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詩歌的黃鶴樓情結

［摘要］李白現存至今的有關黃鶴樓的詩歌有15首之多：他將黃鶴樓獨特的人文資源和地理氣勢，與自己苦悶、求取功名不得的哀傷情感結合在一起，形成獨特的只有登高黃鶴樓才有的情結；他將詩酒人生的快意與飄逸縱橫的才情合二為一，投射在黃鶴樓縹緲高遠又雄奇瑰麗的自然意象之中；他把自己對仕途理想和神仙自由的向往與追求，化入了對黃鶴樓仙化傳說的仰慕之中。李白的傳奇經歷和卓爾不群的性格，使他的黃鶴樓詩既有豪放飄逸的個性色彩，又有大氣恢宏的盛唐文化特征。

［關鍵詞］李白；黃鶴樓情結；楚文化滋養；心寄長安；尋仙慕道

［基金項目］肇慶教育發展研究院“初中古詩文群文閱讀教學4+5模式的探究”（編號：ZQJYY2023081）。

［作者簡介］黃勰（2003），男，湖北大學文學院學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志碼］A

黃鶴樓雄踞黃鵠磯，俯瞰江漢，號為“荊吳形勝之最”，素有“天下江山第一樓”之美譽。早于李白之前，黃鶴樓就已成為文人騷客競相歌詠的對象。南朝張正見的《臨高臺》可能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早描寫黃鶴樓的詩歌：“層臺邇清漢，出迥駕重棼。飛棟臨黃鶴，高窗度白云。”但真正讓黃鶴樓名揚天下，走進更多詩人視野的是崔顥的《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這首詩完美地體現了盛唐詩風大氣磅礴的雄渾氣勢和寄情高遠的超妙詩境。李白現存至今的有關黃鶴樓的詩歌有十五首之多，自成了一部規模小，但時間跨度三十多年的詩歌史。李白把詩酒人生的快意與飄逸縱橫的才情合二為一，投射在黃鶴樓縹緲高遠又雄奇瑰麗的自然意象之中。他把自己對仕途理想和神仙自由的向往與追求，化入了對黃鶴樓仙話傳說的仰慕中。在其黃鶴樓詩歌中注入了豐富的情感，展現了多變的詩歌風格。李白傳奇的經歷和穎異的才情，使他的黃鶴樓詩既有豪放飄逸的個性色彩，又有大氣恢宏的時代特征，構成了黃鶴樓獨特的盛唐文化底蘊。

人文地理學者哈米特指出：“地方依戀感從淺到深依次命名為熟悉感、認同感、歸屬感和根深蒂固感。”［1］因此，李白黃鶴樓情結的建構歷程表現為：兩次旅居江夏，三次登上黃鶴樓所產生的熟悉感；不論仕宦抑或隱居，與黃鶴樓上開展社會活動時產生的認同感；長期旅居江夏時對黃鶴樓與楚地風物產生的靈魂契合，并由此產生的歸屬感；李白結合自身經歷，江夏在他最落魄漂泊時給予了一個家，黃鶴樓同時包容了他的豪放不羈與追求隱逸，由此產生意蘊復雜的黃鶴樓情結。可以說，黃鶴樓不僅是地理上位于長江中游的驛站，也是李白的心靈棲息地。

一、故人西辭黃鶴樓：依依惜別之情

李白是在長江的懷抱中長大的詩人，來于長江上游的巴蜀，歿于長江下游的當涂。長江流經途中的黃鶴樓是李白詩歌中著名的送別地，在此處他送別了孟浩然、宋之悌等朋友，他們乘船順江水而來，亦順江水而流，在黃鶴樓與李白暢談理想，詩酒風流。

李白與孟浩然的交情十分深厚，《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更有著送別詩之祖的美譽。據郁賢皓《李白與孟浩然交游考》，李白寓居安陸時，結識了比自己大十二歲的孟浩然。此時孟浩然退隱飲酒作詩，詩風常常流露道骨仙風，李白也在幾年的流浪生活中發出了“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古風·十五》）的悲嘆。兩人相見甚歡，互為知己并以“故人”相稱。“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一二句點明了送別的地點、時間和去向，三四句則緊扣“江水”。李白站在黃鶴樓目送著故人的船慢慢流出自己的視線范圍，只剩下空蕩蕩的江面。《唐詩解》云：“帆影盡，則目力已極；江水長，則離思無涯。悵望之情，俱在言外。”［2］目送亦是心送，李白的心伴隨著故人，隨江水越行越遠。

