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阿來是具有強烈生態意識的當代作家,其植物書寫呈現出鮮明的特色,具有獨特的高原地域性,兼具詩意表達。阿來的植物書寫表達了他對自然生態環境的關注,對人類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期盼,也寄寓了他純凈、美好的文學理想。
[關鍵詞]阿來? ?小說? ?植物? ?文學理想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3-0084-04
阿來,一位用漢語寫作的藏族作家,20世紀80年代初期開始詩歌創作,第一部詩集《梭磨河》以家鄉的河流命名。80年代后期開始小說創作,1989年出版第一部小說集《舊年的血跡》,1998年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塵埃落定》,之后陸續出版中短篇小說《月光下的銀匠》《格拉長大》《遙遠的溫泉》,中篇小說《山珍三部》(包括《三只蟲草》《河上柏影》《蘑菇圈》),長篇小說《空山》《格薩爾王》。
阿來從小在藏區長大,優美的自然環境造就了他獨特的生態觀,對他之后的文學創作產生深刻影響,對藏區植物的書寫成為阿來真實情感的表達。阿來清醒地認識到藏民族文化與漢文化之間的碰撞和交互,藏民族獨特的信仰和漢民族文化中對自然的敬畏共同造就了阿來對自然植物的志趣,拓展了他的創作視野,豐富了他的創作主題。阿來常年行走在高原和雪地之間,與大地、星空為伴,在年少時撞見外面廣袤世界的同時,自然也目睹了現代文明對生態環境造成的破壞,因此阿來對人類破壞自然的活動進行反思和批判,表達了對人類與自然友好共生的期待。
阿來的作品刻畫了許多植物意象,其中大部分是高原獨特的植物,它們代表著家園故土,是阿來鄉土情懷的體現。植物是大自然的一分子,是和人類平等的生物體,也是阿來轉身回望故土時最真實的存在,因此植物在阿來的文學創作中占據著獨特的地位。阿來通過詩意的表達來書寫對高原植物的熱愛,這些植物寄寓了他自在、純凈、美好的文學理想。同時,阿來基于對當下生態問題的反思,強調對自然和諧、人性美好的珍視。
一、阿來植物書寫的特色
阿來是具有強烈生態意識的當代作家,其小說中的植物書寫紛繁密集。阿來行走在川藏大地上,對植物有著天然的親近感,他筆下的植物是與人平等的生命個體,是鮮活的生命,具有獨特的個性。
1.植物書寫的地域性特色
阿來以曾經生活過的故土——嘉絨藏區為寫作背景,以青藏高原的風貌作為書寫對象,因此他筆下的植物帶有鮮明的地域特征。嘉絨地區由青藏高原、若爾蓋草原以及與草原緊挨著的岷山山脈和邛崍山脈組成,這片生態凈土成為阿來筆下精彩故事的發生地,遼闊的地域和高原獨特的環境也滋養了阿來筆下的各類植物。
在阿來的作品中,植物是展現嘉絨高原地區生命力的重要元素。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植物是“蟲草”,蟲草生長在高原上,是一種寄生在昆蟲幼體上的子座與幼蟲尸體結合形成的生物體。在小說《三只蟲草》中,采挖“蟲草”成為敘述的主線。“它不是綠色的,而是褐色。因為從內部分泌出一點點黏稠的物質而呈現出亮晶晶褐色。”“看見蟲草芽就豎立在殘雪的邊緣。一邊是白雪,一邊是黑土,樹立在那里,像一只小小的筆尖。”[1]主人公桑吉為了減輕家里的生活負擔,逃學去挖蟲草,他看到的是沒有被污染的原始蟲草,它們自由自在,充滿生命力,是藏區一道獨特的風景。另一個經常出現在阿來作品中的植物是“青稞”,小說《永遠的嘎洛》中,“最終還是這個姑娘在這片黑土中撒下了最初的一把青稞種子。這個女人撒這一把青稞種子時,身上也經過了嘎洛的點播”。《行刑人尓依》中,“傳說,那個時代剛剛開始,甚至能結十二個穗子的青稞。”小說《血脈》寫道:“他說在這只有青稞牦牛和喇嘛的地方,我的姓都是獨一無二的。”[2]青稞是青藏高原上的農作物,是高原人的生存依靠,是阿來筆下藏區特有的植物意象,也是藏區文化的展現。
《蘑菇圈》中的松茸、灌叢、高山柳、繡線菊、蕁麻苗、蕨菜根、野薺菜,《河上柏影》中的岷江柏,《荒蕪》《空山》中的小麥,都是生長在青藏高原上的植物,自在、純凈,生命力旺盛,充滿生機。作者通過這些植物展示藏區獨特的生活方式和自然景觀,也表達了對它們的珍愛。
2.植物書寫的詩意敘事
阿來最初是以詩人的身份登上文壇的,因此早期高原藏區的生活經歷,加上他的詩性筆調,形成了他獨特的文本質地,“我們在他的文字中,深深地感受到了一個藏族作家出色的想象力,象征、寓意的建構,詩意的氛圍”[3]。在阿來對嘉絨地區的書寫中,故土的山川河流、藏地的原生態自然風景不可或缺。
阿來的植物描寫盡顯審美意蘊,不僅起到了烘托故事情節的作用,也體現出他對植物的真摯熱愛。植物在大自然中本就是美的存在,而作者書寫植物時不僅僅是對其外觀進行描繪,更通過詩意的語言展現了植物的生命力。“右邊的櫻桃樹葉子鮮綠,一點點風,只有一點點風,就晃動每一片葉子,混動每一顆未成熟的果實,嘩嘩作響,像一個神經質的愛笑的姑娘。”[4]在阿來的眼里,一朵鳶尾花的開放充滿了生機,一顆櫻桃樹也有屬于自己的生命和活力。阿來能夠輕松地融入大自然,去感受和聆聽大自然的一切。草原、森林、河流,各種各樣的花草,都是阿來的書寫對象,在他的筆下,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充滿了靈性,人和自然的和諧共處成就了一幕幕獨特的詩意美境。
