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世勤,中國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等刊,并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刊選載。出版長篇小說《愛若微火》、小說集《牛背山情話》等多部。
2022年8月18日,這天是星期四,天清氣朗,在對比了幾家大酒店之后,最終確定入住櫻桃園山莊。,山莊很小,主體只有三排小房,不高,都是兩層;住客不多,十分僻靜,很適合寫作者的孤寂與沉潛。簡單安頓之后,我在寫字桌上方的墻面上,掛上了《泰安行政區劃》和《泰山旅游線路》兩張地圖。攤開兩個筆記本,一本標注為“深扎筆記,資料泰山”,一本標注為“創作手記,片段構想”。然后給中國作協創聯部匯報相關情況,得到表揚:“這才是真正的深入生活。”再與家人通話,想起這些年的不易和當下面臨的新挑戰,妻子一度流下眼淚,我也涌起陣陣心酸。這些年一路走來,一次次的重新開始,一次次的從心出發,作文不易,做人更難。我默然走出房間,靜謐的夜晚,院內無人,巍然高聳的泰山近在眼前,像人,像神,像天堂,像人間。泰山默不作聲。此時,母校李春波老師從微信發來鼓勵:泰山老奶奶會保佑你的!九十高齡的宋遂良教授也說:看你清明美麗的文字,說明你心態平和,超然物外,你已經學會了冷靜地看悲劇,豁達地待人生。
我攤開手頭的便簽,先是列出了二十多項采訪計劃,然后又打出了十幾個需要解決的問號。我知道一切不可能一蹴而就,只能螞蟻搬家,蜜蜂釀蜜,野豬拱地,老牛反芻,屎殼郎推糞球,以時間換空間,以小勝積大勝。有一種失敗叫占領,有一種勝利叫撤退,有一種成功叫平庸,有一種前進叫徘徊,有一種目標叫沒目標,有一種捷徑叫沒捷徑。
手頭的資料并不全,只能有什么先看什么。《泰安五千年大事記》《泰山與中華文化》《泰山,一個民族的精神家園》《泰山何以獨尊》《泰山旅游四十年口述史》《泰山故事》《泰山風物傳說》《古老的泰山》《泰山研究論叢》《泰山歷代文史粹稿》,數十種書籍厚厚地堆滿一桌。我一邊仔細翻閱,一邊從中撿拾泰山的骨肉和歷史的碎末。
視力與讀書的需求早已不相匹配,尤其是晚上。長夜難眠,時間寶貴,只能觀看相關的影視資料片,比如《泰山玉冊迷案》《乾隆封山之謎》《攀登的脊梁》《泰山脈動》《挑山》等,我甚至重新觀看了一遍電影《廬山戀》。一座山,一對戀人,還有當時那濃重的社會信息。
上山的路主要有三條,中路紅門線,東路天外村線,西路桃花峪線。每條線都要走一走,遠看泰山是泰山,近看泰山還是山。橫看成嶺,側看成峰,仰觀有萬丈,俯察致千里。它可以叫岱山,可以叫岱宗,可以叫岱岳,可以叫東岳,可以叫泰岳。這就是泰山。多年前登過泰山,但主要是為看風景,甚至是為打卡,不需要任何背負。但這次不一樣,我必須得走近它,走進它,走盡它,把它變成我,把我變成它。否則,一切免談。
我從西路桃花峪上去,坐上索道沒有停留,直奔山頂碧霞祠,心意中是先給碧霞元君報個到,跟她說說話,聽聽這位泰山第一負責人是怎么看待泰山的。碧霞元君早就在泰山上,原本正常的塵瞳俗眼是不應該看見她的形象的,但為了能讓大家看得見,摸得著,說上話,當地人就塑了她的身。當然,這種臆造出來的形象與每個人心目中的形象根本沾不著邊。
從東路天外村上,每次上到升仙坊,我就會停下來,不肯輕易邁出下一步,然后選擇往回走。更多時候,我喜歡坐在經石峪那面石坡上,每次選擇一個字坐下來,一坐半天,如是我聞,如是我聞。當然,我也喜歡夜間的萬仙樓,那里燈火輝煌,群英聚會,三界相通,暢所欲言。可以一邊互動,一邊中立;一邊旁觀,一邊內生;一邊言說,一邊見證;一邊介入,一邊超越。在這兒,所有的無限都有限,所有的有限都無限。
中路紅門線曾是御道,一邁腳就是孔子登臨處,望一眼,便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風吹義柏,踏石醉心,云步天橋,萬年古韻。王羲之的“龍”字,有可能還在山上飛;白色的仙羊,正從巖縫中蹦出;呂洞賓和張果老可能正在下棋;山道上可能不期然就會遇見做個夢就能懷孕的牡丹女;千年人參修煉而成的紅孩兒可能就緊緊跟在自己的身后;云逸尼姑的誦經聲正鋪滿山道;周童和竹仙女繼續譜寫著他們的愛情傳奇。
僅有十幾戶人家的櫻桃園村,仙霧繚繞,一面小山坡上散布著茶園、果園、小瀑布、飯莊。有一只黑色的小狗,每次都是它在村頭迎接我,第一次就不認生,仿若老友,熱情坐等,而且主動引路,自櫻桃園村一側,穿茶園,過花叢,踏野徑,跨山溪,去到對面的杜家莊。我走它走,我停它停,尾巴搖著,一雙充滿稚氣汪著清亮的狗眼不停地回望我。擺擺頭,吠幾聲,顯擺著一個向導的威嚴和職責。一路上山溪清澈,流水潺潺,手泡進去,但見紅潤,掬一捧,十分清爽。路邊的各色牽牛花,白的粉的紅的紫的,競相開放,而且第一次遇見在花叢中飛舞的黑蝴蝶。
有時,出櫻桃園山莊后門,我會向右拐轉,沿杜家莊一線向上,待行至半山坡后,再跨過澗溪,從櫻桃園村這邊轉下來。這時,蹲坐在櫻桃園村頭的那只小黑狗,會顯得很不高興,埋怨似的朝我吠幾聲,我理解它的意思應當是在質詢我:今天你什么意思,為什么要拋開我?我摸摸它的頭,叫它一聲,神狗,泰山神狗!
