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爾班熱烈贊揚歐洲的自由精神,為匈牙利加入跨大西洋共同體感到自豪。在他眼里,西方世界是匈牙利的救星。二0二四年三月十五日,在紀念匈牙利一八四八年革命一百七十六周年發表的講話中,歐爾班譴責歐盟“發動戰爭,摧毀世界,重新劃定國家邊界,像蝗蟲一樣吃一切東西”。現在他認為,歐盟已經淪為壓迫匈牙利的帝國,自由世界成了桎梏匈牙利發展的枷鎖。對于這種轉變,歐美主流通常將歐爾班貼上民粹主義、民族主義等標簽,視其為民選的獨裁者予以譴責,不愿傾聽,也沒有認真思考歐爾班現象所提出的問題。理解歐爾班的轉變,需要透過喧鬧的政治表層,深入匈牙利的歷史和文明深處,它表露的是匈牙利介于東西方之間的認同困境,也是當今國際秩序轉型的征兆。近期歐爾班首席政治顧問鮑拉日·歐爾班(Balázs Orbán)出版的兩本書,為深入理解這個議題提供了一把鑰匙。
在二0二一年出版的《匈牙利的戰略之道》,鮑拉日開宗明義指出,二0一0年以來,匈牙利政治文化模式發生激烈轉變,理解這種轉變,需要有世界歷史的眼光,把握匈牙利介于東西方之間的文明處境。匈牙利在地理上坐落于喀爾巴阡盆地,該盆地是連接西歐、南歐和東歐的中心地帶,也是東西方帝國勢力的必爭之地。在匈牙利人到來之前,喀爾巴阡盆地曾先后被羅馬人、匈奴人、阿爾瓦人、斯拉夫人占領,但都沒有建立持續有效的統治。匈牙利人又稱馬扎爾人,原是來自東方的游牧民族,后因戰亂于公元八九五年左右,在首領阿帕德領導下,越過喀爾巴阡山脈遷徙到喀爾巴阡盆地,由此開啟了匈牙利在東西方之間沖突、碰撞和融合的千年歷史。
初來乍到的匈牙利人,仍保留游牧民族的習性,憑借騎兵作戰優勢,向西侵擾歐洲、向南侵擾拜占庭帝國,讓人苦不堪言。九五五年奧格斯堡戰役戰敗之后,蓋薩大公決定鑄劍為犁,移風易俗,接納基督教,融入西方世界。公元一000年左右,匈牙利大公伊什特萬一世被加冕為王,匈牙利正式成為歐洲基督教王國。在一0五四年東西教會分裂之后,匈牙利逐漸被視為基督教的護衛者,西方文明的東方堡壘。但這一身份并沒有帶來祝福,而是接連不斷的橫禍。
一二四一年,成吉思汗之孫、術赤次子拔都在西征途中侵入匈牙利,將匈牙利大部分地區夷為平地,后幸因拔都回國爭奪汗位,使得匈牙利躲過被滅國命運。一四五三年,奧斯曼帝國攻陷君士坦丁堡,以此為跳板入侵巴爾干地區,成為匈牙利的南部之患。一五二六年摩哈赤戰役蘇萊曼一世大敗匈牙利軍隊,匈牙利國土大部淪為奧斯曼帝國行省。在基督教聯軍共同努力下,一六九九年土耳其被驅逐出中歐,匈牙利也于一七一八年擺脫奧斯曼帝國統治,但很快又被哈布斯堡王朝納為自己的領地,被剝奪了自治權。
在匈牙利人持續不斷的抵抗后,尤其是在一八四八年三月匈牙利獨立戰爭后,雙方達成妥協,于一八六七年成立奧匈帝國,匈牙利獲得名義獨立,成為帝國體系的平等伙伴。但由于缺乏獨立的外交自主權,匈牙利作為同盟國一方被卷入“一戰”,在戰敗后簽訂《特里亞農條約》割地求和,喪失了大部分領土,為“二戰”參加軸心國一方并戰敗埋下了伏筆。“二戰”結束后,根據雅爾塔會議精神,匈牙利被劃為蘇聯勢力范圍,但因不甘于被支配爆發一九五六年革命。冷戰結束后,匈牙利于一九九九年加入北約,二00四年加入歐盟,再次成為西方集團的成員。但好景不長,匈牙利很快發現沒有擺脫被支配的噩夢。冷戰后的全球化體系建立在新自由主義贏者通吃的邏輯之上,不但沒有帶來普遍的繁榮,反而固化了財富等級,匈牙利加入歐盟不但沒有永久躋身發達國家,反而跌入“中等收入陷阱”,面臨經濟停滯和衰退的危險,歐盟成為以自由之名統治的新帝國,它抽干了匈牙利的骨血,留下一副瘦削空洞的軀殼。
