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有文史“跨界”體驗的讀者都可以感知到,史學工作者關注的唐代詩人與作品往往與文學研究者乃至文學愛好者心中所系存在顯著差別。自陳寅恪關注元、白詩以來,從唐詩中尋覓史料已成為百年以來唐史研究的重要操作方式。然而不得不指出,史料價值越“顯豁”的詩作,其文學境界往往未稱一流,比如香山和友人們不無矜炫地談論收入與財富。相形之下,杜甫“囊中恐羞澀,留得一錢看”的冷峻幽默則難以為史學論文所直接引用,雖然這位偉大詩人的作品早因“詩史”之名而垂范千古。對現代史學工作者而言,在千家注杜之外究竟該如何走近杜甫,始終是一個嚴肅而困難的問題,相關嘗試的推進較為緩慢。臺灣著名唐史學者陳弱水教授曾以長文《思想史中的杜甫》力證杜甫在唐代思想史上的挺出之處,構成上世紀末的一項標志性成果。如今,王炳文新作《杜甫的歷史圖景:盛世》(以下簡稱《盛世》)則做出了新的探索。
《盛世》是王炳文關于杜甫的寫作計劃中第一部問世的作品。此書雖以杜甫早期行止為中心,卻并非一部杜甫的文學傳記,對杜詩文本進行全新詮釋并非此書的核心任務。秉承史家“知人論世”的一貫傳統,作者更注意深入考究杜甫生命中的一系列現實問題。例如,在杜甫的早期生涯中,家庭背景究竟提供了怎樣的資源?這些資源究竟如何具體而微地發揮作用?杜甫為何堅持選擇“獻賦”作為入仕梯媒?對這些問題的解答,占據了《盛世》的大量篇幅。
杜甫祖父杜審言是文學史上享有重要地位的詩人,歷代論者也多從文學傳承的角度論及這對祖孫的關系, 而忽略杜甫父親、聲名未著的杜閑?!妒⑹馈酚孟喈數墓P墨,幾乎是不厭其煩地考索杜閑的姻親、仕宦與交游,在前人基礎上增補諸多細節。作者并非鐘情無意義的史實填空,鉤稽杜閑的經歷是為了讓讀者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一位偉大祖父的遺產如何通過相對平庸的父親對杜甫產生具體而微的影響。與多數研究杜甫生平的作品一樣,《盛世》一書同樣從杜審言切入,但并非止步于背景交代式的寥寥數語,而是相當細致地梳理了杜審言在武后中宗朝的政治遭際及復雜的關系網絡,其中的一位關鍵人物是在開元朝成為名相的張說。作者指出,杜審言與張說在武周時期因分屬不同陣營而鮮少交集,甚至不免互有偏見;張說拜相后,杜甫的父親杜閑為獲得援引,在某種焦慮感的驅使下刻意結交張氏父子,并使少年杜甫進入以張說為領袖的“文學派”圈子?!拔膶W”與“吏道”,是唐玄宗時期最重要的政治分野,經汪篯先生的闡發知名于世。杜閑的選擇無形中規劃了杜甫的入仕軌跡:依托“文學”圈子的延譽,追隨祖、父兩代人的足跡,從進士科步入仕途。但隨著張說的逝世,“文學”漸趨式微而“吏道”穩步崛起,被父親帶進特定圈子并依附其中的杜甫, 其未來“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處處悲辛已伏線其中。
以上例子只是《盛世》為杜甫早期生活所建立的諸多因果聯系之一;結合朝廷政治態勢的演化討論杜甫生命中的大事,這種著眼點傳統卻有效。需要特別指出的是, 作者的態度較為克制,推求不致過深。在論及杜甫何以在天寶后期終于進入仕途,作者注意到杜甫與鮮于氏家族的往來,并結合楊國忠與鮮于仲通等節度使的互動關系予以把握,但未將其坐實為一種因果關系。杜甫早期詩作存世無多,加之其在“安史之亂”前長期身為布衣,以往論者苦于事跡無多?!妒⑹馈返拈L處在于充分利用杜甫早期多應酬投贈之作的特點,注意擷取其中的人名信息并以此為線索建構人際關系網絡,結合具體歷史進程予以政治史的思索闡發。唐代士人的游宦聯姻仍有深刻的門第之風,無疑為這種網絡的重建提供了方便,也為重建的有效性提供了保障。作者對杜氏和裴、崔、鄭的聯姻關系的梳理,也為我們鎖定了杜甫交際網絡的幾個關鍵節點。這些手法的純熟應用,體現了作者長期研治政治史積累的深厚功力。
