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10月,賴聲川即將邁入70歲。他告訴南風窗:“我也蠻想慢下來的。”
他從前排戲,能一口氣排8小時,甚至12小時。《暗戀桃花源》就是在如此旺盛的激情與豐沛的體力下誕生的。
如今,賴聲川向團隊要求,“我排戲都要求只排5個小時”,語氣里是對年邁的坦然與從容,但他不忘補充說:“我的慢可能還是別人的快。”說完,他便發出爽朗的笑聲,打破了劇場里聽得見雨聲的安靜。
7月下旬,受臺風外圍云層影響,會昌小鎮下起了連綿的雨。雨水沖刷著嵐山丘陵,也將貢水、綿江和湘水染成了土黃色。在這三江交匯之處,坐落著一個賴聲川近年澆筑了不少心血的“夢想”—會昌戲劇小鎮。
位于江西贛州東南部的縣城會昌,東部與福建龍巖接壤,南部承接粵東地區,是賴聲川的籍貫地,他父親的故里。
冒著臺風天的風雨,賴聲川和妻子丁乃竺落地機場后,經過兩個小時沒有路燈的車程,才回到了老家會昌。在這里,一群來自全國各地的中學生,正期盼著這位華語世界首屈一指的戲劇大師到來。作為藝術總監,賴聲川為麥浪中學生戲劇大賽提供指導和評委工作。
在賴聲川看來,戲劇與年輕人撞個滿懷,成就了一個“美麗的巧合”,這正是他從60歲以后在家鄉會昌耕耘的一個實驗所希望看到的:“讓家鄉的人看到一個國際水準的演出,我覺得沒有什么力量比這個(藝術)大,尤其對年輕人的影響是很大的,他會開始有一種向往。”于是,他有了一個想法,每年一部戲,看看十年之后會不會有什么改變,看看文化對這個偏遠的地方會產生怎樣的影響。
踏入會昌戲劇小鎮,迎面而來的是兩棵繁茂的榕樹:一棵扎根在牌坊下面,另一棵則坐落在中央,安靜也肅穆,氣根垂落,任由微風撥弄;樹影婆娑,為居民和游客撐起天然的遮陽傘。
這是兩棵已有300余年歷史的榕樹,智榕和慧榕,見證了小鎮數百年興衰。賴聲川曾經在樹蔭下向生靈祈禱,希望自己為小鎮做的事能得到這片鄉土的支持。
這件事,要從10年前甚至更久遠處講起。

2015年,賴聲川人生中第二次回到會昌。當時,會昌縣還沒摘掉“脫貧”的帽子。當地年輕人,和無數在縣城小鎮的青年一樣,基本都是向外走,漂泊在大城市。
這樣的人生軌跡,也曾發生在賴聲川的父親賴家球身上。20世紀40年代,賴家球走出會昌縣城,從此告別故鄉,踏上了漂泊人生路。后來,他加入政府對外機構,參與了接受日本無條件投降的翻譯工作,又分別在1949年和1952年前往中國臺灣島和美國。
1954年,賴聲川出生在華盛頓特區。從小,父親總會跟賴聲川兩兄弟說:“我們的‘根’在江西會昌,你們將來有機會要回老家去看看。”但直到1969年,賴家球因病在美國逝世,都沒機會再踏上祖國大陸半步。
父親的話,賴聲川和哥哥一直記著。回家的路,由兄弟倆替父親走完。
80年代末,時代風塵逐漸落定,“通郵”的閘門一點點松開,思念與鄉愁化作筆墨信箋,如浪花般滾滾而來。一封來自會昌的家書幾經輾轉,漂到當時還在美國的賴聲川手上了。這是叔叔從會昌鄉下寄來的。“信都是密密麻麻的,都是要講很多事情。他們也才了解到我父親很早就過世了,很多事他們搞不清楚。”
直到那封家書漂洋過來落到賴聲川手上,他才了解到,叔叔一家在解放后已經從會昌西北街的祖屋搬走,來到10公里外名為三星村的鄉下開始新的生活了。因為時代原因和家庭成分,學問很好的叔叔只能在村子的小學里當一名老師。那時候,叔叔一個月工資是16元,但要寄一封家書到大洋彼岸,就要花掉1元錢了。說到這,賴聲川每每都為親人的遭遇感到悲痛。
一封書信牽連起大洋彼岸的一家人,賴聲川在家書里寫:“我們打開了一扇朦朧的窗,從此不再是一棵沒有根的樹。”
1996年,賴聲川和哥哥賴聲羽決定,回鄉尋根。第一次回到會昌,他看到了祖屋—賴家老宅—還肅靜地豎立在西北街。賴聲川回憶著當初不過20歲出頭的父親,是如何走出這座縣城,走向更廣闊的人生和世界,又如何在異鄉飽受鄉愁之苦。
賴聲川想,如果家鄉的年輕人在當地有一個很好的發展,他們是不是就不用走出去了呢?
