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春夏之交,“干渴的墨西哥城”頻繁作為主角,登上其他國家的新聞:“約2100萬居民面臨缺水”“零日即將到來!或用光最后一滴水”“誰來給墨西哥城解渴”……
電視上接受采訪的墨城居民無不憂心忡忡。或許他們并不知道,此時此刻整個城市如此缺水,跟他們祖先之間的一場戰爭有關,也跟一場“殺湖案”有關——為了擴大居住面積,墨城人花幾百年時間排光了一個巨湖的水,“殺死”了湖,利用湖底平整的土地建起了偉大的墨西哥城。
墨西哥城,地球的奇跡。建城六百余年的它,不但是美洲印第安文明的遺珠,還是殖民時代歐洲文化的遠遷,更是近現代人類聚落都市化的樣板。
北邊多曠野的荒漠,南部是破碎的小盆地,中央高原之上,隆起處的墨西哥谷成了天選之地,墨西哥城就誕生在這里。近現代的百年間,墨西哥城的人口急劇膨脹近15倍,今天的墨西哥城,地鐵每天要承載千萬人次的人口流動。
然而,這絢爛的現代大城卻已經走到危機的邊緣:極度缺水。
根據最為悲觀的數據預測,墨西哥城最快將在今年6月26日迎來“零日”:這一天,城市供水系統會完全枯竭,幾千萬個水龍頭無法流出一滴飲用水,工廠無法開工,日常生活無法持續,城市進入崩潰之境……

讓我們用倒流的時間線索,追溯這場巨大水危機的脈絡:
2024年5月,墨西哥城郊舉辦傳統祈雨儀式,陽光在煙塵下顯得更加灼熱,參與者的表情看起來十分焦灼。不久前,墨西哥總統在新聞發布會上承認,墨西哥多地正在應對嚴重的水資源短缺。他還特意強調了城中一些高檔住宅區同樣缺水——以平息民眾的憤怒。
2024年4月,墨西哥城南部大區發生“食用水污染事件”。市民發現自來水被污染,反映給相關部門后,市政府斷然否認,導致居民走上街頭抗議。最終墨西哥總統出面回應,這才查清一個深水庫中確實有化學污染物。

2024年3月,旱季疊加區域性停水。開年以來,墨3981d4a9e53d9e92e67a86f9f179eead西哥城的自來水供應持續不穩定,多個社區已缺水數周甚至數月,居民生活受到嚴重影響。
2024年2月,“零日論”甚囂塵上。墨西哥城供水系統產能創新低,有官員開始憂心若水位繼續下降,最終會降到整個系統無法運作。經過計算預測,如果6月底再不下雨,屆時水網將無法供水,這便是“第零天”。
2024年1月,氣溫不正常上升導致墨西哥城的藍花楹提前兩個月開放,這是個美麗而危險的信號。與此同時,墨城一些地區的保障送水車從一周兩次減少到一周一次。
2023年,《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氣候狀況》報告顯示,厄爾尼諾現象和長期氣候變化重創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區。干旱、熱浪、野火、極端降雨和創紀錄的颶風,對民眾健康、糧食和能源安全以及經濟發展影響重大,而墨西哥是該地區變暖速度最快的國家。

2022年,墨西哥城人口數據為21,671,908,位列全球城市規模排行榜中第五位。已經用了四十多年的供水系統頻現疲態,快速的城市沉降讓輸水網絡管道出現多處破裂滲漏,水大量流失,進一步導致城市用水成本升高。
2021年的水文報告顯示,墨西哥國土的85%已處于干旱狀態,中部地區的湖泊、水庫水位降低到危險狀態,首都墨西哥城有近一半的用水需要從遠處進口調配。
……
誰能想到,這頻繁響起缺水警報的城市,曾是一座建立在五大湖之上的聚居點。那么,墨西哥城原本巨量的水,到哪里去了呢?
墨西哥城的前身,是湖上城市特諾奇蒂特蘭,由印第安阿茲特克人在墨西哥高原建立,從地形上看,這座小城就像被巨人小心捧起的明珠。


