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明孝陵的石象路并不只有石頭大象,一路上還有更多的一對對的石像,比如麒麟、獬豸、獅子、駱駝和馬,以及更進一步的四組八座石人……當然,石像也包括石象,它們共同的名字有寫為“石像生”,有寫“石象生”,總之取的是(墓葬禮儀中)“石頭雕像模仿生人(物)”的意思。《后漢書·祭祀志下》:“廟以藏主,以四時祭。寢有衣冠幾杖象生之物,以薦新物。”因此,這條道路并不只是陳列看得見的石像- 石象,而是連接生死之間的一根線。
從大金門出發,到“神功圣德碑”,最終抵達御河橋,“神道”像為死去的皇帝準備的一條儀仗之路。在長滿南京市民賴以驕傲的彩葉樹木,比如烏桕、楓香、銀杏、紅櫸……之前,燕京大學的西方攝影者甘博(Sidney D. Gamble,1890-1968),一位熱心于中國傳教事業的經濟學者和教育家,走過石象路,他看到的還是未曾鋪設瀝青水泥的荒原,路的邊界并沒有那么清晰。但畫面里石像都是成對兒地出現,立刻,便有種通往什么不可知的遠方的催迫。今天,這條路已經納入整個道路系統,在GPS 上是找得到的,卻沒有機動車通行;在亡人的山野中,它大概也不像其他城市老舊道路,永遠不會“改建”“擴建”,以適應未來交通的需要。
不能通車的神道不是一般的道路,在南京看得到的六朝帝陵闕表,是這種通向死人世界的象征性標志,成熟的規制由來已久:有了終極目的地, 再加上石人石馬一絲不茍的對稱,富有韻律的分布,就有了一個自帶方向強有力的箭頭, 區分了遠近,更界定了左右,明正了出入——也隔絕了天人。
因為嚴格對稱的存在,即使這條線不是直線,也構成一條無比精確的控制軸線,走到特定位置,就可以看見特定的景觀,對活人的世界也是有意義的。今天的建筑學院深信軸線在現代規劃中的重要性,確實,今天你在任何一座中國城市的雄偉藍圖上都可以找到這玩意兒,而且地位無比尊崇。現代人喜愛的,也是古代帝王所青睞的,中國古代城市中的“中”軸線比神道更勝一籌,不僅對稱而且筆直,意味著“天府大道”那樣氣派的,恨不能三十里外就開始明確的秩序,是城市的脊梁。
陵地荒野里的軸線和歷史城市現實的“脊椎骨”不完全是一回事。比如,因為“非禮勿視”,不借助無人機,很多中軸線難以一眼看穿,也就不可能有從城門到皇帝后花園暢通無阻的大路。相反,從永定門到正陽門箭樓,正陽門城樓,天安門,端門,午門,太和門,太和殿,中和殿……神武門,景山……地安門,鼓樓,鐘樓……直到北京城的最北端,這條地圖上顯然的“中”軸線,在現實中是一條斷線,或者一條虛線,因為它穿越的大多數地方不僅“非禮勿視”還“非請莫入”。很有意思,城市正北方的那個城門,現在并不是在它理論上的位置上,德勝門、安定門都不是北京的北門;更緊要的,中軸線不僅不是一條延續的直線,它的南北不同片段之間,甚至都沒有嚴格對齊。
大多數中國古代都城是最該講究禮制的地方,但是它們的軸線,都有各種各樣的斷裂、歪斜。更有甚者,被這條按理是筆直的中軸線劃分為兩半的城市,談不上幾何學意義上的嚴格對稱。這并不是零星的事故:不說上古那些談不上幾何對稱的都城,從東部比西部更寬敞的北魏洛陽城開始,再除去西邊有個三海(北海、中海、南海)的元大都/ 明清北京城,就算理論上最為對稱的唐代長安城,從高宗朝開始,也已明顯地顯出“東重西輕”的狀況,除了街東的宮苑顯著多于街西,“天街”兩側坊市的經營位置內容特色都有區別。