一次外出遠行的經歷,讓賴聲川看到了答案。
2015年,賴聲川帶著《暗戀桃花源》來到美國,參加了俄勒岡莎士比亞戲劇節。這是當今世界三大戲劇節之一,但當初撬動這場盛典的支點,卻很小。
20世紀30年代,在美國西北部偏遠的小鎮阿什蘭里,一名戲劇教師開創了戲劇節,經過數十年演變,每一年的2月到11月期間,都有無數戲劇作品在小鎮里輪番上演,戲劇節已成為小鎮一張閃亮的文化名片。

在阿什蘭,賴聲川看到了這里繁盛的戲劇文化,吸引著洛杉磯、舊金山和西雅圖等大城市的人們北上南下。他們一邊欣賞山水一邊享受戲劇,讓戲劇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這讓賴聲川很羨慕。一直以來,他對于“戲劇的容器”劇場,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如果說過去的劇場是如殿堂般高高在上的存在的話,來到21世紀,只要是和人們生活密切相關的地方,都是劇場,“下館子,上劇場,都是生活”。
在俄勒岡的所見所聞,讓他思念起了家鄉。長久以來,會昌的山水并不因物質的匱乏而黯然失色。一堵南宋城墻,見證了此處的千年文脈;帶有贛州特色的民居排列在江河之上,美中不足的是,會昌的戲劇文化還處在“一張白紙”的階段。
如俄勒岡莎士比亞戲劇節的模式,有可能在家鄉會昌實現嗎?
這個想法,很大,也很難,他不想聲張,但行動力驚人的他,只想默默干。
他有一個想法,希望每一年至少帶一部戲回家鄉。
“我想有非常多的小鎮都是跟會昌一樣的,就是年輕人未來的出路是什么?我們這兒很簡單,年輕人到沿海去打工,或者出去讀書,然后賺幾年錢再回來,也可能不回來了。但似乎就沒有留在家鄉的選擇。所以我就在想,如果藝術或者戲劇是他的生活中的一個選項的話,(他們)有什么變化?”
這是一個很大的夢想,賴聲川不敢太聲張,他選擇默默做,一做便做了10年。《十三角關系》《暗戀桃花源》《千禧夜,我們說相聲》《寶島一村》……賴聲川給華語戲劇世界帶來的名聲大噪的戲劇作品,在過去10年中陸續在小鎮中上演。
戲劇文化給會昌土壤注入了文化藝術的養分。在多方的配合和支持下,2024年1月,會昌戲劇小鎮在星光熠熠之下拉開帷幕。
為此,賴聲川特意為故鄉創作了一封“情書”—舞臺劇《鏡花水月》。
女孩“花”和“月”,命運給她們寫就的人生任務是離開家鄉,完成復仇。一個選擇向左走,考入大學,擁有了暢行全球的權利;另一個選擇向右走,進入大城市的工廠里打工。不同抉擇,開啟了她們從此迥異的旅途。但當“復仇”的任務完成了,人生又將走向何處?