在經歷了入歐的幻滅之后,匈牙利人最終意識到,生活在地緣政治夾縫中的國家,如果不能壯大自己,就將是諸帝國始終會爭奪,但永久不會納入的“邊緣地帶”,其命運要么是在大國勢力范圍之爭中被撕扯得粉身碎骨,要么是選邊站投身某個集團,甘于淪為其永久的附庸。集團政治無法擺脫中心對邊緣的支配,匈牙利只有游走在東西方之間,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
除了地理和文化因素,國際體系是影響匈牙利東西抉擇的關鍵因素,正是國際體系的松動,為匈牙利發展自主戰略思想提供了契機。鮑拉日借鑒英國史學家霍布斯鮑姆的歷史分期法,用“漫長的十九世紀”(一七八九至一九一四年)和“短二十世紀”(一九一四至一九九一年)理解現代歐洲史,它表現為維也納體系、凡爾賽體系、雅爾塔體系三個階段。鮑拉日指出,相比于流動和開放的維也納體系,凡爾賽體系和雅爾塔體系建立在陣營對抗的思維邏輯上,極大地限制了一個國家自主行動的空間。冷戰結束后,受歷史終結論的樂觀主義引導,匈牙利開始向西方自由民主體制轉型,內心篤信這是不二之選。
二00一年以來,尤其是二00八年金融危機以來,西方體系陷入內外危機,動搖了人們的體制自信,也徹底喚醒了沉睡的匈牙利精神。鮑拉日強調,二0一0年歐爾班第二次擔任匈牙利總理是匈牙利戰略覺醒的關鍵時刻,他在上任后提出“向東開放”政策,開始有意識地擺脫對于西方和歐盟的單邊依賴,在歐亞的視域之下重新審視匈牙利。自那以后,歐爾班于二0一四年、二0一八年、二0二二年三次競選連任匈牙利總理,通過穩定長期執政,探尋拓寬匈牙利自主空間的可能性。
在《匈牙利的戰略之道》一書中,鮑拉日以世界歷史為綱,闡明了匈牙利介于歐亞之間的身份線索,但對于如何將這種身份轉化為現實的國家發展戰略沒有過多筆墨描述。該書出版以來,國際形勢發生劇烈變化,兩極對立、陣營對抗加劇,激烈程度遠超匈牙利預料,大大壓縮了匈牙利在大國之間周旋的空間。二0二二年十二月,在參加塞爾·卡爾曼(Széll Kálmán)基金會舉辦的年度圣誕晚宴上,歐爾班總理發表致辭首次闡述了匈牙利在大國競爭時代的戰略抉擇。歐爾班指出,當今世界正處于新舊秩序轉換的關鍵時期,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模式已不可持續,西方世界已走上陣營對抗道路,二者都不符合匈牙利的戰略需求,匈牙利需要一個基于和平、發展和網絡建設的新戰略,它的核心是互聯互通。在這之后,鮑拉日于次年一月和三月,先后在匈牙利媒體Mandiner 和歐洲外交關系委員會網站撰文詮釋互聯互通的戰略內涵,將之視為匈牙利贏得未來十年發展機遇的追趕戰略。在此基礎上,鮑拉日于二0二四年四月出版新書《驃騎突擊:匈牙利互聯互通戰略》,系統闡述了匈牙利致力于溝通歐亞的“互聯互通”戰略。
在該書第一部分,鮑拉日指出,二00一年以來的危機形勢表明,單極世界已經結束,西方主導的世界正在瓦解,西方文明主體地位已經終結,多極化進程正在加速,二十一世紀將見證新世界秩序,但它仍處于漫長的孕育之中,舊的未死,新的沒有成形,當下時代是個過渡時期,或者用葛蘭西的話說,全球政治正處于歷史“空位期”。擺在每個國家面前的嚴峻課題是,如何制定“空位期”的國際戰略?
