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國,有一個有趣的現象,清晨最早在路面上飛馳的幾乎都是手工業者們的工作車。這些車多以面包貨車為主,上面印有公司的聯系方式、主營業務、工作人員資質等內容。往往一輛車里拉著的就是這家公司的全部家當。一輛車即是一張名片,一輛車即是一個公司,當然一輛車背后還連接著一個家庭。清晨即上路,日暮時回歸。在奔波中,這群人把德國社會上的明暗、光影、冷暖并聯了起來,他們一頭連著普通民眾最關切的生活剛需——房頂、水管、暖氣、鍋爐、油箱、熱泵、地板,這些構成了我們現代基本生活的“不可承受之輕”,一頭則連著赫赫有名的德國“隱形冠軍”們——那些你從未聽說過的,但卻在行業內享有盛譽的配件供應商、服務供應商們。這群人以自信、專業的方式做好這項關鍵的工作。他們中的代表所展現出的那種自信自尊、兢兢業業、代代傳承的職業精神,或許就是真正的德國“工匠精神”。
德國手工業發展和城市相伴相生。中世紀城市50%—70%的人口由手工業者構成,彼時工匠們是讓廣大農民羨慕的“城里人”,手工業亦是冉冉升起的“朝陽產業”,是城市興旺繁榮的經濟引擎。


在中世紀的德國,大部分手工業者在家中從事勞作,家庭成員同時也是工作伙伴,生活場所同時也是工作場所,各家作坊難免互設壁壘、各自為戰,工作質量良莠不齊,帶來諸多弊端,手工業行業內逐漸產生“標準化”呼聲。在長久的歷史演進中,各大行業逐漸發展形成本行業的行會(Zunft),頒布屬于本行業的制服、徽章、行規、培訓流程,許多城市頒布法規,要求所有該行業從業者必須加入行會,接受行會監督與領導。行會領導層往往屬于城市精英階層,有的甚至躋身城市議員或擔任其他重要公職。
行會、手工業作坊在時代大潮中搏擊風浪,一些逐漸發展壯大成最早的公司,積累起巨額財富,有的輝煌一時、富可敵國,皇帝公侯都要向其屈身借錢。一些手工業者白手起家,通過智慧、勤奮、幸運改變了自身和家族的命運;一些手工業家族悄然誕生,有的依靠代代相傳的技術訣竅或嚴格道德規范富甲一方、綿延百年;德國不少歷史名城如漢堡、科隆、法蘭克福等的榮辱興衰亦與當地手工業發展密不可分。在德國教科書中,城市、行會被視作是今日德國“公民社會”與“民主政治”的源頭。
中世紀中期至晚期,行會在學徒發展培養方面逐步建章立制,建立起嚴格細密的行規。其中,絕大多數手工業行會都設有類似規定:學徒在完成培訓后需離開所在城市在外旅行工作三到六年,返回后才有資格成為“工匠大師”,獲準獨立營業、招收學徒乃至建立自己的作坊。這項規定逐漸發展成為德國手工業培養體系中一項支柱性制度安排,被稱作“遷徙義務”(Wanderpflicht),而這段外出旅行工作的時間則被稱為“流浪歲月”。
“遷徙義務”的制度設計充分反映了德國古人的智慧:一方面,中世紀時德意志地區還沒有近現代意義上的綜合院校,知識與技能主要依靠旅行交往與商貿往來進行傳播,在“流浪”中,各地區的年輕學徒得以獲得“進修”的機會,得以認識社會、開闊眼界、增長本領,知識與技能在此間實現了跨地區的更新與交融。另一方面,不少德國鄉鎮人口稀少,工作崗位有限,手工作坊的用工需求隨季節而變化。通過學徒遷徙制度,手工業學徒在某些地區過度集聚及同質化競爭帶來的“內卷”和“失業”現象被巧妙化解;學徒在遷徙中發現新機會、開辟新天地,也為部分飽受“用工荒”之苦的中小城鎮輸送了急需的專業人才,實現“多贏”。
在如何“流浪”方面,德國行會制定了細致甚至相當嚴苛的規定:“流浪”開始后,除極端情況下,學徒工不得返回家鄉50公里范圍內區域;如果中途放棄“流浪”,將會遭到行會的嚴厲處罰;“流浪”須步行完成,其間可以搭車,但不可騎馬或駕車;“流浪”過程中,隨身攜帶的包袱皮尺寸為80×80厘米;學徒在行程中必須始終著該行業的全套行服,以向外界表明身份;抵達新城鎮后,學徒工為人做事應禮貌、正直,應隨身攜帶學徒證明,以備查驗。社會各界對學徒工的“流浪”也展現出充分的支持與善意,各地行會編纂出版了大量旅行地圖、游記匯編供年輕學徒工參考;有條件的民眾對陷入困窘的學徒工慷慨解囊;許多酒館和驛站亦常年為途經當地的學徒提供廉價乃至免費食宿,久而久之形成一批中世紀“青年旅社”,有的兼或幫助學徒工招攬活計、幫雇主招納勞力,發展成為中世紀的“人才市場”,形成獨特的歷史文化現象。