同樣表達著“懷友”之情，但帶著惋惜之意的還有《答裴侍御先行至石頭驛以書見招，期月滿泛洞庭》。“君至石頭驛，寄書黃鶴樓。開緘識遠意，速此南行舟……憶昨新月生，西檐若瓊鉤。今來何所似，破鏡懸清秋。”詹锳云：“公時在江夏，裴以月之初三四至石頭驛，約公速行，將以十五同泛洞庭，公答此詩時將已過十五矣。”［3］當李白在黃鶴樓看到朋友寄來的書信時，意識到自己錯過了約會，哪怕乘坐再快的船也無法趕上，甚是惋惜。此處復出了“黃鶴樓月”，但是這個月亮是新生的月。古時將新生的月亮稱為“瓊鉤”，意指彎曲不圓滿。但八月十五的月亮應是圓的，李白說其“瓊鉤”似乎有違常理。結合后文“破鏡懸清秋”，“破鏡”也指“月亮”，樂府詩云：“破鏡飛上天，三五明月滿”［3］，張銑注：“三五謂十五日也。”［3］因此，李白此處意指八月十五的月亮雖然是圓的，但是自己沒能和好朋友裴侍御相聚洞庭賞月，便感覺到天空中的月亮也是有所缺陷的。

武昌是李白、儲邕曾游之地，卻已有三十年的暌違。詹锳《李白詩文系年》云：“此詩（指《送儲邕之武昌》）于上元元年春，李白游巴陵所作。”［3］李白再居武昌之時，深夜望著黃鶴樓上的月光，回憶著自己此前送別友人儲邕的情景。“黃鶴西樓月，長江萬里情。春風三十度，空憶武昌城。”朱諫《李詩選注》云：“一別之后，轉客他方，與之相遠者，已三十年矣，身不可得而復游，徒付之于心思而已也。”［4］再次游經武昌城時，卻沒有了上次的友人陪伴，便是寂寞空虛的。“長江萬里情”，李白極為注重與朋友的友誼，往往用極為夸張的量詞修飾自己對朋友的感情。“明月”象征著人的高潔品行，李白望黃鶴樓的“月”更表達著自己追求高潔，不同流合污的向往。全詩后文的“滄浪吾有曲”，即“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之“滄浪”更印證了這一想法。

《詩經·小雅》中有“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之句，比喻上弦月漸趨盈滿，旭日蒸蒸日上。《九章》中有“被明月兮珮寶璐”將明月比喻成珠，配在自己衣服上。李白詩風師承《詩》《騷》，楊義先生《李杜詩學》認為：“李白賦月，往往表現出一種人—月—天相涉相值的心靈通道。”［5］李白把“月”擬人化，將“月”由客體的地位上升到人格意志，寄托著李白的懷友之情。李白的黃鶴樓送別詩，其表達的友情像長江水那么綿長，像月那么高遠。不只表達友情，李白的黃鶴樓送別詩還多次自述心態，對被迫去朝的憤怒，對功成身退的向往，其內涵豐贍和語言的膾炙人口，將黃鶴樓與送別連在一起，成為后世吟詠黃鶴樓的固定意象。

二、屈平辭賦懸日月：追求與前賢圣哲精神共鳴的情結

楚地自春秋起文化興盛，文脈不絕，涌現出了楚辭類登峰造極般的詩歌。李白在黃鶴樓懷古感今，含有“追慕前賢”意味的意象共出現17次，因此，黃鶴樓前的江水充滿了李白渴望追求與前賢圣哲精神共鳴的情結，實現自我精神的超脫與超越。

楚騷文化，滋養著李白的楚地文化情結。《江上吟》寫道：“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仙人乘黃鶴，海客隨白鷗，突出的是忘卻機巧之心，物我為一的超然精神境界。屈原與楚王象征著兩種不同典型的人生，屈原忠君愛國卻反被流放，最終自沉汨羅，但他的辭賦可與日月爭輝；楚王昏庸無道，終招亡國之禍，而他當年建造的臺榭宮觀也早已蕩然無存，只見滿目荒涼的山丘。李白常借鑒屈子“發憤以抒情”的騷怨傳統來抒發自己懷才不遇、無罪遭讒的怨憤之情。“一度浙江北，十年醉楚臺。荊門倒屈宋，梁苑傾鄒枚。苦笑我夸誕，知音安在哉？”屈原、宋玉、鄒陽、枚乘都是楚騷作家，李白用“倒”和“傾”二字表達出自己的才華不遜色于千年前的楚騷先哲。李白一直給予著屈原高度的崇敬，并自覺汲取了屈騷菁華，在他的詩作中也洋溢著《詩》《騷》的比興言志傳統與浪漫詩風。漢代賈誼曾因遭受權臣詆毀而左遷長沙，曾寫《吊屈原賦》以自哀：“已矣！國其莫我知兮，獨壹郁其誰語？”國不知我的煩悶，促成賈誼追慕屈原為精神寄托。李白：“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貶謫長沙的賈誼，自沉汨羅的屈原，正遭受相同經歷的李白仿佛在離家千里的湖湘大地找到了自己內心和鳴的對象。

