擇判斷句,這是為了體現真實而自然的觀景過程,人肉眼去看大霧中的形象,是先看到模糊、籠統的形象,再去確定到底是什么,作者將自己的觀察與地理的務實緊密關聯。在第一段時,作者就已明確本次登泰山的目的地——日觀峰,所以,泰山觀日是《登泰山記》的重點,姚鼐與友日觀亭等待日出,按照日出前、中、后三個時間點,選取典型景觀進行描寫,除時間以外還有一條空間線索,東向看日色,西向看山色,紅白錯雜,文本構筑的時空關系與地理學渾然一體。因為“自足下皆云漫”仿佛看到“東海”,從地理位置上講,泰山無法看到東海,甚至無法看見海,這里是作者的想象,東海并非實景,以作者考據的態度為何會如此想象?從此問題出發對日出之景進行鑒賞,泰山海拔高,作者抵達最高峰,周圍的山和樹皆被云層掩蓋,全是云霧,一層一層的云像海一樣看不見邊際,此時“正赤如丹,下有紅光動搖承之,或曰,此東海也。”太陽出來,映在云霧上,日光搖曳下的云霧也在各自飄動,宛如海浪翻滾,故作者好像看到海。
二、《登泰山記》的地理意象
地理意象不是單純對地理客體的主觀感知。《中古文學的地理意象》指出:“文學地理學中的地理意象是可以被文學家一再書寫、被讀者一再感知的地理事物,具有清晰可感的形象以及豐富的意蘊。”[4]《登泰山記》中被作者經常書寫,讀者經常感知的地理意象必然是泰山,曾大興提出了“文學景觀”,所謂文學景觀,就是指那些與文學密切相關的景觀,它屬于景觀的一種,卻又比普通的景觀多一層文學的色彩,多一份文學的內涵[3]118。泰山屬于實體性文學景觀中的人文和自然類文學景觀,既有自然景觀,又有人文景觀,其中的人文積淀皆是景觀中應有之意,《登泰山記》的文學價值不僅在于自然景觀,更在于其中的情感要素和人文內涵。泰山作為地理意象具有豐富的人文積淀,因此,對《登泰山記》的分析不僅在于自然地理環境,更在于其中的地理文化內涵。
前文說到作者為什么在這新舊交替之際,即使寒冬臘月,也選擇馬不停蹄來到泰山,為什么選擇泰山?泰山有什么意義?
泰山被尊為五岳名山之首,以雄渾壯麗著稱,除去雄偉奇絕、俊極天下的自然景觀,還經過了數千年精神文化滲透和人文景觀烘托,實乃天下第一山。泰山作為自然類文學景觀,已逐漸發展為地理和文學意象,自古以來就是神圣之地。先秦時期,就有許多典籍提到,《孟子·盡心上》:“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太山而小天下。”《莊子·齊物論》:“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表現出了泰山的宏偉高大。《韓非子·功名》:“故太山之功長立于國家,而日月之名久著于天地。”把泰山對國家的作用比作日月對天地的作用,可見泰山地位之重。秦漢時,確定了“五岳”奉祀制度,惟泰山與黃河一年五祀,泰山五岳獨尊。它雄偉壯麗的風景和獨特的人文氣息引得文人墨客流連于此,留下許多名篇名章。司馬遷寫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將“重于泰山”比喻人生的價值取向。經過長期的歷史文學熏染,泰山文化具有多重意蘊,對于文人,不僅是一座擁有優越地理環境的自然景觀,更是一個精神歸宿地,既涵蓋了“生命”主題,又是國泰民安的象征,綜上所述,泰山的文化內涵,能夠喚起人們對于歷史、現實、自然和人生的感悟與追尋。姚鼐在與《登泰山記》幾乎同一時間寫的《晴雪樓記》中也寫道:“浮覽山川景物以消其沉憂。”可見姚鼐去往泰山時是懷著憂思的。