軸線(axis),在被翻譯為中文之前,并沒有額外的“中”或者“對稱”的含義。我們強調“允執厥中”,只能是從最樸素的營造角度出發:以今天的眼光看來,大部分稱得上建筑的建筑,要是拿CAD 圖紙畫過加上現代施工,必然有相對精確的自我對稱;你在空地造個小房子,本沒有必要蓋得歪斜。但是大型建筑,城市、街區的規劃就未必了。古代城市產生的不對稱,一條中軸路的路肩都不對齊,也許可以解釋為那時勘測施工的水平所限,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嚴格的“C位”本來就極少。心理上,你可以認定自己身處“天下之中”,但是在一個充滿多樣性的城市里,一定把自己放在中點的強迫癥是沒有意義的,事實上,站在絕大部分嘈雜的街景中,你感覺不到超越視閾和肉身的宏大秩序的存在。
這里面誕生了一個具體的建筑問題。也是在南京的“石象路”上我發現了與此有關的奧妙:就在這條神道的某個端頭正中,游客們常常好奇一根小小的石柱,僅僅二三十厘米高。南京本地的媒體,加上某些導游,偶爾把它稱作“下馬樁”——確實,一眼看去,位于神道正中的這根柱子有點礙事,似乎是為了刻意阻隔什么,類似于車位上防止他車駛入的升降樁。但是這條路上,本不該有烏泱泱的車馬甚至行人奔走—這個東西很可能正是古代文獻中的“ 闑”(niè),是“門橛”,也就是豎在大門中央的短木:“君入門,介拂”(《禮記·玉藻》)。孔穎達解釋說:“ 謂門之中央所豎短木也;棖謂門之兩旁長木,所謂門楔也。”
演化成了小小石柱的“闑 ”,卻是儒家明正禮儀的核心所在,“大夫中棖與之間,士介拂棖。賓入不中門,不履閾,公事自西,私事自東”(《禮記·玉藻》)。棖是門兩側的長木,棖和的關系,也就是一個人置身于門框、門限的那一個區間,靠近還是遠離中線,這界定了臣下和君主的尊卑,從哪側出入,意味著公私有別,身份的差異。毫無疑問的是,一個人不能隨便出入“中門”,即使上古君主本人,有了“闑 ”這樣礙事的東西,他占據的也并非是真正的“C 位”,換句話說,那條絕對意義上的中軸線,卻不總是給現世中的人使用的。
下迄中古時代,一直是靠(相對)對稱,而不是靠砌成水泥路的中軸線來兌現空間的秩序的,有“闑 ”這樣的小東西在,哪怕沒有路本身,也能產生出入之別的動態聯想。比如六朝陵墓的墓道未必很直,但有的雙墓表刻有“反書”,梁武帝之父蕭順之的建陵,梁武帝的堂弟蕭景墓,梁文帝第七子蕭秀墓,無論文字長短,一側墓表寫“太祖文皇帝之神道”,“梁故侍中……蕭公之神道”,另一側卻是如印章般左右反過來的,一側鐫刻的和另一側互為鏡像。更不用說,在眾多墓室壁畫中,對稱的圖像往往呈現相反的意義,很多墓葬中更有反刻文字的墓磚。
對稱并不只是眼睛看到的對稱,空間的對稱遠不如意義的對稱更為普遍。事實上,一旦你身臨其境,第一眼恐怕都很難發現得了這種對稱。活人本難以理解墓葬裝置特殊的語境,現代的陵園早也荒棄了最初大路的限止,一排排的石人石馬,最后只剩下凌亂的幾只……小小的表達禮儀的“闑 ”不總能清楚地在場,強烈的,對稱而又相反的意義,是靠殘存下的蛛絲馬跡,比如孤零零的墓表,比如局部圖像,比如遠山的峰巒和某個彎轉之間的對應。是一系列的對立和沖突,逐漸讓人漸入佳境,覺得他是走在一條神圣的道路上——有現代建筑技術之前,黃塵飛舞,芳草萋萋,令得這條路本身未必那么清晰可見。