《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作于李白暮年謫居江夏之時：“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論語·微子》記載，曾經的楚人陸通因不滿楚昭王的政治而佯狂不仕，時人謂之“楚狂”。而當孔子適楚時，陸通游其門而歌：“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勸孔子不要做官，以免惹禍。李白由于錯誤的政治選擇而險招殺身之禍，后幸得流放。李白以“楚狂人”自比，表示了對周圍政治環境的失望，對自身政治前途的失望，暗示出要像“楚狂人”那樣無懼世俗眼光去過隱居生活。李白對楚狂人的認同，既是對隱逸文化的認同，也是對楚文化的認同。

《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則作于詩人最后一次登上黃鶴樓之時：“顧慚禰處士，虛對鸚鵡洲。”與前兩次登上黃鶴樓不同，此時李白的豪情壯志早已在多次失敗的入仕經歷和被放歸流放中消磨殆盡。在樓上望著江面上的鸚鵡洲，不由得想起東漢辭賦家禰衡和他成名作《鸚鵡賦》。李白自比于《鸚鵡賦》中具有“奇姿”“殊智”卻不幸被“閉以雕籠，剪其翅羽”的鸚鵡，他們都失去了實現自己理想的機會，同時《鸚鵡賦》所表現的紛亂的思緒、身不由己的哀怨和無以為樂的悒悶，正是李白登樓悲嘆的寫照。

李白詩《贈王判官，時余歸隱，居廬山屏風疊》載：“昔別黃鶴樓，蹉跎淮海秋。俱飄零落葉，各散洞庭流。”《李詩選注》云：“白與判官昔日相別于鄂州黃鶴樓，蹉跎于淮海之上，自洞庭分散以后寓居淮海也，此敘前度之相別。”［4］王判官應是李白的知音密友，兩人自從黃鶴樓分別的幾年時間里，李白自感年華虛度。舊地重游時，獨自一人如落葉般飄零。“一度浙江北，十年醉楚臺……若笑我夸誕，知音安在哉？”《李詩選注》云：“當今人禪于學古，皆笑吾言為夸誕，意謂古人高遠非我所及。”［4］唐時卻時過境遷，楚騷思想難以被人所接受，李白也為自己的“學古”的創作理想不被他人理解而憂心。李白在詩中向友人王判官述己之憂心，傾訴時人“苦笑我夸誕”的悲憤和失望。

劉勰《文心雕龍》云：“屈平所以能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6］踏足楚地，楚文化的血液，影響著李白的思維方式和人生態度，善于思考的李白在黃鶴樓懷古感今，于是楚地的人杰：“楚狂人”、屈原、宋玉、賈誼、禰衡，一個個向他走來，在與這些前哲先圣的精神對話中，李白找到一些心靈慰藉。這些豐富的楚文化資源和情感體悟為李白的黃鶴樓詩意象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并為他的詩歌注入了深厚的藝術生命力，也成為后世黃鶴樓詩歌的主題。

三、黃鶴振玉羽，西飛帝王州：心寄長安，渴望建功立業之情結

“一忝青云客，三登黃鶴樓。”李白在黃鶴樓登高望遠觸景生情，流露出心系玄宗、懷念長安的情感，其詩歌中的黃鶴樓意象流露出了詩人渴望入仕長安求取功名的雄心壯志和不得重用的抑郁不平之氣。因渴望建功立業名垂青史而不斷躁動的心，這或許才是李白黃鶴樓情結的精神困境之所在。