它肯定早已認定我是它的朋友。你不是想了解泰山嗎?那你一定離不開我。它認為的沒錯,它是泰山的原住民。
與泰山學者周郢通話。這個曾經的天才少年,十四歲就寫出了研究泰山的名篇《泰山歷史紀年》,初中畢業后完全通過自學進行學術研究,如今數十種研究成果蜚聲學術圈內外,著作等身,構建起了自己的學術體系,被選為全國人大代表,走進了人民大會堂。
專程拜訪皮影非遺第六代泰山派傳人范正安。這個當年五歲入行的窮小子,苦心孤詣,一生堅守,將泰山文化完美融入皮影之中,從汶河兩岸走向北京,在長安街開辦皮影劇場,年近八十歲時把皮影戲演到了聯合國。
長我三級的大學師兄王恒明,從一個學院派教授,已經成長為一名中國博物地圖的創建者和貢獻者。他通曉世界歷史,熟稔中國文化,長發飄飄,思維敏捷,隨便一個知識切口,都能打開他一整天停不下來的話匣子。二十多年的時間里,他在全國布展了三百多座博物館,類型涉及足球、考古、科技、教育、紅色、民俗、物產、城市規劃、旅游。我曾多次跟他在他所創辦的奉高書院探討:為什么泰山茶叫女兒綠、女兒紅,而不可以叫泰山碧霞綠、泰山東岳紅;泰山上的挑山工到底挑出了什么;泰山石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泰山到底是方的還是圓的;它真正的高度是多少。
泰山腳下德養老服務中心的一班老人都是活寶,他們越來越活出了他們應有的樣子。他們很輕松就會說出這樣一堆話來:垂頭喪氣會顯得矮;是金子總會花光的;人生就像心電圖,一帆風順你就掛了;你要多穿衣服,別凍著我的全世界;三觀并不是關你什么事、關我什么事、關他什么事。
為更好地消化資料,深度積累,實現與泰山的無障礙對話,我先后寫出了紀實作品《泰山生長記》,隨筆《泰山紀略》,短篇小說《復活》《花妖》,組詩《天下》,還有《諸神泰山》《汶河家族》《十八盤大調》等等,真正想寫的作品卻并沒有開工。大多時候只是像一個獵人,用一桿土槍在不停地瞄準著想象中的獵物。至于獵物什么時候能出現,出現后打得著打不著,無人知曉。
櫻桃園山莊里的櫻桃湖,差不多跟一顆櫻桃那樣大,風吹漣漪,有名的泰山赤鱗魚在湖中游動,一班垂釣者散落在湖的周圍。湖邊有通山的半截斷橋,白色,我把它看作是外面岱溪橋延伸過來的一部分。我常常漫步在這座斷橋上,看景,神思,沒有人知道我其實是一個被忽略的不拿釣竿的垂釣者,他們想的是怎么釣魚,我想的是怎么釣泰山。他們看到的是魚在湖水中游動,而我看見始皇嬴政和李斯他們在湖中的倒影。
泰山的夜很靜,萬籟俱寂,一地蟲鳴。泰山并不是單純的一座山,也不單純以風景取勝,而是肩負著天下興亡,國泰民安,如郭沫若所言:泰山是中華民族文化史的局部縮影。泰山通天,泰山自身也是天,需要它承載的東西太多太多,所以它一如極頂那塊無字碑,可能寫下任何一個字,都是多余,都屬淺薄。早年,鄧友梅曾說過這么一句話:要跟誰過不去,想看他出丑,最好的辦法,就是請他寫泰山。
寫作是孤獨的,沒有外力可借助,尤其寫泰山,需要一分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