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對于古代詩人的印象,都是游山玩水、悠游自在。其實,他們寫詩,很多時候也是“職場需要”。唐詩宏大多元的文化意蘊,離不開“職場江湖”這一背景。
入職面面觀
隋唐以降,科舉制度漸成定制,摧毀了魏晉南北朝門閥世族對政治的壟斷,唐代詩人們能夠以平民身份自由地參加科舉考試,一展其才華和抱負。不過,詩人們的才情、能力、見識各不相同,在職場的成就自然也差別極大,才高八斗者未必能在宦海如魚得水,才學一般者也未必道路坎坷。
在唐代著名詩人中,在基層一線的最多,如陳子昂、王勃、駱賓王、李白、杜甫、孟浩然、李商隱等。李白、杜甫兩位大詩人,“不約而同”地終生徘徊于職場之底層。李白短暫地擔任過翰林供奉這種沒有任何實際職權的小官,杜甫看上去名號頗多,但也都是普通職位——先后被授河西縣尉、右衛率府胄曹參軍、左拾遺、華州司功參軍等職,流落成都時被劍南節度使嚴武征辟為幕府參軍,并被薦舉為檢校工部員外郎。
相比詩人們在文化領域的高深造詣,許多詩人的“政商”并不那么高明,面對困難和挫折時,很容易茫然無措,直接影響到他們在職場的成就。以杜甫和高適為例,兩人都是早年不得意,直到四十多歲才當上縣尉。唐朝官員分為九品三十階(一至三品皆有正、從兩階,四品至九品則有正上、正下、從上、從下四階),縣尉是最低品階,依據所在縣的大小而別,最高乃從八品下,最低乃從九品下。縣尉官品很低,事多且累,更要命的是要督促、催逼老百姓納稅出役。杜甫作《官定后戲贈》自嘲說:“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頗有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意氣。高適也做過封丘縣尉,同樣嫌此官“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之后,杜、高二人都辭去縣尉,轉求他職,但兩人的心態就是在這個節點上發生了巨大的轉變。杜甫因不得志而引發對現實的反思,寫出許多具有偉大批判意義的詩篇,但在實際職位工作上,反而沒有什么成就。高適則不一樣,詩作的重點在于不能施展抱負。他辭官后,以五十之年,勇敢地選擇去邊鎮從軍,在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幕府中任左驍衛兵曹,掌書記,很快顯示出過人的治事之才,受到朝廷信任。后來,他發跡高升,坐鎮淮南,成為擁兵統政的一方節度使。《舊唐書·文苑傳下》把高適與同時期的大詩人王昌齡、崔顥、孟浩然等相比,說諸人“皆名位不振,唯高適官達”。
亦為錢所累
唐詩氣象萬千,有的宏大高遠,有的清新俊逸,有憂國憂民之擔當,有獨善其身之逸致,這固然是唐代盛大恢宏的文化背景所致,但也折射著詩人們的生存狀況。唐代詩人孟郊、賈島的詩風被稱為“郊寒島瘦”,文化風格即便不是生活狀況的全部映射,也必定受后者極大影響和制約。孟、賈二人畢生失意落魄,徘徊于低層官職,生計很是艱難,雖有滿腹才華,但一生精力所著,大都是解決溫飽問題,哪里還有閑情發現生活的美好?要想讓這二人寫出俊雅美妙的詩篇,怕是強人所難。
杜甫所任河西縣尉,薪俸也不多,但至少也比他后來所任之衛率府參軍高一些。唐代的縣是分等級的,根據政治地位、地理方位、人口高下不同,分為赤、次赤、畿、次畿、望、緊、上、中、中下、下共十個等級。河西縣(今陜西合陽)屬于次赤縣,還算不錯,薪俸大約為每月二萬文;改任衛率府參軍后月收入僅有約二千五百文,此外還有一些僅夠溫飽的糧食(約五十七石,相當于一個成年男丁八個月的口糧)。兩相折算,差距巨大。以這點微薄的俸錢,杜甫根本無法改善久已困頓的家庭,所以出現了“入門聞號啕,幼子饑已卒”的慘狀。杜甫一生大多在困頓中度過,其詩作也鮮見什么輕松愉快之情,只有在成都做節度使幕府參謀時,月俸錢達到四五萬文之多,他才有能力在那里建造草堂,讓一家人短暫地過上富足、穩定的生活。杜甫詩作中意境比較優美閑適的,大多都是那個時期所寫。