從軍報國是李白的追求，其報國之詩常洋溢著雄健的詩風，抒發其“提劍為君死”的英雄氣概。李白曾嘆：“報國有壯心，龍顏不迥眷。”怨君王之不器。詹锳云：“乾元二年八月，襄州賊將康楚元，張嘉延反，輔錄事等所以習水軍者，盡為防康、張。”［3］賊將謀反，朋友輔錄事在前線苦苦支撐御敵，李白聽聞后義憤填膺，寫下了《江夏寄漢陽輔錄事》：“誰道此水廣，狹如一匹練。江夏黃鶴樓，青山漢陽縣……他日觀軍容，投壺接高宴。”此時流經黃鶴樓前的長江水不再是象征著感傷所逝，而是變得雄武有力，成為一把遒勁的武器。李白曾有從軍的經歷，跟隨部隊征戰過胡人邊塞，也曾經在軍隊中擔任幕府，在面對社稷危亡時不愿袖手旁觀，而是甘于以匹夫的身份為先。

公元759年，李白在流放夜郎途中遇赦放還，驚喜之余寫下了《江夏贈韋南陵冰》：“君為張掖近酒泉，我竄三巴九千里……”李白渴望報效君王，但君王卻將他發配到幾千里外的地方流放。從長安到夜郎路途遙遠，李白在冷酷的境遇中消沉，又在國破家亡的時代中悲憤。仙道隱逸的幻想讓他獲得了短暫的心靈解脫，沉重的現實又使他痛苦無奈。“天地再新法令寬，夜郎遷客帶霜寒。西憶故人不可見，東風吹夢到長安。”但在半路上先遇大赦，在江夏又遇友人令他重新振奮，最終他在心中與長安帝王立下契約，只要帝王愿意給他機會，他一定會報效帝王。“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在流放途中，他不禁“西望長安”，這里有對往事的回憶，有對國運的關切和對朝廷的眷戀。無故的罪名斷送了李白的政治生涯，也讓他變成了流放犯，接二連三的打擊令李白心灰意冷，但他還是濟世之志未曾泯滅。

《江夏送友人》中李白將要高飛的黃鶴幻化成自己的友人。“雪點翠云裘，送君黃鶴樓。黃鶴振玉羽，西飛帝王州。鳳無瑯玕實，何以贈遠游？徘徊相顧影，淚下漢江流。”“瑯玕”即“美石”，也是傳說中鳳凰的食物，李白在詩中自詡為鳳凰，但沒剩下“瑯玕”來贈與即將高飛的友人“黃鶴”，也沒有足夠的“瑯玕”來支持自己與友人一起高飛。于是只能祝福即將飛去長安的“黃鶴”，自己卻暗自落淚，淚灑漢江。“鳳凰”“黃鶴”都是詩人心志的對象化，李白被貶后仍然懷著想去長安謀取榮華富貴的希望，但已然有心無力。“帝王州”與 “漢江流”形成鮮明對比，一個象征著即將到來的榮華富貴，一個象征著不斷逝去的歲月與心志。

“峨眉山月還送君，風吹西到長安陌。”幾十年后在異地重逢故友，自己便與蜀僧晏一同在黃鶴樓前望月，黃鶴樓的月下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生，一個已被貶出京城不再重用，一個即將奔向榮華富貴。江夏城繁華，黃鶴樓的月帶著“富貴氣息”，李白早已厭倦，他更欣賞峨眉山的月之“圣潔”。“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眉月。”他希望友人高名滿帝都，又何嘗不希望自己高名滿帝都？李白登臨黃鶴樓，身在江湖，心懷魏闕，即使“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苦悶未消，以身許國的熱血依然沸騰。李白希望干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然后功成身退，這種烏托邦式的人生設計，充滿仕途價值取向與仙道隱逸情結的雙重矛盾，即使囿于時代的限制無法實現，卻令千百年之后的文人墨客為之傾心動容，遙遙唱和與之呼應。

四、黃鶴高樓已槌碎，黃鶴仙人無所依：理想破滅之情

雖然躬逢盛世，李白卻仕進無門，青云之志無法實現。他在登臨黃鶴樓中吟詩，排遣內心的郁悶，消解理想破滅的痛苦。他在詩中所吟詠的黃鶴樓不只是一座單純的樓閣，而是可以承載他復雜情感和政治理想的藝術符號。在某種意義上，“黃鶴樓”已經成為觸發李白創作沖動的特定藝術靈感。這種黃鶴樓意象所體現的豐富情感伴隨著李白的詩歌經久不衰，并且最終成為影響后世詩歌創作的典型符號。

