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2021年2月,日本政府設立了“孤獨與孤立對策辦公室”,將孤獨作為公共衛生問題予以重視。坂本哲志被任命為日本歷史上首位“孤獨大臣”。然而,他并非是世界上第一位孤獨大臣。早在2018年,英國前首相特蕾莎·梅任命特雷西·克勞奇為英國孤獨大臣,應對英國社會中日益嚴重的孤獨精神現狀。“孤獨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嚴重的公共衛生問題之一?!碧乩偕っ啡缡钦f。人類學家慈子·小澤-德席爾瓦(Chikako Ozawa-de Silva)更是將孤獨稱作另一種全球性的傳染病大流行。
在日本政府設立孤獨大臣的同一年,慈子出版了她的著作《解剖孤獨》(The Anatomy of Loneliness: Suicide, Social Connection, and the Search for Relational Meaning in Contemporary Japan)。這部書的出版可謂恰逢其時,新冠疫情更加放大了現代人的孤獨體驗。早在2010年,由NHK攝制的紀錄片《無緣社會》,將當代日本老年人的無緣死(人失去了三種緣分:社緣、血緣、地緣,最終只能孤獨地死去)推入公眾視野。在人們的傳統認知中,老年人是最容易遭受孤獨之苦的人群。然而,慈子在她的書中提到,年輕人的孤獨問題同樣值得關注?!八麄兩形传@得全職工作,沒有步入婚姻。工作與家庭,這兩個構成穩定社會聯結的因素他們一樣都沒有占據”,尤其是在當代日本新自由主義經濟體制下,青年人正在遭遇巨大的價值缺失感。有研究表明,人類在青春期的末尾會體驗到最強烈的孤獨,因為這一時期,人們對于諸如友誼、伴侶等社會關系的期待急劇增加;這一孤獨感隨著步入成年逐漸減弱,直到進入老年又開始慢慢回升。

作為一部剖析孤獨的人類學著作,這本書并沒有直接展開對于孤獨的論述,而是首先關注當代日本的自殺現象,并將群體網絡自殺(在互聯網上制定自殺計劃,相約集體自殺)與自殺網站作為民族志研究對象。在本書開篇,慈子首先梳理了日本歷史上的幾次自殺高峰及其歷史背景。1899年,日本政府首次開始對自殺率進行統計,20世紀,日本社會共經歷3次自殺浪潮,這背后是社會的動蕩,如日本傳統與西方現代價值觀的碰撞以及戰后社會劇變等。1998年出現的自殺高峰可以看作是第四次浪潮,相較于1997年,自殺率陡增47%,并在之后一直居高不下。厚生勞動省2018年的報告指出,“自殺仍然是15歲至39歲人群的主要死亡原因?!?998年是一個轉折點,在此之前,自殺被認為是一種個人選擇。在1998年之后,日本政府才第一次將自殺列為公共心理健康問題,并陸續出臺政策措施阻止自殺。

那么自殺與孤獨之間究竟有怎樣的關系呢?經濟決定論認為,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經濟發展停滯以及較高的失業率造成了青年人普遍的消極情緒,進而引發抑郁癥等心理疾病,使得自殺率持續上升。盡管慈子同意經濟因素對日本青年自殺有著不可否認的影響,但不認為那是主要動因。2003年,慈子開始對日本自殺網站的訪客及留言進行研究。她發現這些訪客大多為青年人,而真正困擾這些年輕人的問題很少與工作或抑郁癥相關。在留言中,孤獨才是最常被提及的主題——他們缺乏生活的意義,更缺乏被他人需要的感覺。在緒論中,慈子將孤獨定義為一種“對與他人或環境的關系產生的不滿情緒”。通過廣泛借鑒生物學、心理學和社會學研究成果,慈子指出,孤獨并非只是現代社會的產物。作為生物演化的結果,對孤獨的恐懼與人類的歷史一樣漫長。人類作為社會性動物,演化之初就注定了無法單獨生存。在茹毛飲血的時期,被孤立就等同于死亡,這一恐懼深深刻在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中。然而在現代語境中,孤立(isolation)與孤獨(loneliness)又并非同一個概念。孤立是一種物理與社會事實,而孤獨則是一種情感與主觀(subjective)事實。這也就意味著,一個獨處的人未必孤獨,而孤獨作為一種情緒必然產生于人的主體性(subjectivity)和主觀體驗。