不同于其他史學門類,政治史研究的最新成果往往很難以“問題”的方式被談論,把老故事重新講一遍往往是最佳的選擇。在這樣的講述中,縱然基本元素沒有增減,彼此之間的聯系重建了;基本邏輯沒有拓展,似是而非的過程清晰了;基本情節沒有更新,若隱若現的意義凸顯了。然而,如今這樣的寫作往往有些吃力不討好。堅持敘事的手法,就必須緊扣歷史演進的主線,而不能用過多的筆墨對舊說進行征引商榷;如此一來,作者重建框架與因果關系的高妙之處就只有熟悉舊論者方能窺見,前期準備不足的讀者很難洞達栝索隱的精彩究竟在何處。比如書中多次提及李邕,作者不吝筆墨描述他對杜審言的追憶、闡發杜甫青齊之游對他的期待、分析他的意外結局在“文學派”衰落過程中的決定性意義。對杜詩不夠熟悉的讀者,能從這些文字中感受到作者條理之清晰、語言之精當,但背誦過《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讀者則更有恍然大悟之感:杜甫之所以有著“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自負,原來“李邕求識面”才真正構成底氣的來源之一。閱讀《盛世》之前,重溫《讀杜心解》或《杜甫傳》大約是必備的熱身。
《盛世》的另一重顯而易見的優點是對細節的考究。有的細節的考究在正文中重點推出,如對杜甫參與科舉年份的重新考訂,從正面對主流觀點提出商榷。有的細節則隱匿于腳注之中,如對武惠妃夭折幼女上仙公主行第的討論,實則從張九齡有關文章中自敘官職為線索出發推斷而來,對《舊唐書》中一則較為模糊的說法進行了廓清。又如對杜甫昭陵詩寫作年份的重新勘定,則引入歷史地理思維,通過分析交通路線提出新解。至于“南曹小司寇舅”真實官職的探討究竟是刑部侍郎還是刑部員外郎、“一簣功盈尺”所指究竟是假山還是盆景的詳細辨證,看似無關宏旨,卻透露出作者一貫的治學態度,即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存在矛盾的文本縫隙。
田余慶先生在研究曹操時曾強調,他的論述“只限于作為歷史人物的曹操,不涉及他的藝術形象問題”;但揭示曹操的歷史復雜性后又指出,“藝術家如果從這種矛盾中來觀察曹操,也許可以塑造出一個更生動的曹操形象來”。史學家對文學,對創造了偉大文學的偉大人物,從來不缺少敬意。王炳文在創作《盛世》一書時, 對杜甫的敬意毫不掩飾,只不過在他的筆下,杜甫并非只是一個天命的文學巨匠,仿佛他經歷的失意、苦難僅僅是為了成就那些不朽的名篇。另一方面,《盛世》中的杜甫又沒有被視為重要時代的普通參與者,他的經歷如何孕育出不尋常的詩篇,仍是作者所關心的問題。只不過,這種對杜甫的關心和對他時代的關心往往交織一處,這是史學工作者的特質。作者求學時代,正是《朱熹的歷史世界》風行校園的時候,《盛世》一書整體思路與布局無疑受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而身為一名成熟的唐史學者,《盛世》在行文的風格與問題的旨趣方面,似乎也與“著書唯剩頌紅妝”的前輩心曲有著超驗的繼承關系。昔年林庚先生評價陳貽焮教授《杜甫評傳》時,嘗謂其“脫胎于詩話而取意于章回”。筆者在此姑妄學步,或可謂《盛世》一書“脫胎于潛山而取意于義寧”。史家致敬詩史的方式,其來有自、一脈相承。
(《杜甫的歷史圖景:盛世》,王炳文著,岳麓書社二0二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