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晃蕩到西街腹地的時候,正是街燈次第綻放的瞬間。這些燈怕生似的,主動拉開很大的距離。也因為距離疏遠,燈光變得有些昏暗,懶散地分布在狹窄街道兩邊。疲乏的光線照下來,瞌睡了一般,沒半點精神。我腳下的方形石板有點松動了,像老父親即將掉下來的幾顆牙齒。環顧四周,只有我拖沓的腳步聲。老街是步行街,行人不多,和外面的喧囂格格不入,難怪會有蕭條的感覺。我沒什么力氣了,有限的一點精力,從早上到現在,早就消耗完了。
挪動僵硬的雙腳,我沒有目的地往前走。猛然間,眼睛捕捉到眼前這間“過來人”。“過來人”門口沒有安裝閃燈,只是把“過來人”三個笨拙的大字,用黑色油漆涂寫在木板上,明晃晃地懸掛在小店上方。木板上面,是一盞紅得耀眼的燈泡。
就是它了。我對自己說,消沉的勁頭暫時蒸發。
稍微停頓,作悠閑狀,我坦然走進了“過來人”。這間小店里,一把已經失去色澤的旋轉椅古董一樣立在正中央,椅子對面墻上,小氣的木框架鏡子,冤家一樣和椅子相對。在鏡子下面,一塊木板托住了電推子、吹風機、剪刀之類。墻面上條石砌成不規則的層次,沒有粉刷,露出石頭的本性。腳下六角紅磚失去了原來的棱角,零落地固守在地面上。房間后面有個小門,里面應該是店家的臥室,小門邊放著古舊的洗臉架。
我真懷疑自己進了舊貨店。這是迄今為止我見到的最凄惶的擺設,由此聯想,這家店的主人……好在沒看到主人,我還是走吧。
這時候,小門里隱約傳來腳步聲。我趕緊收拾起無邊的遐思,抬腳準備離開。
“來了,來了……”一串蒼老的聲音從小門里躥出來,想走來不及了,我只好回過頭直面聲音的發出點。
一個瘦弱的影子輕快地閃出小門,向房間中央飄來。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兒,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突然站在我面前。難怪他的聲音做舊了一般,原來有這般年紀了。
老頭兒手里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剪子,來到我跟前:“久等了,頭一回上這來?稀客。”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么好。腦子里慌亂,額頭也跟著潮濕起來。我的手不自然地插進褲兜里,卻又馬上抽出來。父親差不多也是這模樣,清瘦,卻有點精神。四個月前,我回家時見過。
在老頭兒的引領下,我不得不聽從他的安排,在那把老舊的旋轉椅子上坐下來。
“喲,有幾個月了吧,都長這么長了。”
老頭兒說得沒錯,我已經四個多月沒有理發了。出來的時候是六月初,現在是十月底,等待了一個從熱烈到凄涼的季節。
老頭兒麻利地拿來一件黑色罩衣,套在我身上。我的心思一直恍惚著,順從他的安排,乖乖坐在椅子上,像小時候父親嚴厲地監視我做作業那樣。穩妥地系好罩衣,我懊悔不已,突然明白什么,可再也沒有選擇的余地了。
他并不急于給我理發,而是細心地擺弄著推子剪刀,時間在他這里緩慢下來。
“我這小店,有二十年了。”他把那些鋼制的器械,弄出點聲音來,“你不是本地人吧?我是說,咱這地方很大,口音也有很大差別。至少,你不是這城市的。”
“對了,我就是過來人,他們都這么稱呼我,嘿嘿。”有意思,原來“過來人”是人名,或許取這么個詭異的店名,也是為了吸引顧客。“一般情況下,我能猜出客人的職業,因為我早年學過相面。”
他在器械上折騰了一會兒,雙手回到我頭上。
“原來是平頭?錯誤的選擇,你這頭型根本就不適合。特別是板寸,它應該是四方臉,才能顯得出精氣神。”
這老頭兒神了,竟能看得出我四個月前的發型。
“先前的發型,即便是頭發長長了,掩蓋了當初的模樣,也擺脫不了原來固有的形狀。這就是現代刑偵學上所說的痕跡。”老頭兒說著,也不管我有沒有回應,雙手就在我頭上比畫起來。剛才我就認真觀察過,這面狹小的鏡子里,只能看得到我的頭部。而老頭兒身上,只有雙手在我頭上移動的影像。我突然對他產生了好奇。痕跡學?他是退休警察?不對,他說這理發店開了二十年了。二來就他這身板,還沒有我結實,如何當得了警察?