安史之亂與永王李璘的謀反是改變李白人生軌跡的大事。國破家亡使李白躊躇不安，渴望尋找機會報效君王。永王李璘三次遣使邀請李白擔任軍隊的幕府，李白便下山入幕。李璘后來與肅宗朝廷產生了矛盾并發動叛亂，《新唐書》載：“璘乃使惟明襲希言，而令廣琛趨廣陵，攻采訪使李成式。璘至當涂，希言已屯丹楊，遣將元景曜等拒戰，不勝，降于璘，江淮震動。”［7］李白在叛亂平定后旋即被捕入獄，后流放夜郎。在流放過程中遇赦釋歸江夏，并于此隱居了十余年。這是他第二次出仕也是他最失敗的一次出仕，一腔報國之心早已在復雜多變的政治環境中被削磨殆盡，“平生不下淚，于此泣無窮”。（《江夏別宋之悌》）李白在遭受坎坷磨難后重歸寧靜的江夏，回想起往日的豪情與今日的落魄，觸發了其隱藏于內心深處的“黃鶴樓情結”，并一發不可收拾。

李白被流放，從政治中心黯然離開，心里的無奈和沉痛溢于言表，不得不從失意的尷尬走向自我解嘲式的孤傲，詩歌流露出夢碎無奈的蒼涼之意。《醉后荅丁十八以詩譏余槌碎黃鶴樓》載：“黃鶴高樓已槌碎，黃鶴仙人無所依。黃鶴上天訴玉帝，卻放黃鶴江南歸。”沉重的現實境遇又將詩人的幻想拉了回來，黃鶴樓便成為了詩人泄“壯志難酬，報國無門”之憤的對象，玉帝成為了詩人控訴含冤蒙雪的對象，而漂泊無依的黃鶴仙人便是詩人幾經流浪、飄無定所的現實經歷的投射，感受到詩人焦慮、狂躁的心理狀態。李白不甘屈居于黃鶴樓詩史上“第二”的位置，明朝學者楊升庵曰：“李白過武昌，見崔顥黃鶴樓詩，嘆服不已，便留詩‘一拳錘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不得道，崔顥題詩在上頭。’”這既是自謙，也是自嘲，更是李白對另外一位黃鶴樓詩史上最偉大詩人的崇敬。

李白在一生中多次地往返江夏與京師，黃鶴樓上的風物帶給了他不同的生命體驗。《江夏贈韋南陵冰》：“山水何曾稱人意。不然鳴笳按鼓戲滄流，呼取江南女兒歌棹。我且為君槌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胡笳聲聲悲切，應和著詩人仕途夢碎悲愴之意，槌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的夢幻之舉，發泄了李白理想破滅的痛苦，雄壯的樂鼓聲與李白的憤怒之氣共鳴，再看李白的狂放氣質，真可謂熾烈如火，對于自我力量充滿著狂熱般自信。

李白出蜀途經黃鶴樓時詩文充盈的是意氣風發的青年豪氣，定居安陸時再登黃鶴樓其詩文中呈現的則是思想成熟的壯年銳氣，流放夜郎途經黃鶴樓時詩文中展現的是理想破滅時的滄桑。黃鶴樓表現于視覺，并在這一過程中使詩人陷入沉思，形成對某一特定時刻的深層思索。李白所塑造的黃鶴樓形象，往往使人領略到他的自由的精神與傲岸狂放的人格力量，這也是盛唐賦予它那個時代的杰出詩人根植于靈魂深處的獨特精神。

五、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尋仙慕道的情結

李白求仙學道、任俠，本就有縱放自由的精神，尤其是在仕進之路遭遇挫折后，往往皈依到對自由的追求，而自由之路的達成通常是歸隱和求仙。這種求仙慕道的情結，在他詩中有不少流露：“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六甲便是干支紀年法以及道教的術數技藝。古楚巫風盛行，一向崇拜神祀，豐富的仙道傳說讓黃鶴樓繚繞上了一層神秘色彩。黃鶴樓的仙人傳說與道家文化緊密相連，荊楚大地便廣為流傳有關黃鶴樓的神奇逸事。南朝梁蕭子顯《南齊書》載：“昔有仙人，控黃鶴于此山，故以為名。”李白對道教孜孜不倦的追尋，與黃鶴樓產生了文化感應，詩歌共出現了31次“黃鶴仙人”意象。

李白《望黃鶴山》中：“東望黃鶴山，雄雄半空出……頗聞列仙人，于此學飛術。一朝向蓬海，千載空石室。”《江上吟》中：“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李白反復提及的“黃鶴仙人”是何許人也，筆者梳理有關文獻，見最早記載為南朝祖沖之所撰《述異記》中的“駕鶴之賓”：“荀瓌，字叔偉，事母孝，好屬文及道術，潛棲卻粒。嘗東游，憩江夏黃鶴樓上，望西南有物，飄然降自霄漢，俄頃已至，乃駕鶴之賓也。”但這也只是有關“黃鶴仙人”流傳最廣的傳說。