為了捍衛西方文明主體性,美歐聯手通過經濟脫鉤、制度對抗、軍事遏制,推動新冷戰。鮑拉日認為這種做法犯了戰略思維的大忌,暴露出西方世界喜歡走極端的戰略文化,它們在全球化時代一味地推進全球整合,在危機來臨之時,又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斷然否定全球化的成果,通過友岸外包、脫鉤斷鏈等方式,任意切割全球市場,茫然不顧潛在的風險。二0二三年以來,歐美意識到脫鉤斷鏈不可取,又發明“去風險”的新詞,將經濟安全包裝為對外政策的核心主張,主張發展多元化供應鏈,平衡東西方貿易關系。但在鮑拉日看來,這不過是一種沒有意義的文字游戲,因為在西方的思維邏輯中,去風險就是意味著清算關系,因而跟脫鉤沒有區別。
鮑拉日認為東西方對峙沒有前途,因為東西方實力差距在縮小,“東升西降”是大勢所趨,拒絕東方世界沒有出路,陣營對抗并不符合西方利益,美歐在軍事上有絕對優勢,很有可能出于霸權護持的狹隘私利,通過在歐亞大陸挑動戰爭,破壞和平發展的局勢,在這個意義上,西方世界是現有秩序的破壞者。與此同時,陣營對抗也不符合匈牙利利益。除了匈牙利介于歐亞之間的地理位置和文化身份外,鮑拉日還給出一個經濟上的理由。匈牙利自然資源和能源儲備匱乏,是典型的出口導向型經濟,高度依賴全球市場。作為內陸國家,匈牙利的生機在于歐亞大陸互聯互通,戰爭和經濟制裁造成貿易封鎖,將人為分割歐亞市場,導致匈牙利被邊緣化。由于未來全球經濟增長在西方世界之外,東西方技術差距也在縮小,匈牙利能在西方獲得的技術,在東方也能獲得,匈牙利承受不起經濟脫鉤或者去風險的代價,無法拒絕來自非西方世界的投資和技術。
那匈牙利怎么選?套用英國哲學家以賽亞·伯林的比喻,鮑拉日認為一個精明的戰略家應該同時具備“狐貍”和“刺猬”的品性,堅持戰略和策略的統一,在堅持基本原則的同時,駕馭兩個甚至多個相互沖突的目標,在矛盾中尋找真理,解決問題。在鮑拉日看來,西方哲學中的辯證法和中國哲學中的陰陽思想,都是這種戰略思維的體現。遵從這種思維,鮑拉日認為最符合匈牙利國家利益的是互聯互通戰略,匈牙利只有擔當歐亞大陸的聯結者,才能擺脫被集團政治支配的厄運,并通過更多國家追隨和效仿,才能有望將中東歐地區打造為黏合東西方的“共識”地帶,而非激化東西方矛盾的“沖突”地帶。
基于互聯互通的發展戰略,鮑拉日提出將匈牙利打造為“地區樞紐國家”。“樞紐區域”的概念來自英國地緣政治學家麥金德,他在《歷史的地理樞紐》中將歐亞大陸中部稱為“心臟地帶”,是決定歐亞霸權的樞紐區域。但不同于麥金德的描述,鮑拉日認為歐亞不應是一個被世界帝國所支配的區域,而應成為一個能動的地緣政治主體,它通過主動運籌帷幄掌握自己的命運,走出地緣政治漩渦。鮑拉日將這種角色形象地比喻為“拱心石國家”。在建筑學上,拱心石是鑲嵌在兩個拱門頂端,起裝飾、承壓和契合作用的石頭,它體積雖然小,但卻是連接、黏合兩個對立拱門,形成合力確保建筑物穩定的關鍵。美國海軍戰爭學院國家安全事務教授尼古拉斯·格沃斯杰夫(Nikolas Gvosdev)將“拱心石國家”提煉為國際政治的概念范疇,用它指代那些處于全球體系的夾縫之間,能夠充當大國沖突調停人,國家集團、地區組織和文明實體溝通中介的一類國家,這種國家盡管可能只是中小國家,卻可能對地區和全球秩序發揮不可估量的影響。
鮑拉日認為,匈牙利的地理位置為其充當地區樞紐國家提供了可能,當務之急是改善交通、物流等基礎設施,挖掘潛力,將匈牙利建設成為連接歐亞的交通樞紐。匈牙利近期的發展戰略,應驗了鮑拉日的判斷。二0二二年十月十八日,位于匈牙利跟烏克蘭交界處的東西門場站建成啟用,該場站是歐洲最大的智能多式聯運鐵路樞紐,使用華為5G 技術進行聯網管理。該場站使得匈牙利可能取代波蘭,成為過境烏克蘭進入歐洲的鐵路樞紐。匈牙利還購1+WqnUna6Da65GWQMf6fKg==得意大利的里雅斯特沿海地區的擴建工程特許權,將在該處建造、運營名為亞德里亞港的港口及分撥倉庫,通過陸海聯運實現東西貫通。目前由中企聯合承建的匈塞鐵路,未來規劃向南延伸到希臘比雷埃夫斯港,通過陸海聯運實現南北貫通。匈牙利政府還擴建了布達佩斯國際機場的貨運城物流中心,回購布達佩斯國際機場多數股權,通過擴建改造擴大空運能力。除此之外,匈牙利還是歐洲能源通道的節點國家,包括匈牙利- 斯洛伐克天然氣互聯管道、阿拉德- 塞格德管道、“土耳其溪”天然氣管道等都過境匈牙利,為經濟發展提供強勁保障。