老頭兒的手停留在我頭發上,沒有說話了。他應該是在等待我的褒獎。可我偏不讓他得逞。
四個月了,誰跟我說過一句好聽的話?
誰難受誰知道。
見我沉默不語,老頭兒的手里多了一把剪子,“怎么樣,想好了嗎?”
他的語言配合著動作,把我的思路牽引到鏡子上來。我一時愣住了,額頭上再次沁出細密的汗。太大意了,時時躲避危險,卻不知身邊的險境正悄悄襲來。再一想,這有什么可怕的,采取暴力?他不是我的對手。雖然我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但身上殘存的力氣對付他有寬裕。
我繼續保持沉默,眼睛卻高度注視著小鏡子,小心防范著可能發生的變故。
“你要不說,我就隨便剪了。”原來是這么回事。冷靜下來,我也開始思考該剪個怎樣的頭型,才不至于冤枉可憐的三十元錢。
我口袋里只有四十元。老頭兒把價目表懸掛在小鏡子旁邊,是他的提醒,讓我認真觀看了眼前的表格。有種上當的感覺,怎么剛才沒有發現這張價目表?是老頭兒趁我走神的時候,悄悄掛上去的?別的理發店單剪也是三十元,況且是躺著洗頭,那舒服勁兒,誰不知道!
無商不奸,狡猾的老頭兒,狡猾的伎倆。
反正是砧板上的肉,隨便怎么切吧。另外,頭上也真是難受極了。
“你說,我該剪個什么頭型?”我把問題拋給老頭。
他重新打量我的頭發,左手以摩挲的方式在發絲間緩緩徘徊著。
“我猜猜看,你是什么職業。送快遞的吧?錯不了,我學過相面,這工作很累,沒富余的時間,所以,你選擇晚上來。”老頭兒興致很高,“難怪你會剪平頭,沖洗方便,也干得快。不過形象上就打了折扣,不雅觀。你不要忽略自己的形象,這是給人的直觀印象,不要馬虎。活著,為的就是這張臉。這樣吧,剪個三七分頭,還是那種短平快的,怎么樣?保證讓你新鮮一回。”
新鮮一回?他的用詞很有意思。我對他的印象也有了回暖的跡象,這是個有意思的老頭兒。
“行吧,按你的意思辦。”
老頭兒得到指令,剪刀交叉的聲音就在我頭上響起來。他左手捏著頭發,右手的剪刀緊跟上去,嘴里也沒有停下,好像好不容易逮著一個顧客,想把封閉已久的語言統統放縱出來一樣。看得出來,這么冷清的街道,放置一間這么冷清的理發店,不寂寞就說不過去了。
“要說平頭,我也留了十二年整。”老頭兒說著,蹲下身子,頭部對準小鏡子,“我更不適合平頭,我們都一樣。”
是的,他頭部呈尖峰狀,分頭是最適合的頭型。我不明白他話里的其他意思,連日來的極度奔波,讓我的精神一直處于萎靡狀態。
老頭兒突然想到什么,停下手中的動作,起身到飲水機邊取了一杯水,放在我前面的木板上。
“喝口水,人會精神點,也就不會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沒有客氣或推辭,我一飲而盡,眼睛又緊密地注視著小鏡子里。
見我一直沉默不語,老頭兒的話匣子又打開,他好像窺視出我的心思,干嘿一聲又繼續他的獨角戲。“人老話多,知道別人不愿意聽,可我控制不了。平時想說,找不到合適的對象,今晚你來了,讓我想起了很多。”
我不知道老頭兒什么意思,好像他開這間小店,是專門為了等待我的到來似的。這話過于矯情,也許是職業習慣吧。
“平頭,其實就是陸軍妝,是軍人常見的發型。從腦后到兩鬢的頭發全部推光,上端頭發稍長齊平。你不知道,平頭后來延伸到監獄里,當然了,里面最早是光頭。那么囚犯剃光頭也是有很多的原因,首先呢,便于這些囚犯今后在獄中的集中管理。畢竟這些人都是因為犯罪而入獄的,心中起初難免有不平和憤怒,這時候刷刷他們的銳氣很有必要。后來人性化一點,就都理成了平頭。這么一來,讓外人看起來舒服了很多,畢竟理平頭的人不在少數。只是人們都喜歡按相貌來觀察別人,這就產生了很多不必要的想象。怎么說呢,有的人眼睛里藏著毒。”
“看來你對平頭很有研究。”我的聲音很冷,口氣是挖苦,還包含了譏諷。但是,我的心卻一點點地往下沉。
“經驗。想搞理發,不得多研究一點?”