中古以降,我們很少再能看到偶數開間的房子,因為那會留下一根不討人喜歡的,恰好位于中央的柱子,和“闑 ”存在的觀感相仿。現代人看來,這個地方應該是中堂山水,花鳥屏風,領導的座席,或者至少得是祖先牌位,無用的“闑 ”卻暗示著你不該老是站在這個地方……在我工作過的大學,著名的作家為學校的餐廳題寫了豎幅的書法,可是門廳不小心做成了兩開間,三根柱子,書法只好掛在這根無用的柱子上,不再有擴展為對聯的可能。
人們容易忽略的,是早先中國本有過大量的偶數開間的建筑——這也是對稱!兩間三根柱子,是AA’,三間四根柱子的范式,是ABA :前者雖然有根尷尬的中央分割線,兩側空間卻是充分對等的,假如兩間各開一門,門前道路可以“雙向奔赴”;后者,會留下一個事實上不能再中分的空間B,就像太和殿門前丹陛上雕著龍鳳的那一塊兒,它不屬于兩邊任何一邊,屬性是模糊的。這或許是“中央”在凡間的真正結局:能看,一般人輕易不能使用,就像“神道”具有的禁忌那樣。
之所以AA’式的空間在上古不使人尷尬,是在對稱中也產生不對稱的可能,不對稱反而帶來了真正的對稱,如同中國古代詩歌中要用“反對”,甚至“無情對”去破除“合掌”的毛病。古人除了南面為尊,同時還有著尚東的習慣,也是《禮記》所說:“玄端而朝日于東門之外,聽朔于南門之外,閏月則闔門左扉,立于其中……”人們坐東朝西,和面南背北的態勢交織,建筑的方位設定還要結合人的身體習慣——畢竟,正襟危坐、躺下睡覺和城市漫步是三種完全不同的邏輯,不可能都對稱,平衡再加上不平衡,現代城市中多見的動態也就產生了,如同詩歌中的“流水對”。現代主義建筑大師勒·柯布西耶在早年游歷衛城的時候便意識到,盡管帕特農神廟是對稱的,衛城的山門是對稱的,但是將它們連接在一起的,可不是一條新古典主義那樣筆直的中軸線。柯布寫下了動態游歷衛城的觀感,是由眾多“片段”的印象折合成的遞進關系,好似“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一條貫穿整個城市的曲折斷續的游線,或者,天然蜿蜒的石象路上漫步的懷古者追尋的方向感,和皇家宮苑中被各種禁忌與紅墻隔斷的,心理層面的“允執厥中”是不一樣的。一種關聯于即時的行動,可以指導現實;另一種卻只能沉醉于冥想,限于將發不發的蒙昧之中。從后果看,觀念上的對稱,難免和事實上的不對稱并存,甚至混淆;假如把觀念硬推為現實,對于往往“人定勝天”的現代城市規劃后果難料。
看不見中軸線的對稱為理解城市帶來了另一種可能:試想一下,一幢建筑可以同時服從兩個或多個方向的秩序,這樣的建筑要么最好是圓形或者正方形,要么,它就超越了單一方向上眼睛簡單服從的秩序。
從“眼睛”理應進化到“身體”——很多中外建筑都以人的身體作為隱喻,比如道宣的《戒壇圖經》所界定的寺廟空間,就是一個人躺在地上的樣子。很多人以為“中”軸線在自然中也存在,最恰當的例子,可能是生物進化過程中胚胎發育的特點,獨立發育的兩半融合在一塊兒,分別塑造的部分合在一起,會出現一條隱隱約約的接縫,在人體的各種器官上都有所體現。但是除了區分左右,更強大的對稱,還得是那種各個方向向著中心的對稱,不大屬于凡間。物理學家費曼(Richard Phillips Feynman)發問:為什么我們看到的鏡像,只是左右對稱(軸對稱),而不是上下對稱(中心對稱)?