《登泰山記》就是姚鼐的一場追尋自我不畏嚴寒的千里奔赴:首先,從登山時間看,姚鼐選擇從極寒的十二月出發,又為登泰山跨越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其次,從登山距離看,攀行四十五里,攀登由石板砌成的石階七千多級;最后,看登山條件,大霧彌漫、冰凍滑溜。這三看可見登山環境之艱險,以及姚鼐對泰山的向往與崇拜,最后登臨山巔。泰山日出之景的描寫則具有很強的文學色彩,作者看到“東海”浩瀚無垠,泰山雄偉高峻,太陽光明溫暖,這些共同構成了一幅豪大壯闊的燦爛圖景,景象的豁然開朗也表明姚鼐已從辭官迷茫的心境中走出,隱含著姚鼐對泰山歷史文化的向往與熱愛,其筆下高俊清麗的日落之景、壯麗恢宏的日出之景、寂寞質樸的泰山雪景里,都體現了他不畏風雪艱難的勇氣以及觀照自然俯仰天地的精神。正是因為泰山,他找尋到了一個答案,一個辭官后未來的答案,一條全新的道路——從官場走到書院,傳學授徒。看不懂泰山之景,讀不懂泰山之意,就無法讀懂《登泰山記》。
總的來看,首先《登泰山記》對于泰山的地理環境做了全景式的介紹,對水流走向、登山路線都做了清楚的說明,將具有文學色彩的遠眺山下之景和觀望泰山日出之景置于其后,作為一篇獨特的山水游記,地理維度的引入是必不可少的,當然不是將語文知識變成單純地去獲取地理知識,而是在思考上能有更多的方法和空間。山水景觀的描摹能夠加深讀者對美的感受與對自然的熱愛,對于山水文學的鑒賞不能只停留在藝術手法上,這樣是讀不懂山水之美的,其次“泰山”這一意象也不單純是一個景觀,一個地理位置,而是蘊含了眾多文化,了解這些地理意象的含義既有助于了解詩文,還能讀懂言外之意。
從全文來看,姚鼐用客觀凝練的筆觸描繪了泰山景觀,選擇了一個特殊的日子和特殊的道路去登山,展現了他淡定從容的心態,即使冰雪、迷霧、冰滑,磴幾不可登,無鳥獸音跡,他依然像蒼黑的泰山石方正平和,平頂生石罅的泰山之松堅守自我。地理文化對于分析《登泰山記》、深入了解《登泰山記》、豐富語文素養具有重要作用。從行文來看,雖然泰山地理環境描寫占據全文很大分量,但文中依然不乏文學性的描寫,在進行文本分析時不容忽略。文言文學習的另一個主要方面是中國古代仁人賢士的情意與思想,“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為了更好地與作者進行對話,對文章的地理意象,背后的人文積淀進行解讀亦是不可缺少的部分,所以,在進行《登泰山記》的教學時地理與文化的思考是有必要的。
由此推彼,對于山水游記散文而言,它們往往包括山水、地理環境、人物形象等要素,對這類古文進行鑒賞時,加入地理文化內蘊分析,是為更加全面地理解課文,不僅能提升文學素養和審美水平,還豐富了古代散文教學手段,為語文教學提供新思路。地理要素在山水游記作品中無處不在,作為教師,解讀文本時是不能忽視的,但并不意味著在教學過程中一味擴大地理的作用,了解地理最終是為了學習語文,促進學生的全面發展。因此,要將地理文化作為引導學生去分析文本的輔助性工具,在教學設計時應加入地理的維度。課堂中教師提到地理知識時,不僅能喚醒學生已有的地理知識,還能與學生形成積極的互動與共鳴,只需要注意分寸,不越俎代庖成為地理老師,不僅能促進學科的交流合作,還能達成更好的教學效果。
[參 考 文 獻]
[1]王立群.中國古代山水游記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88.
[2 ]溫儒敏.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必修·上冊[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
[3]曾大興.文學地理學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117.
[4]張偉然.中古文學的地理意象[M].北京:中華書局,201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