老頭兒一邊跟我聊天,一邊繼續手上的動作。我再次迷茫起來,對他的職業產生了更大的懷疑。
好在老頭兒并沒有注意到我的情緒變化,一會兒,讓我移步到洗臉架邊洗頭。
“你也老大不小了吧,該有女朋友了。”
老頭兒在我頭上涂上洗發水,并在我脖子上系了條白色毛巾。
從中間到邊緣,他洗得很仔細。我瞇著眼睛偷偷窺視一下臉盆里的水,早就變成了地下水般的污濁。想起來了,我應該有二十幾天沒有洗過頭了。
一遍水過后,老頭兒又端來第二盆水。
我的羞愧感已經達到極致。我寧愿頭發臟下去,也不愿意讓一個和父親般的老頭兒,為我清洗殘留污泥的頭頂。
正當我想反抗時,老頭兒說洗好了。
一站起來,有點頭輕腳重的感覺,以至于站立不穩,在紅色的六角地磚上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上。
好在老頭兒眼神很好,手上的勁頭也大。就在我即將倒地的時候,他及時攙扶住了我。
“失重了,這很正常。你一直低著頭,造成腦部供血缺氧,所以就產生了暈眩。沒什么問題,坐一會兒就好了。”
扶著我來到旋轉椅上,老頭兒反身走向飲水機,又取來一杯水。緊接著,他轉身進了里面的小房間,不多時出來,手中多了一個盤子,盤子里盛著幾個冒著熱氣的包子。
“你要不介意的話,嘗嘗我的手藝,算是地方小吃吧。沒客人的時候,我就沒事找事,蒸個饅頭弄點包子什么的,防止老年癡呆。現在豬肉很貴,肉放得少了點。不過,味道還可以。”
老頭兒說著,還是嘿嘿一笑,沒有多少肌肉的臉像極了鄉下的父親。那時候,父親的責備和謾罵不分時節和地點,像海里的潮水,一波趕著一波,沒有停息的意思。
“洗頭,其實也是為了減輕身上的負重。頭發臟了不及時洗,頭部就有了重量感,頂著一身煩擾一樣,說不清有多難受。你們送快遞的,風里來雨里去,那些看不見的灰塵難免沾染上身,這時候你就不能偷懶,更不要把累當成借口。洗頭就是一種很好的放松。這年頭沒有誰不累著的,只要你還活著。”
干瘦的他說起話來一環套著一環。也許為了轉移我的注意力,他邊說邊走到門口,站在門前抽起煙來。煙霧從門口飄來,我貪婪地吸了口,心肺一時通透起來。精神一恢復,眼前的包子立刻誘惑著我,空氣中除了煙草清新的香味,還有包子散發出來的誘人氣息。我再也矜持不了了,抓起包子就往嘴里塞。
香,還有說不出來的甜。
包子一共六個,一下子就讓我填進肚子四個。這時候,老頭兒抽完了煙,來到我跟前:“怎么了,沒對上胃口?”
“不,不是,挺好吃的,我,我都吃飽了。”
“我告訴你,年輕的時候,我一下子可以吃九個。那時候,一吃飽肚子,渾身上下就是一塊堅厚的鋼板。飯量太少,體力也就打了折扣。你干的可是體力活,消滅它,別留著。”
老頭兒說著,又是嘿嘿一笑,在他的笑容中,化解了幾多尷尬。
“最后一道工序,吹一下頭發,然后簡單修飾一下,這就好了。”
吹風機呼呼的風聲,讓整個身子也跟著熱烈起來。我往小鏡子里一瞧,我突然變成另一個人了,鏡子里的年輕人,一臉朝氣。
“行嗎?要不滿意,你及時告訴我。”
“很,很滿意……”
我站起來,不住地點頭。伸展一下僵硬的腰肢,趕緊伸手往褲兜里掏。不料,“哐當”一聲脆響,一把鋒利的螺絲刀掉在地上。
老頭兒眼尖,馬上彎腰撿起了螺絲刀,放在我手上。“收好了,以后別帶在身上,小心扎了自己。”
一陣顫栗過后,我終于掏到了錢,從四張十元票子里,抽出三張,放在老頭兒手里。“師傅,謝謝您。”
老頭兒笑著把錢還給我:“第一次,我不收錢,這是我的規矩。”
“這,這怎么行!”
“不必客氣了,都是過來人……”
我一時驚愕,仔細端詳著老頭兒的臉,他的笑容把皺紋擠開了,像極了父親沒有生氣時的模樣。
(傅友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小說見于《長城》《四川文學》《中國鐵路文藝》《草原》《福建文學》《莽原》等。)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