盡管如此,手工業學徒的“流浪”依然與現代意義上的“游學”或“Gap Year”相去甚遠。某種意義上,它更像是一趟“西天取經”。在交通不便的中世紀,“流浪”的過程漫長、艱辛、苦澀,充滿了各種未知的危險,許多年輕的學徒工在“流浪中”罹患疾病或遭遇不測,永遠未能返回家鄉。但古老的民謠、浪漫的童話、悠久的傳說、有趣的故事卻隨著學徒們的足跡悄然傳播開來,他們的旅行像飛舞的針線,把從未統一過的德國各邦用共同的事業一點一滴縫合起來。
“遷徙義務”制度從中世紀一直延綿至近代。工業革命后,德國交通網日趨稠密,小作坊逐漸讓位于大工廠,專業的大學和職業技術學校不斷涌現,學徒強制遷徙作為一項人才培養制度逐漸過時、日漸式微。普魯士政府、行會、手工業企業在角力與合作中推陳出新,將“雙軌制”職業教育制度推上了歷史舞臺。
中德交往幾十年間,中國人早已對德國鼎鼎大名的“雙軌制”教育理念耳熟能詳。如果說,“雙軌制”培訓是德國職業教育新近結出的累累碩果,那么“流浪歲月”則是德國職業教育早在中世紀就產生的一大文化奇觀。
2014年12月,“學徒強制遷徙”被列入《德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5年,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
根據德國統計數據,截至2021年,在柏林地區,共有約3萬家手工藝企業和18萬手工業從業人員。德國全境共有約56萬家手工業企業,共提供540萬個就業崗位,全行業總產值占德國國內生產總值的8.5%。如果說,修建輕軌、地鐵、高速等是一國的“硬性基建”,那么手工業行業則是國家創新發展的“軟性基礎設施”。
近年來,德國社會飽受專業技工匱乏之苦。根據德國科隆經濟研究所一項調查報告顯示,2022年全德“技工”崗位空缺率已達歷史最高水平,目前共有約23.6萬技工崗位空缺待補。在醫療健康等特定領域,已達到“十崗九缺”;據西德電視臺統計,截至2023年4月,北威州近一半企業報告稱自身受到專業技工缺乏問題的影響;另據北威州首府杜塞爾多夫當地的手工業協會一項調查研究顯示,該地手工行業從訂單確認到實際上門服務的等待周期漫長,客戶平均需等待近10周。

為應對有關問題,德國政府各部門、社會團體、企業等出臺了一系列措施,但始終效果不彰,“需方”與“供方”均有苦難言。從需方看,工程建造、日常維修等涉及民生發展的手工業項目等待周期漫長,報價高昂,客戶話語權少,普通民眾叫苦不迭;從供方看,手工業企業人手緊張,難以擴展規模,手工業工人被迫“以一當十”,工人平均年齡趨高,每日疲于奔命的同時被迫一再延后退休。近年來德國住房需求攀升、政府強力推動社會能源轉型,手工業行業供需矛盾進一步銳化,技工匱乏問題愈演愈烈,已成為影響普通民眾福祉、拖累能源轉型、危及德國繁榮的一大公認社會經濟頑疾。人們不禁問,當年的“德國工匠”今何在?一個手工業強國何以至此?
像任何一個復雜的經濟社會問題一樣,造成“技工荒”問題的影響因素復雜多元:從人口結構看,德國已全面進入“老齡”“少子”“不婚”時代,青年人口占比不斷縮水,社會發展動能逐步放緩;從行業薪資看,“藍領”薪資待遇較“白領”優勢不斷下降,存在“天花板低”、職業上升空間窄、多數風險自擔且“手??谕!钡葐栴},手工行業整體職業性價比不高、吸引力缺乏;從企業營運看,手工業企業多為中小型企業,風險抗壓能力、運營能力有限,對內疲于應付德國稅務、法務等方面要求,對外持續受到地緣沖突、全球經濟蕭條等消極因素擠壓;從社會認知看,手工業行業亦陷入某種程度的“形象危機”:一方面德國社會將重視和尊重手工業者推至“政治正確”神壇,另一方面德國家長們卻果斷阻止自己的孩子接受職業教育,雖“不明說”,但該行業卻普遍被視為“移民專屬”,行業從業者被視為“差生”“受苦者”“下等人”,適齡學生選擇接受職業技術教育的比重不斷下降。
惡性循環之下,德國政府、行業協會、企業等社會主體在“開源”方面做足文章:持續改進社會對手工業者認知,持續出臺政策便利外籍技工來德工作,持續打破“性別藩籬”鼓勵更多女性接受職業教育,持續推進全行業的數字化進程和人工智能等技術在手工業行業落地運用。目前,德國社會仍在苦苦探尋“專業技工匱乏”這一復雜難題的解決之道,相關工作仍處在艱難的“進行時”。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