李白本來就有放縱自由的精神，被“賜金放還”后，清高自傲的李白又不愿意承認自己世俗的求仕愿望，便努力將自己描繪成一個“謫仙人”。其黃鶴樓詩中帶有濃烈道教色彩的意象除了常見的“黃鶴仙人”外，還有“丁令威”和“綠玉杖”等，這些意象都來自于李白發掘的當地奇異傳聞。“君平簾下誰家子，云是遼東丁令威。”丁令威，東晉干寶的《搜神記》載：“丁令威，本遼東人，學道于靈虛山，后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遂高上沖天。”記載中遼東人氏丁令威學道后化作仙鶴而飛。《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中“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重編國語辭典》對“綠玉杖”的解釋為“傳說中仙人所用的手杖”。李白將自己幻化為“黃鶴仙人”，手持仙人所持的手杖，通過“升仙”的方式離開黃鶴樓并去五岳尋仙，表達自己歸隱的想法，流露了他對現實的不滿與逃避。

《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關于詩中的黃鶴樓上是何人吹笛，也引發過無數后來人猜想，逐漸形成了黃鶴樓詩史上的一大“詩案”。黃鶴樓仙話中呂洞賓是一個吹笛仙人，常在黃鶴樓上吹笛，黃鶴樓內供奉的呂氏神像，也是攜笛跨鶴之像。呂氏曾自留《題黃鶴樓石照》詩曰：“黃鶴樓前吹笛時，白紅蓼滿江湄。衷情欲訴誰能會？惟有清風明月知。”李白比呂洞賓在世早一個世紀，“呂仙吹笛”也只能是在后世為詩增添美感和神秘感。郭茂倩《樂府詩集》載：“《梅花落》本笛中曲也”，意指曲調哀傷憂愁。“梅花”本是優美的結晶，惹人情思。“玉笛”與“梅花”構成一組情景交融、虛實相生的具有極強比興意味的復合體。江城五月，笛聲中梅飛如雪，武漢因此獲得了“江城”的美稱。

李白登臨黃鶴樓望著龜蛇對峙的蒼翠群山，大浪滔滔的漢江夾流，品味著從悠悠神話傳說到前代風騷留下的題詞和詩碑，不由得情隨事遷、心隨物遠，最終由古及今、由仙及我，登臨黃鶴樓，黃鶴樓的仙話傳說與李白強烈的尋仙求道意識不謀而合，激發了他性格中最富于文化個性的內核，李白的“求仙”與“隱”，更多是對“仕”的殷切期待而故作的聲勢，抑或是在入仕無門的現實所迫下一種獨善其身的避世之舉。他對神仙的向往，仕隱糾結，也常常與黃鶴樓糾結在一起，交織出深蘊復雜的情結，黃鶴樓所呈現的曠達豪邁之姿，所蘊含的仙風之氣也烙印在人們心中。

黃鶴樓是神仙與凡俗的一個交會點，而這個交會點又處于大江奔流、驚濤拍岸、云天相接的壯美景觀之間，這就更能激發起詩人的壯闊幽遠情懷了。從三國至清代，黃鶴樓詩詞有千余首之多，成了名副其實的“千古詩歌之樓”。詩因景生，景以詩傳。李白及其后世眾多的詩人在黃鶴樓的詩詞唱和為其增添了人文色彩，匯聚成了綿延千古的文脈，讓原本作為軍事用途的建筑變成了舉世聞名的文學景觀。文學景觀的產生，從本質上來看是文學家以其精神生命對地域景物進行精神創造的結果，是地理環境與文學相互作用的結果。李白留下了大量的黃鶴樓詩歌和與之相關的遺址遺跡等文物，皴染成一幅幅美麗的文化地標。楚王臺榭、屈子行吟為詩人創作提供了精神滋養；道教飛升，仙話傳說為詩人的坎坷人生提供了精神解脫。李白的黃鶴樓詩，以黃鶴樓道教的尋仙飛升為原始動力，以崇尚自由人生為現實目標，以表現自我的心靈的詩歌創作為文化旨歸，諸種動因交互作用，最終造就了李白黃鶴樓詩歌獨一無二的文化品格、生命異彩與復雜的詩歌情結。李白黃鶴樓情結肇始于個人的性格人生際遇，更孕育于盛唐時代的文化氛圍。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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