總是在路上
“宦游”二字是唐詩的高頻詞匯,如王勃之“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岑參之送武判官歸京,杜審言之“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都與宦游直接相關。為啥詩人總愛到處走,難道只有旅游才能激發創作靈感?其實這也是被迫之舉。
唐朝官制有兩條規定,讓詩人們不得不遠游。其一是任期制,《新唐書·選舉志》記載:“凡居官必四考。”一般任期不超過四考,每年一考,即四年。任官達到期限一般都要調任。比如初唐大詩人、政治家張說,一生做過二十五個官,遍布大江南北,諸如幽州、并州、相州、雍州、岳州、荊州等地,跨度極大。晚唐詩人、宰相李德裕做過二十七任官,他去過的地方比張說更遠,像益州、袁州(今江西宜春)、滁州、潮州、崖州(在今海南省)。唐代詩人凡是活到五六十歲以上并且一直活躍在官場的,哪怕只是中低層官員,幾乎都會到很多地方任職,王維、白居易、韓愈、柳宗元等莫不如是。另一條是回避制,唐代官員只要入了九品三十階,都要到外地去任職,不能留在家鄉。長年奔波漂泊,疊加著不能回歸故鄉的愁思,再加上旅途風光的激發,幾乎每一個因素都帶有豐富內涵和話題性,催生了唐詩的宦游主題。
中唐詩人、古文家李翱對宦游體會尤其深,他在《來南錄》中記錄了三十六歲那年從洛陽到嶺南任職的過程,他從洛陽入黃河,經汴河、運河、長江、江南運河,又折向錢塘江、贛江、漳江、韶江,水路占絕大多數,從河南入江蘇、浙江、江西、福建、嶺南,全程水陸七千五百余里,走了六個月才到達廣州。李翱一家人吃住大部分都在船上,妻子懷孕了還要乘船南行,辛苦可想而知。杜甫離開成都后,流落潭州一帶(在今湖南),基本也是在船上,最后亦死于船上。張繼的千古名篇《楓橋夜泊》,孟浩然的《宿建德江》,都作于客旅途中。岑參在安西、北庭兩個都護府做判官,邊地幕府官員多是從中原漢地去任職的,朝廷為免他們長久困于西域,特旨加快輪換頻率,因此,岑參經常會送宦游之人返回中原,據不完全統計,岑參現存403首詩,送別詩多達125首。一定程度上講,宦游是唐代詩人職場江湖基本構成部分之一,唐代詩文中有大量離別、贈別、送別、贈序類作品,例如那篇載入中學課本的文辭華麗的《滕王閣序》,便是宦游文化給后世留下的文化遺產。
宦游基本都是攜家而行而居,古代出行、搬家成本都非常高,對宦游者來說,除了離愁別緒之外,奔波勞累、體力消耗、經濟成本樣樣都令人頗感辛苦。白居易一生做官輾轉多地,最能體會到宦游的無奈,他三十多歲時在盩厔(今陜西周至)做縣尉,就曾作詩吐槽說:“我厭宦游君失意,可憐秋思兩心同。”四十四時在江州做司馬,江上偶遇琵琶女,又引發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慨。
韓愈有一年被貶到嶺南道的陽山縣做縣令,這地方極偏僻窮困,縣城又小又破,沒有幾家居民,老百姓都沿江搭草屋而居。韓愈是河南人,與當地人語言不通,和本地的小吏們溝通互相聽不懂,只好“畫地為字”,這位堂堂大文學家,居然苦哈哈地與人畫地筆談,足令人啞然一笑。
宦游文化固然極富文化意蘊,但創造意蘊的這些唐朝詩人們,卻只能是冷暖自知、甘苦自嘗了。
(摘自《北京晚報》東郡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