基于正交體系的左右對稱(上下對稱,南北對稱)常是不完美的:比如城市中“東富西貴”之類,心臟位于胸腔左部,肝臟位于右部,等等,生理學、化學等學科的術語叫作“手性”(handednes s)。宇宙之中更加穩定卻不大可見的形式,不是基于東南西北,而是各個方向都均等的運動,就像圓形和圓形產生的關系,乃至熾熱的氣體凝結成星球最終又裂解為烏有生生滅滅的過程。這個過程讓人看得到的,包括我們身體上的那道“接縫”,與其說是有空間屬性的“圖形”,不如說是空間“變化”的物證,是不斷交替的新和舊,在三維空間中不斷生成又湮滅的接界。
既然有這樣普遍的自然現象,就不難誕生一些特殊的城市規劃或建筑設計思想,它們難得地跳脫在強行對稱的視覺形式之外。這些空間形式一眼看去可以相當傳統或者普通,只有跳脫在空中你才意識到,不管是八卦陣、六邊形的螺母、一片森林,或者是蘋果公司總部大樓那樣的圓環……有著看不見中心的對稱是覺察不到什么基準的。人們都有這樣的生活經驗,你被群山環繞著的時候沒有明顯的方向感,城市里正交體系的橫豎線條在這里失效了。這是因為方形屬于刻意的靜態構圖,基于直角坐標,稍一偏離便會整體失效;而圓形則是更自然的環境認知,你不斷地獲得的空間認知,基于極坐標,有關于持續確立的人和周遭的相對關系——不是“東面”“右邊”“身后”“第十個”,而是“中心- 邊緣”“內在于”“彼此”“下一個”。
中心還是中軸?涉及一個城市或建筑的平面是各向均等的有著內切圓的圖形(它不僅可能是正方形,也可能是多邊形),還是貌似方正但每邊長度不等的有著方向性的四邊形的問題。比如密宗寺廟里經常出現的“壇城”,平面是一個四邊都相等的正方形,外槽和內槽柱子構成的圖形都是這樣。人們體驗這樣的建筑,就如同早期佛塔中頻繁發生的禮拜儀式,重點是“(順序相接的)旋轉”,而不是“(有確定方向的)前行”。在周遭各面都發生均等意義的空間模型里面,個別建筑,單一構圖和正面意象已經沒那么重要了。有著工程師思維方式的建筑師們,比如富勒(Buckminster Fuller),多年來一直想象著能夠掙脫“平面設計”的邏輯,讓城市的空間如同細胞繁衍一樣獲得真正的自由。
既然如此,為什么現實中還是中軸對稱多呢?各向同性的有機形態,符合數理邏輯的自然擬合,卻和一根筋式的人類社會的等級圖解不太兼容。上述的“向心”“旋轉”很容易理解為靜態的圓形圖案,中心對稱可以描述為烏托邦式樣的理想人居模型,“花園城市”的推崇者霍華德(Ebenezer Howard)就畫出過類似的平面圖,還打了個樣。可那永無休止的“旋轉”,在直抵目標的日常中難有意義。通常,人們經歷建筑空間尤其是城市公共空間的最容易的辦法,還就是給自己弄個牽鼻繩,一條嚴格的中軸線。然后,你就可以把人性和現實相匹配,越往前去越為尊貴,越為深入,中軸線兩路(東邊、西邊、左側、右側……)的鏡像,相同或者相反,這種簡單邏輯奠定了城市的基本“領域”……在呈報規劃局,進入制造流程,向大眾講解的時候,基本秩序感和公共視野,也得從一條萬能的直線開始,它筆直地牽向你的眼界。
不管是什么意義上的“神道”,ABA,AA’,現在都不能妨礙急于通關的游客一腳踩上去,這是現代人的“神通”。所以無論是ABA 還是AA’的中軸線,差別已經沒有那么大。就連五顏六色的迪士尼樂園也欣然采取了這種強大的中軸對稱。
人類并不天生就生活在中軸線上。即使今天,你還可以在特別偏僻的地方,看到兩種秩序并行發育的可能。在那里,一條鐵路線、公路線,乃至只是山的緩坡上踏出來的小徑,就把無數懵懂的靈魂帶出大山,改變了人的命運。畢竟,路首先是用來走的不是用來看的。同時,你也會看到,即使只有一小塊平地,一位農夫也會自然地把它整治成整齊的井字田畦,這便有了最樸素的空間秩序——土地對人的束縛和它給予人的機會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