如果從天空俯瞰,地球上最長的褶皺山系是條“豎著的線”——北起阿拉斯加,南到南美洲最南端的火地島,將南北美洲大陸的西線勾勒出來,綿延1.5萬千米,構成了太平洋一側最壯觀的邊沿線。在北美洲和中美洲交接的地帶,海拔兩千多米的墨西哥高原便坐落在這條“線”的中部。高原之間有盆地群,其中最大盆地的最低洼處,匯集了五個湖泊,以巨湖特克斯科為首。湖畔谷地似人間天堂,溫度穩定,水源豐沛,動植物豐富,一萬年前便有人類活動的蹤跡。
七百年前,阿茲特克人避戰逃到這里,在湖中一個小島上建立了特諾奇蒂特蘭城。因為土地不夠,天才的印加人創造了一種漂浮在水上的農田:墨西哥架田。首先用蘆葦做成木筏并打樁固定,再在筏子上填充兩層加厚的湖泥混合物,整體沉入水中約1.5米,建好后即可種植。這種架田能隨時補充基質,從而保障土壤肥力,一年之中可以收獲五季,生產效率極高。架田在湖泊、溝渠之間鑲嵌分布,湖岸樹木叢生,不但可以防風固堤,也為周圍的動物保留了棲息場所,可以說這是人類農田樣式的生態楷模,也是全球重要的農業文化遺產。

十六世紀,西班牙人來到特諾奇蒂特蘭城,看到這座近乎神跡般存在的聚落:大湖圍繞著一座城,以城為中心有水道縱橫交錯,獨木舟載人、運貨穿梭其中,幾條石筑堤道通往湖岸,湖中人工湖田網狀分布,其上種植的農作物郁郁蔥蔥。西班牙人驚呼這里是“美洲的威尼斯”,然而有歷史學家寫到這段歷史時,忍不住唏噓感嘆,因為從此刻開始,特諾奇蒂特蘭城好景不長。
喜歡便去搶奪,這是殖民者的本性。很快,西班牙人占領了這座美麗的城市,并在廢墟之上修建了最早的墨西哥城。是的,廢墟。西班牙人幾乎是拆掉了整座城。他們驚嘆于城中雄偉的阿茲特克神廟,便將它拆毀,用建筑材料修筑了至今仍矗立在墨西哥城中的墨西哥大教堂。直到1978年,因工人的無意挖掘,被抹去的神廟遺址才重見天日,以殘垣斷壁的狀態,與墨西哥大教堂并肩而立,成為世界文化遺產。
然而,西班牙殖民者做得最瘋狂的事,并不是將神廟偷天換日,而是花幾百年的時間,幾乎排干了巨湖特克斯科的水。縱觀人類歷史,也不得不感嘆,這絕對是能排進前十位的“人類最瘋狂舉動”。這個被西班牙人用desagüe (西語:排水溝)來命名的工程,徹底改變了墨西哥城的水文情況,對當地的供水狀況產生了重要影響,無論在環境學還是歷史學上,都常常被認為是“人類從根本上重塑環境”的極端例子。
自此以后,特諾奇蒂特蘭城消失,墨西哥城出現。


眾多歷史學家分析當時西班牙人的心態:有人說他們是習慣了干旱氣候的民族,受不了湖區的潮濕和每年雨季的洪澇;也有人說,是因為占領之后幾十年,殖民者大量涌入,島中城的土地已經容納不下這么多人口。其實,當時西班牙殖民者是可以選擇搬遷的,然而他們卻選擇了另一條路:排干特克斯科湖,獲得新的陸地面積,擴張城市。他們用數百年的時間,在墨西哥高原的山區之間修建排水通道,將湖水引入帕努科河的上游地區,最后通過河道排進墨西哥灣。這個漫長的排水過程,一直持續到20世紀初。
數百年里,無論誰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水退人進”的政策都被堅持了下來。據估計,幾百年間共有百萬噸級的水被陸續排掉,剩下的水域大部分被填土圍堵,湖區、運河逐漸被廣場、街道替換,墨西哥城的人們如愿在平整的、干涸的湖底陸地上,擴建出一個整整齊齊的城市。
一開始,這座巨城是人類在近現代創造的奇跡,而生態的報復還在緩慢準備著,暫時還沒有到來。
1900年,墨西哥城人口只有34.5萬,占全國人口的2.5%。接下來的一百年,隨著工業的發展、歐美資本的注入,墨西哥城的人口開始急劇膨脹,幾乎每十五年翻一番。到如今,墨西哥城都會區已經有2,100萬人,占墨西哥全國人口的17%以上。放眼全球,也算是城市中的巨無霸。