因此,慈子提出,理解人類的主體性對于理解孤獨的本質至關重要。主體性是人類感知和體驗世界的基礎。在理論層面,作者將主體性定義為某種“第一人稱體驗”以及塑造這一體驗的心靈內部結構。人類主體性的本質結構是雙面的,就如同羅馬神話中的雙面神雅努斯,同時朝著兩個不同的方向,一方面,作為社會性動物,人類對于群體的聯結與歸屬是基本需求;另一方面,又希望將自己從我們所屬的環境中分離出來,與他人建立區隔,從而確認自我的存在。因此,主體性一直處于向內與向外、依賴與獨立的交鋒之中。這一主體性的雙面結構決定了人類必然遭遇孤獨,同時也暗示了擺脫孤獨的可能,這一結構正與慈子寫作本書的意圖相契合——不僅是為了識別問題與挑戰,更是為了找出解決的路徑與相信希望的原因。
如果說當代日本青年的自殺體現了個體所承受的孤獨之苦,那么在受到整體孤立的社區內部則隱含了擺脫孤獨的可能。在本書的后半部分,慈子將關注的重心從個體擴展至社群,田野調查的對象從虛擬的數字世界轉移至現實中的邊緣社區。2011年3月11日,日本福島地區遭受了地震、海嘯與核泄漏三重災難,40多萬居民被迫疏散。這些災難的幸存者離開了自己生活多年的故鄉與社區,容身于臨時避難所。與許多人一樣,慈子曾擔心這樣巨大的創傷與遷徙所導致的孤獨會造成更加嚴重的自殺現象。然而事實卻出人意料,福島災難之后,日本的自殺率并沒有出現明顯增長。相反,臨時避難社區中的幸存者們呈現出了抵抗創傷與孤獨的韌性和恢復力。
3·11災難發生7個月之后,慈子造訪了北茨城(North Ibaragi)地區,對疏散至當地的幸存者社區進行田野調查。茨城縣位于福島地區南側,北茨城地區距離泄漏的核反應堆只有70公里。災難發生之后許多幸存者被安置進北茨城偏遠的郊區。這些幸存者社區不僅在地理上遠離購物中心與公共設施,甚至沒有受到政府與媒體應有的重視。因此,臨時安置于此的人們有了一種被遺棄的感受。受到主體性中社會屬性的驅使,素昧平生的幸存者們自發組織起社團與集體活動。其中一位組織者藤原告訴慈子,在社區中建立人與人之間的紐帶(kizuna)是最為要緊的。但如何才能在這些原本陌生的個體之間建立紐帶呢?地震、海嘯與核災難是這些幸存者共同的遭遇,那么就從講述自己的遭遇開始吧。藤原在社區中組織了多次工作坊,為人們提供互相傾訴的契機。幸存者們通過講述與分享,逐漸彼此聯結,最終在這一臨時的社區中找到了歸屬感。不少人甚至將這一講述的行為作為自己活下去的動力。
盡管本書以沉重的自殺研究切入,但在結論部分,作者結合茨城縣的田野調查,展現出應對孤獨問題的積極一面。從“良善人類學”和“積極心理學”的角度出發,慈子提出了具體而實用的解決策略——接納孤獨作為人性中自然的組成部分。我們不應將孤獨視為無意義的痛苦甚至精神問題,而應采取同情與溝通的態度,認識到由于人類主體性的雙面結構,孤獨是人類存在的一種常態。將孤獨視為我們共同人性的組成部分,可以幫助我們向他人伸出援手。正如本書所示,個體乃至整個社區,特別是那些被邊緣化的社區,需要被“看見”,被關懷。我們應當通過認可他們的主觀體驗來進行支持。北茨城的案例和對自殺網站的研究表明,這種支持不應以“治療”或“治愈”等居高臨下的姿態進行,而應通過建立真正的聯系、尊重來實現。
社會不必是孤獨的。人們不必獨自忍受。孤獨的痛苦不應被病理化和污名化。但這需要我們認真審視、反思社會內部和外部結構,改變我們固有的認知。慈子相信,這些共同的努力能夠增進所有人的福祉,并確保沒有人被遺棄。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