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熱搜一年后,鄧璐患上了抑郁癥。
作為中國第一位女斯坦尼康攝影師,2020年,她憑借一段74秒的短視頻走紅網絡。視頻中,她被纏繞在厚重的輔助背心里,舉著重達幾十斤的斯坦尼康,腳下還能一進一退,自如快速地移動,手里的鏡頭也依舊保持平滑順暢。
鋪天蓋地的報道緊隨而來,但這沒有幫她更進一步,反而讓她的事業陷入瓶頸。因為不少業內人士留下了一個印象:她只會扛斯坦尼康,不會攝影。鄧璐后續的邀約工作也多以斯坦尼康為主。
為了擺脫刻板印象,她改掉“璐小仙兒”的自媒體昵稱,停止一切關于斯坦尼康的工作。然后,她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拒絕后,再也沒有其他工作邀請了。”
人們將她稱為“女斯坦尼康攝影師”,本來意在打破影視行業的女性偏見,卻又在無形中給鄧璐套上了另一層枷鎖。
從攝影師姥爺的“傳男不傳女”,到劇組的“沒有女人能干攝影師”,再到“女人扛不動斯坦尼康”……從業十幾年,鄧璐撕掉的標簽不計其數。但現在她“想開了”,與其忙著撕掉標簽,“不如用一個新的、更大的標簽,去蓋住它就好了”。
她也學會了笑著面對:“當打擊變成習以為常,你就會變成一個打擊樂手?!?/p>
7月初,北京南半截胡同里,劇組正在拍攝短片。當記者舉起微單走進片場時,一位工作人員上前打聽:“這是要拍誰?。俊?/p>
“鄧璐?!?/p>
“哦,她呀?!睂Ψ近c了點頭,轉身走開。顯然在對方眼里,有人探班鄧璐,不算什么稀奇事。
自從4年前鄧璐憑借那段操作斯坦尼康的混剪視頻走紅網絡,人們就記住了這位“中國第一位女斯坦尼康攝影師”。
斯坦尼康(Steadicam),是一種攝影機穩定器,拍攝移動鏡頭時,它可以增加畫面穩定性。攝影機加上整套裝備,能重達七八十斤,攝影師需要背著它來回運動,甚至奔跑。從它誕生開始,斯坦尼康攝影師就一直被男性壟斷。鄧璐的出現,打破了這種局面—她不僅扛得動,還能拍得很好。
2015年時,鄧璐背著它,成為中超聯賽史上第一位女性攝像師。一場90分鐘的比賽,她要背著沉重的裝備,在瞬息萬變的賽場上飛奔,接受體力與技術的考驗。后來,她又背著斯坦尼康,爬上飛機機翼,登過雪山。憑借出眾的力量與勇氣,鄧璐在“男本位”的劇組里拼出了名氣。
十幾年的攝影生涯里,鄧璐拍了不少作品?!洞笙笙囟贰断鄲巯嘤H》《后來的我們》《大約在冬季》《半個喜劇》《世間有她》《烏海》都有她的參與。
接受南風窗采訪的那幾天,鄧璐正忙著拍攝電影短片《老屋一夏》。這是一個圍繞老北京胡同展開的,探討兩代人之間不同人生困惑的故事。她在組里擔任攝影指導,除了負責掌機,也協助燈光、錄音等各種事務。來之前,鄧璐告訴南風窗,這是一個主創團隊和主演都是女性的劇組。放在十多年前,這種情況幾乎不可能存在。
狹長的胡同里,鄧璐正忙著拍攝主人公騎自行車的鏡頭。她扎起馬尾,戴上眼鏡,身穿黑色運動服(皮膚曬得黝黑),舉起約5公斤重的攝影機時,手臂上的青筋和肌肉線條清晰可見。“這個重量,對鄧璐來說輕而易舉。”制片人趙天宇告訴南風窗。
為了拍攝人物騎行時的跟隨鏡頭,她沉下重心,舉著機器邊拍邊跑。記者在鄧璐身后跟拍時,也試過這種方式,但拍出來的畫面抖動嚴重。反觀監視器里,鄧璐拍出的片段,人物始終保持固定位置,幾乎看不出任何偏移。
在外人眼中,鄧璐是個狠人。每天早上,她都從北三環的家中出發,騎自行車到南二環片場,十幾公里的路程,40分鐘騎完。如果早上九點半開工,她會提前半小時到組。為了減肥,她一年瘦了56斤,進組期間,她堅持中午只吃兩個雞蛋。某天夜里收工后,鄧璐才告訴記者,這兩天她一直處在生理期,每天都很痛,但在拍攝時,她仍能舉著機器,跟導演主動申請“再保一條”。
四天的拍攝周期里,鄧璐從老屋拍到胡同,從房頂拍到街道,從白天拍到黑夜。她常盯著顯示器,思考最佳拍攝方案。即便導演已經提前預設了兩種拍攝方案,她還要在完成后,再給出更多新穎的想法。
晚上收工后,人群散去,鄧璐走出片場。街道上,路燈亮起,溫暖的黃光,將路面照得柔和而清晰。她忍不住掏出手機,在路中央蹲著,按下快門。此刻,她既是記錄者,也是夜景的一部分。
鄧璐出生于電影之家。姥爺和父親都是攝影師,姥姥和母親是服裝造型師。但受制于姥爺“傳男不傳女”的思想,鄧璐小時候幾乎從來沒碰過攝影機。她最早學動畫設計,后來跟著母親學服裝設計,在劇組從服裝助理做起。電影《十月圍城》里,幾乎每個群演頭上的破圍巾,都是鄧璐一針一線縫出來,再刷顏料做舊的。
