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州一入夏,街頭巷尾的鹵菜店門口紛紛支起一口口大油鍋。而這油鍋里所炸之物,便是姑蘇特色夏令美食——五香小肉。
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有一位蘇南作家在《吳儂趣談》中寫道:“近數年中,蘇州風行一種油煎豬肉,名曰排骨。骨多肉少,每塊售銅圓五六枚,此前所未有也。一入玄妙觀,排骨之攤,所在皆是。甚至茶坊酒肆,亦有提籃喚賣排骨,見者輒曰:‘阿要買排骨?’”
我祖父年輕時,每逢下班,途經玄妙觀,總會叫車夫停下來。他撩起長袍下車,來到排骨攤上,稱兩斤五香排骨帶回家,給孩子們打打牙祭。排骨現氽現賣,拿到家中仍是熱的,油香四溢。
彼時,車夫一家住在我家老宅的墻門間。車夫的獨生子小海聞到炸排骨香,饞得哈喇子直淌,嚷嚷著也要吃。車夫無奈,于是,在祖父買排骨之際,他也會順手買上一包廉價的五香小肉。何為五香小肉?是攤主氽排骨時遺落下來、舍不得扔掉的“邊角料”。將其油炸后撒上五香粉,香氣撲鼻,勾人食欲。拈一塊丟進嘴里,嚼著外脆里嫩,舌底生津。這種顆粒分明的小肉塊可口解饞、價格低廉,一度成為清貧人家的“寶藏吃食”。相較塊狀的排骨,顆粒狀的小肉更入味,于是,其風頭漸漸蓋過五香排骨,進而成為一道深受各類人群歡迎的開胃應時夏令小食。
我父親說他當年剛參加工作時,經常值夜班。一到下午三四點,他就跑到附近鹵菜鋪買一包五香小肉、一杯涼綠豆湯備著當宵夜。買完后一路小跑著回單位,期間忍不住饞,父親便直接用手抓兩顆小肉來吃,提前獲得愉悅感。那富有層次的口感、恰到好處的調味,讓人欲罷不能。
可不是任何撒五香料的炸小肉塊都能成為蘇州的五香小肉,這其中頗有門道。
在選材方面,要挑肥瘦相間的帶骨肋條肉或五花肉軟肋部分,去皮去膘,切成比骰子略大的肉塊,然后按比例加入蔥、姜、鹽、料酒、醬油、八角、桂皮等調料腌制;為了讓肉更加入味,期間最好多攪拌幾次,使味料充分均勻地滲透到每塊小肉中。小肉腌制好后,便可燒油起鍋,與尋常炸物不同的是,烹制五香小肉要備好兩口鍋:一口水油鍋,一口清油鍋。水油鍋里盛放的是四比六的高湯和油混合物,把小肉放入水油鍋里氽,輕輕翻攪,小肉不斷在水、油之間交替經歷。待小肉變色后,用帶網孔的鐵勺將之撈出瀝干油,隨即放入清油鍋內再氽一下。這一炸,肥肉中的油走掉了,有一點點焦,卻不是全焦,倒是把小肉的鮮香味全激發出來了。
在制作五香小肉的過程中,火候掌控是關鍵,火頭不能太旺,也不能太弱。此時,經油、水“洗禮”后的小肉,形狀似方似圓,棱角隨意;表面吱吱冒著氣泡,呈現出誘人的焦糖色;口感松酥且飽滿多汁。
炸好的小肉從鍋中撈起來后,還需要經歷最后一個步驟——被均勻地撒上五香粉。五香粉是各家各店自己調配的,按比例加桂皮、草果、肉果、八角、甘草、丁香等中草藥。其中,草果燥濕,肉果暖脾,八角勾香,桂皮開胃,甘草則中和了各種草藥的苦味,回味之際帶有一絲甘甜。
記得小時候,我家老宅大院內住著“七十二家房客”,前屋西廂房住著一家外來戶,男主人是家里唯一的頂梁柱,他從事著粗重的體力活,賺取微薄薪水,勉強養活上下五口人。
一到盛夏傍晚,這戶的女主人便開始搬桌弄凳,在天井里布置酒飯,通常是一瓶冰鎮啤酒、一碟鹵花生米或涼拌黃瓜、一碗配著醬油的皮蛋。男主人回家時,手里拿著一包現炸好的五香小肉,打開紙包,還冒著熱氣。他坐在凳子上,先“咕咚咕咚”喝幾口冰啤酒,再搛起一塊五香小肉往嘴里送,不一會兒,臉上便浮現出滿意的笑容。那一陣陣肉香吸引了大院里的貓兒、狗兒,它們乖乖圍坐在這位男主人的身邊。這大概是他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光了,用他的話來說:“咱窮人也有窮開心嘛!”等酒菜吃到差不多的時候,女主人回廚房煮一碗清湯面,把剩下的五香小肉當作澆頭蓋在面條上,這碗面瞬間五味齊發,腴而不膩,男人“滋溜滋溜”吃得不亦樂乎。
就是這樣一種大拇指甲蓋般大小、老少咸宜的五香小肉,近年來越來越被重視,走上了蘇州人吃早茶的桌面,從充滿煙火氣的地攤小食一躍成為精致風雅的蘇式茶點。
可我心里清楚,要吃上地道的蘇式五香小肉,還是得離開茶樓,尋一處路邊街攤,叫上兩瓶冰鎮啤酒或汽水,看老師傅熱火朝天地現氽熱炸,撒五香粉、裝盤、插牙簽。若有微風吹過,整條弄堂便彌漫著一股誘人的炸肉香。此時,用牙簽穿上一塊五香小肉放在嘴里嚼下去,老底子的蘇州味道頃刻噴涌而出。
夏至過后,氣溫繼續攀升。父親念叨,過去大熱天是不興開空調的,擺上小桌椅坐在弄堂里,一瓶冰鎮啤酒、一碟五香小肉作伴,吹吹弄堂風,那才叫一個舒服!我忽而想起自己大學剛畢業那年,被分配在報社當實習記者,通宵寫稿是家常便飯,待肚子一唱“空城計”,就去樓下的路邊攤買五香小肉吃;若一時吃不完,便打包拎上樓,放在桌上,待小肉涼透了、愈發彈牙爽口了再吃,且越嚼越有滋味,越嚼越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