這是《鏡花水月》向觀眾拋出的疑問。賴聲川想通過這個故事,去探討每一個選擇將人生導向哪種結局?而生命又有多少種可能性?而人到了耄耋之年,還得到什么?該如何對自己的人生蓋棺論定?
鏡中花,水中月,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長年研習佛法的賴聲川,將自己對于人生的感悟與悟道融入作品。
賴聲川將首演日子安排在1月10日。這是一個對賴聲川來說具有特殊的復雜含義的日子。
55年前的這一天,賴聲川的父親在華盛頓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而41年前,賴聲川執導的首部作品《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開演,從此開啟了他的戲劇導演生涯。
小鎮開幕后,不少會昌人聽聞消息便趕回來,有些外地游客也會因此在旅途中花幾天時間逗留在小鎮里。這些變化對于一座小鎮的崛起或是一場戲劇節的生命周期來說,可能微不足道,但改變正在發生。
要讓年輕人回來,必須有事干。戲劇便是一個很好的生態。會劇場、和聲戲劇技術學院和上劇堂,分別散布在小鎮之中,成為了提供戲劇表演、教學與排練的容器。賴聲川希冀著,有一天,會昌可以成為一個“重要的戲劇孵化地”。
如果說,烏鎮是一場盛大的全球戲劇愛好者的party,在賴聲川看來,會昌戲劇小鎮就是一個全年的慶典,成為普通人旅游度假的終點。
受訪中途,賴聲川突然問起助手,“這里一千多塊(在會昌)能租一個什么樣的房子?”“三房一廳帶個小院子的呢?”當他得知,在小鎮租一棟房子的價格可能都比不上一線城市的一居室時,他陷入了略微復雜的情緒,為漂泊在大城市的年輕人的生活不易而心生悲憫。
年輕人明明可以選擇留在故鄉,為何遠走他方?背后的原因是復雜的,他想去探討一個解決方案來,會昌戲劇小鎮便是他的一次實驗。“這個實驗可能要10年以后才能看到一點點的成果。”他還是把這個夢想說了出來,慢慢地做,靜靜地等待開花結果。
從臺北的表演工作坊,到上海的“上劇場”、烏鎮戲劇節,到如今的會昌戲劇小鎮,賴聲川的戲劇人生似乎由這幾個錨點勾連了起來。當他在華人世界里已成為享負盛譽的戲劇大師之后,他還沒有停下來。妻子兼多年的合作伙伴丁乃竺曾在《十三邀》中透露,她問過賴聲川“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那么忙?”
那時,賴聲川不過30多歲,但父親在40多歲的離世讓他感知,“一個人能活到40多歲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和緊迫,一直追趕著他,倒逼著他停不下來。
那是創作欲激情燃燒的時代。
如今,70歲的他還沒想過停下來,“反正就人生一路會碰到各種要做的事情去做”。越靠近古稀之年,賴聲川越頻頻回望故鄉和年輕人,前者是他與父親的來處,后者是戲劇在未來的更多可能性;過去與未來交織的時間,是戲劇導演一生的命題,“在有限的時間里,做每個人能做的事情”。
7月,一場中學生舉辦的戲劇大賽,在會昌戲劇小鎮舉辦。青少年和戲劇小鎮的相遇,締造了賴聲川眼中“美麗的巧合”。看著這群孩子自己去編戲和排戲,自己設計舞美,“在一個‘躺平’的時代里,有這樣一群有這么大活力的高中生,我就感覺一切很有希望”。
這讓他看到,自己近年來在思考的問題,似乎有了一條“出路”。
結束受訪的賴聲川,大步邁向雨中,鉆進一把雨傘里,朝著劇場方向走去。在那里,一群朝氣蓬勃的孩子和年輕人正等待著戲劇大師的降臨。他們的人生也像這座新生的小鎮一樣,迎來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