后來,她想嘗試更多可能性,先后做過場記、錄音、劇照師、剪輯助理,劇組里各類工種幾乎跑了個遍。也是在《十月圍城》的片場,鄧璐第一次接觸到斯坦尼康。當她看到攝影師背了個“斯菜”,覺得特別帥,于是開始深入了解攝影機和拍攝技術,立志成為一名攝影師。
有制片人勸告她:“沒有女孩子做攝影,你可以做攝影指導,不用干體力活,比較適合你?!编囪从X得奇怪,“不會拍,算什么攝影指導?”21歲那年,她花2萬元,買下人生中第一臺斯坦尼康。憑借“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鄧璐入行了。
但要想在劇組中擁有一席之地,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首先,是體力的問題。鄧璐說:“無論有多么扎實的理論基礎,或多么高超的藝術感知,當要把攝影機扛起來,卻發現自己扛不起來的那一刻,不分男女,都是一個奇恥大辱?!?/p>
第一次掛上斯坦尼康,鄧璐就懵了,“真的特別重”。當時她要背著機器,快速走一段很長的路。剛拍完第一條,她的腿就抽筋了。雖然最后那天還是咬著牙堅持下來,但她對自己的表現很不滿意,她覺得,她的鏡頭配不上這部作品。
這件事給她敲響了警鐘,“這樣不行,我得練”。她加大了自己的體能訓練,有氧無氧換著來,一天練七八個小時,有時甚至邊練邊哭。但她知道,在劇組的每個機會都來之不易,她怕錯過就再也抓不住了。
除此之外,她還會經常受到排擠和侮辱。“簡直就是把你的自尊心碾在腳底下,女性在劇組就像一個出頭鳥?!彼f。
她做助理時,想學給機器順線,剛拿起來,就聽到跟機員呵斥:“放下!這不是你娘們動的東西。”后來做焦點員,她去板車上測量焦點。有個攝影師一直坐在板車上顛腿,她提議對方,先等自己把焦點量完,再顛腿。對方頭也沒抬:“嫌顛啊,嫌顛下去?!?/p>
鄧璐脖子側面有一滴眼淚圖案的文身。因為做攝影師這些年發生了很多事,“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她想讓自己記住,曾經在這些事上流過淚,以后就不用再流了。
不過鄧璐也解釋道,這些是十幾年前的事,隨著從業人員價值觀念的提升,已經少有性別歧視,更多的還是對從業人員的整體偏見。
例如,導演對攝影師有一些頑固的刻板印象。在鄧璐拍完《大象席地而坐》后,很多導演下意識地認為,像她這樣拍文藝片的攝影師速度慢,肯定拍不了商業片。她只能把拍攝過的廣告、喜劇、宣傳片寫滿簡歷,但依舊無法自證。直到現在,被拒絕已成了常態?!拔椰F在已經習慣了,當一種打擊變成習以為常,你就會變成一個打擊樂手,習慣就好?!编囪凑f。
朋友喊鄧璐“璐小仙”,因為她總能在拍攝中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這次在短片里有一場戲,為了烘托一家七口回家的氛圍,鄧璐需要拍個鴿子的空鏡。她拿著機器出去,正好拍到房檐上落了七只鴿子。
類似的巧合還有很多。鄧璐上部片子的最后一個鏡頭,要拍母女兩人化解矛盾后,在鏡頭前一左一右站定的畫面。“3、2、1開機”后,旁邊恰好來了兩只蝴蝶,穿過主人公,橫著飛出。“那個感覺是最爽的!”回憶到這兒時,鄧璐的眼中閃著光。
可三年前,鄧璐在所有社交平臺上,把“璐小仙”這個名字換了。那段時間,作為女性力量的具象代表,鄧璐頻上熱搜,無數媒體團隊、電視欄目邀請她,她反復操作斯坦尼康,外界也一直稱她為“斯坦尼康攝影師”,這給她帶來了極大困擾。
因為她發現,后續的所有工作邀約,都只讓她扛斯坦尼康,“這是一件特別恐怖的事情,因為他只把你當成一個掌機”。她找到多年好友阿周,跟他抱怨:“不想拍了,我怕別人以為我只是一個拍斯坦尼康的?!迸笥褎袼骸澳悄愕脤W打光,得學搖云臺?!?/p>
這句話深深刺激了鄧璐。她摸爬滾打十幾年,打光、搖云臺是最基礎的,但就連好友也以為自己只會扛斯坦尼康。鄧璐很崩潰,又接連問了其他朋友,才知道經過媒體的報道發酵后,大家已經對她產生了誤解。
“網紅攝影師”,也一度是鄧璐撕不掉的標簽。曾經有位制片人,主動向導演推薦鄧璐,導演聽了她的名字后,馬上說:“這不就那個網紅嗎?”也有不少人為著她的網紅身份,主動請她拍攝,給片子造勢。
那段時間,鄧璐患上了抑郁癥。她曾一氣之下想把自媒體賬號注銷,但又看到,很多女生在她視頻下留言,說要以她為榜樣,看到她就覺得有力量。鄧璐還是沒忍心,“感覺刪了很殘忍,如果我都沒有自信了,那她們怎么辦?”