人口增長如此之快,和兩個條件有關,第一是墨西哥城原本極其優良的自然環境。它地處北緯19°,有充足的陽光,又因海拔超過兩千米,所以并不炎熱。可以說是冬無嚴寒,夏無酷暑,被稱為“溫和高原”“世界春城”。雖然一年之中的主要降水只在6月底到9月底的雨季,但在湖泊生態沒有被嚴重破壞的前提下,雨季的水能被大量留存在地下,以供旱季使用。其次,到20世紀,這個西半球最為古老的城市,也成了城市化最快速、最成功的城市之一。不光是墨西哥人聚到此處尋夢,全球各地,尤其是歐美資本也看好它,紛紛到此處來博取更大的回報。
然而,墨西哥城“排水要地”的基建模式,注定了它越發達,對自然水循環的破壞就越嚴重。從19世紀開始,伴隨著市區的快速生長,自然的地面逐漸被硬化或者用來修造建筑,能容納雨水自然滲透的土地越來越少,整個城市所在的谷地逐漸喪失了天然的蓄水能力……到最后,市區本身已經無法給自己供水了,墨西哥城像一只巨大的吸水怪獸,逐漸向外擴張開發、向地下索取,人們這個時候才發現,多米諾骨牌早就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早期,墨西哥城為了解決飲水問題,向地下打了數百口深水井。同時為了將深水井中的水取出、凈化、運輸,耗費了巨額的能源資金。與此同時,城市快速沉降,破壞城市水網。墨西哥城就像體型龐大的巨人,將原本的湖底踩在腳下,這種地層其實相對松軟,當地下水被抽取過度,卻又無法迅速自然補足,整個城市的地基就會因為缺水而“干癟”,直接導致市區迅速沉降。
墨西哥城的沉降速度之快,舉世矚目。
上個世紀50年代,市區的年均下沉率為25厘米,更為可怕的是,每個區塊的下沉速度不一樣,有的地區放緩到每年9厘米以下,有些地區卻以每年40厘米的速度下沉。

不均衡的城市沉降,污染了所剩不多的地下水,同時還在不斷破壞地底的供水網……這一切都使得墨西哥城的水供應愈發困難。而墨西哥城的沉降無法停止,除非古老的湖床被徹底壓實。根據科學家計算,就算是墨西哥城再也不新增建筑,整個城市最終還要下沉30米——這個距離,足以破壞人類修建的任何供水網絡和污水處理網絡。這個過程中,供水管網的破裂滴漏會帶來大量的水資源浪費,污水網絡的破壞則直接滲透污染地底深處的地下水……于是,負反饋的循環將墨西哥城逐漸拖入越來越“渴”的狀態。而昔日墨西哥城的驕傲——庫察馬拉供水網絡,如今已經成為讓全城水務人員疲于奔命的、到處都是漏洞的系統。
近年來的全球氣候變化,給了墨西哥城早已失衡的水平衡更嚴重的打擊。雨季縮短,降雨減少了,但是更猛烈了。氣候學家觀察到,近幾年并非只有墨西哥城遭遇水危機,整個墨西哥在近幾年都是全球最為干旱的國家之一。當雨來得又猛烈又短暫,墨西哥城目前的自然水循環系統和蓄水系統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水流失,甚至造成災害,卻無法存儲到旱季使用。墨西哥城的自循環系統就像一塊已經破碎失效的海綿,在極端氣候條件下,完全可能從干旱到水災之間兩極反轉,瞬時切換。

有悲觀的預測認為,墨西哥城終將回歸成為高原季節性湖泊,伴隨著干旱,短暫卻暴烈的雨季洪水破壞性會越來越大。還有人擔心,墨西哥城會同時受到地震的強烈威脅。墨西哥整個國家都在環太平洋火山帶上,而墨西哥城地基的缺水、快速的沉降,讓這座大城比別的城市更不穩定。
面對嚴重的缺水危機,早有能人志士提出過許多解決方案,試圖挽救這座巨城。當地人寄希望于建立強大的雨水收集系統,升級廢水處理方式——總之就是開源節流,雨季盡可能蓄水。同時,墨西哥城的水務部門也做出了新的計劃,將開挖新井并建設水處理廠。
墨西哥城的命運,終將在歷史上留下一個深刻的篇章。
(編輯 周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