與此同時,鮑拉日也意識到,地理優勢只是充分條件,它的實現有賴于匈牙利強大的國家整合能力。鮑拉日為匈牙利規劃兩大發展任務,一是大力發展經濟,跨過“中等收入陷阱”,成為發達國家,二是謀求地區影響力,成為地區中等強國。為了實現第一個目標,匈牙利政府近幾年加大外資引進力度,利用國內汽車產業鏈完善,技術工人完備的條件,將匈牙利打造為汽車產業合作的重要基地,包括比亞迪、蔚來、億緯鋰能、寧德時代、恩捷股份等中企扎堆在匈投資設廠。為了實現第二個目標,匈牙利希望借力維謝格拉德集團和巴爾干國家地區合作完成地區整合。但受地區沖突影響,維謝格拉德集團四國分歧嚴重,限制該集團發揮地區影響,這使得巴爾干地區整合成為匈牙利謀求地區影響力的主要途徑,匈牙利跟塞爾維亞雙邊合作成為地區一體化的主要抓手,它的最終目標是推動巴爾干地區國家加入歐盟。
除了文明視角和國際戰略,互聯互通戰略還有一個隱而不彰的意圖,那就是充當彌合東西方認知的橋梁。長期以來,西方對東方世界是風險導向的認知模式,將東方世界視為麻煩制造者和問題的來源,只不過在不同時代西方發展出不同的應對方案。在西方現代以前,東方民族的侵襲是歐亞大陸人口遷徙的動因,也是西方恐懼東方世界的歷史源頭。西方在進入現代后實力超越東方,希望通過殖民和教化,將東方納入文明世界,消除潛在的威脅。近幾十年隨著東西方實力發生變化,西方對東方世界的防范心理加重,從強調合作轉向突出安全和風險,逐漸關閉交流溝通的大門,所謂的“新三個世界”,“地區集團回歸”等各種流行的說法,都是這種認知思維作祟的表現。
在這個意義上,作為互聯互通實踐的匈牙利,就不僅僅是在物理意義上連接東西方,而且是搭建改善東西方認知的橋梁,實現民心互通和人心連接的實驗場。在鮑拉日看來,歐洲正在走向自我封閉,但簡單地把東方世界拒之門外只是一種鴕鳥思維,并不會改變歐洲的困境,俄羅斯仍然是在歐洲家門口搬不走的鄰居,中國的商品仍然會源源不斷地涌入歐洲市場。匈牙利身處西方世界,但念念不忘東方的遠親,并因為這層文化關聯,更能理解和讀懂東方。匈牙利想以自己的親身實踐表明,東方世界不但不是對西方的威脅,而且是幫助西方發展的關鍵。
由于這種做法,匈牙利近年來在西方世界頗受非議,西方人傾向于認為匈牙利放棄了保衛自由世界的責任,將匈牙利“向東開放”視為引狼入室之舉,但匈牙利想糾正的恰恰是,匈牙利并沒有背叛西方,匈牙利自始至終都是西方國家,他們的分歧所在是保衛西方的路徑。西方人認為跟東方的切割是自救之道,而匈牙利人卻恰恰認為,跟東方的連接才是拯救西方的正道。
在這個意義上,鮑拉日的深層之意是,匈牙利的所作所為不是在分裂和破壞歐洲的統一,而是在提醒歐洲政治家,什么是歐洲真正的利益所在和認同所在。如果說匈牙利的身份是介于歐亞之間,那么歐洲的身份就是介于跨大西洋和亞洲之間,歐洲并不歸屬于某一個陣營,而是像匈牙利一樣,是介于東西之間的獨立實體。真正符合歐洲利益的不僅僅是不選邊站或者堅持“戰略自主”那么膚淺,而是做黏合兩大文明區域的“拱心石”,在陣營激烈對抗的年代,通過不斷地彌合分歧,塑造共識,將東西方世界緊緊拉在一起。就此而言,鮑拉日表面在寫匈牙利的政治命運,實際上影射的是整個歐洲面臨的政治抉擇。超越歐洲的視角,他也在提醒那些跟匈牙利有著類似處境的國家和地區集團,在新冷戰和陣營對抗甚囂塵上的時代,貿然選邊站隊或者堅持自主不結盟都不是最佳之選,互聯互通才是制勝之道。
(Balázs Orbán, The Hungarian Way of Strategy , MCC Press, 2021; Balázs Orbán,Hussar Cut: The Hungarian Strategy for Connectivity , MCC Press,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