在朋友的關心和支持下,鄧璐自我調整,開始挨個跟朋友解釋,自己會攝影,會搖云臺。她覺得這件事很幼稚,又不得不做,但仍有人以為她在開玩笑。
鄧璐今年才知道,那段時間,她還被造過黃謠。一些同行認為,“一個女人,能擁有現在的名氣,肯定是通過不正當渠道得來的”。甚至某天,有朋友主動問她,是不是得罪誰了,因為他也聽說過。鄧璐問是誰說的,結果發現,她都沒見過造謠者幾次。謠言來得莫名其妙,她選擇不去在意,“人在做天在看,做好自己就行,其他的就隨緣吧”。
去年年底,鄧璐把自媒體昵稱改成了“帝都一只大松鼠”,因為小時候長得像松鼠,同學給她起了這個外號,她很喜歡。改完之后,她突然有點后悔了,因為她發現,互聯網更新迭代很快,換個名字,大家就忘記她了。就如同曾經的標簽,也正在不斷被新的作品覆蓋抹去。
劇組如江湖,鄧璐身上總有一股“俠義精神”。她接活兒靠緣分,只要有緣,就愿意合作。她覺得,電影本質上是情感藝術創作,只要彼此人文感受和藝術審美貼合,創作就會變得很愉快。
在拍攝《老屋一夏》前,她跟導演只在《長安三萬里》的首映會上見過一次,溝通聊天覺得親切,就記住了這個朋友。時隔一年,看到導演要拍新作,鄧璐主動過來幫忙。
制片人趙天宇說:“她是個非常仗義的人?!薄独衔菀幌摹返闹谱黝A算很低,以鄧璐現在的行業名氣,根本請不起。鄧璐還是接了下來,把薪酬分給幫忙的兄弟,自己一分不留,相當于免費打工。她更享受拍攝時的狀態,“能在現場和同事一起創作就很快樂”。
鄧璐給行業帶來了一些改變。她會在設計機位和燈光時,主動幫錄音師安排最佳站位,讓他既不會因錄音桿穿幫,又能準確收聲,這是很多攝影指導會忽略的部分。她因為曾經做過,所以更能感同身受。

身邊人犯錯,她也從未動粗。她想告訴更多人,從現在開始拒絕欺凌,以后的人就不會再受到她曾遭受過的對待。
江湖中,男性也不再是唯一主角。近幾年來,隨著電影行業的對女性認可度的提升,越來越多女導演、女美術師、女錄音師出現。她們在組建團隊時,更愿意邀請女性主創。鄧璐說,現在找她的,大多是女導演。
男性在劇組中,也逐漸變得紳士。有次,鄧璐在甘孜的山頂拍攝,中途想找女生結伴上廁所,結果發現全組只有自己一個女的。那里荒郊野嶺,沒有公廁,她找不到其余遮擋物,只能向制片人提出訴求。制片人聽后,拿著喇叭向全組人大喊:“所有人向山的另一邊看,鄧姐要上廁所了,不許回頭!”
同時,鄧璐也在培養更多女性成為攝影師。在朋友開設的斯坦尼康訓練營中,鄧璐經常作為講師出現,不止講斯坦尼康,還講電影、攝影等一系列知識。她常跟學員說,如果真的想做攝影師,就要有體力扛所有機器,包括斯坦尼康,“因為只有你,才能拍出自己真正想要的鏡頭”。
但她承認,即便自己在業內小有名氣,找工作依舊很難?!澳芸杆固鼓峥担荒芩阋粋€特點,人脈、資源、背景才是最重要的?!?/p>
所以除了拍攝,鄧璐平時也會寫劇本、做導演。她有一個記事本,里面寫滿她日常觀察到的有趣畫面。最近一次,是她從電影院出來,身后走來三位70多歲的“老閨蜜”,鄧璐聽她們閑聊中午吃什么,去哪兒喝下午茶?!拔矣X得那個狀態特別好,如果有天能把這段放在電影里面,一定很美?!被貞洉r,鄧璐笑了。
但她還是更熱愛攝影?!罢f實話如果不是因為女攝影師工作不好找,我不會想做導演?!彼M蠹矣涀〉牟辉偈恰芭固鼓峥禂z影師”,而是一個有力量的女性攝影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