阿來說他有兩個很欽佩的文學導師:惠特曼和聶魯達。惠特曼是一位人文主義者,自由散漫,敏感,對生活充滿熱情,他的詩作描繪生活之地的山水,歌頌大自然的美好。《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是聶魯達早期的代表作,詩人以充滿想象力的創作表達強烈的情感,“我仍然記得,他怎樣帶著我,用詩歌的方式,漫游了由雄偉的安第斯山脈統轄的南美大地”[5],將自己與山川大地融為一體,歌頌自然,也記錄下南美土地上人們的生活。這兩位大師對自然的關注以及詩意的寫作無疑對阿來的植物書寫產生了深遠影響,阿來同樣以帶有詩意的寫作方式書寫高原故土的植物,記錄下高原藏區的生活和藏區人民獨特的精神追求。阿來的文學創作始于詩歌,在之后的小說創作中他也沒有放棄對詩意的追求,帶著對植物細致敏感的觀察,他用詩意的語言還原植物的本真形態,歌頌大自然的美好。阿來坦言創作的美更多的是描繪遵從“愿意發生”的事情,對于他而言,與植物進行深刻對話,富有詩意的表達是他進行文學創作的姿態。這種獨特的表達方式使得阿來的作品充滿藝術魅力,為讀者呈現出一幅幅鮮活而深刻的自然畫卷。
二、阿來小說中的文學構建
阿來的植物書寫具有高原地域特色,兼具詩意的表達。阿來通過細致的觀察,將充滿生命力的植物融入故事中,再現嘉絨地區的安靜與美好。阿來的創作不僅觀照現實生活,還對生態問題予以關注和思考,表達對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期盼。阿來通過對植物的書寫創建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文學天地,蘊含著濃厚的文學理想。
1.阿來小說中的自我構建
在阿來的小說中,植物與人關系密切。《三只蟲草》中,三只蟲草的故事與少年桑吉的成長歷程交織在一起。桑吉有三只蟲草,第一只蟲草成了書記的杯中之物,是職場晉升的工具;第二只蟲草沒有肩負起人們賦予它的神圣使命,未能拯救老人的生命;第三只蟲草在一眾蟲草中尋找著歸宿,擁有未知的命運和不確定的未來。
將阿來與蟲草對照,可發現二者有相似之處。蟲草是褪去了神秘外衣的普通高原植物,是生長在嘉絨藏區的鮮活生命。它們生活在高山草原上,在和諧簡單的環境下茁壯生長,阿來同樣是在封閉的自然環境下長大。原生態安靜和諧的自然環境讓蟲草得以成長,它們簡單、純潔,阿來也是如此。“我慶幸在我故鄉的嘉絨土地上,還有著許多如此寬闊的人間凈土。”[6]高原的環境滋養了阿來,純潔干凈的嘉絨土地養育了阿來,對于高原的植物和阿來而言,這片土地意義非凡。蟲草走出大山后被賦予未知的神秘意義,它們的價值被不斷放大,面臨著不可預測的未來。在高原自然環境中成長的阿來,沒有放棄對知識的追求,也沒有停止對外面世界的探尋。小時候以為很大的村子,長大后才發現不過是縱橫在山區之間的溝壑,曾經以為的美好被打破后,阿來便一心想要沖出那個小世界。于是,他成為修水電站時的一名推土機手,成為馬爾康縣城里面的一名中學老師……走出大山會有什么樣的未來,是未知數。阿來用第三只蟲草的命運折射曾經的自己對未知世界的迷惘。
蟲草本身的價值和意義并不是重點,未來是掙脫還是沉淪,才是作者想要追尋的,蟲草隱喻著嘉絨地區人民身上的簡單和美好,如同從藏區走出來的阿來純凈自然。
2.阿來小說中的生態觀
阿來作品中對植物的書寫反映了他對生態問題的關注以及對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期盼。現代社會的快速發展,誘使人們無節制地開發自然資源,在大自然中追求人類利益最大化。汪樹東曾指出:“現代人渴望探索世界,征服自然,征服未知,同時也實現自我,但是因為沒有生態意識的自覺引導,現代人的腳步所過之處,往往只能踐踏出荒蕪。”[7]曾經的大片森林被家鄉的村民砍伐,剩下的只有樹樁;突如其來的森林大火讓那些百年古樹消失得無影無蹤。面對這樣的景象,阿來深刻意識到人類活動對自然環境造成的巨大破壞。因此,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回歸自然,倡導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其創作反映了他的生態觀,即自然界中的一切生物都有生存、繁衍的權利,與人類共同享受自然的各種條件,人類應該成為自然的一部分,而非自然的主宰。
《空山》中,由于修建萬歲宮的生產運動,機村的大量樹木被砍伐,光滑的樹皮最后如同一張“死獸身上的腐皮”,失去森林的藏區也失去了異乎尋常的美麗。貪婪促使人們對森林隨意采伐,一步步剝奪樹木生存的權利,將它們的生長之地占為己有,把它們的價值索取殆盡。但在阿來的眼中,人類不應該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而應該與植物平等相處。《空山》中,村民大肆砍伐森林;《輕雷》中,村民偷取原始森林中的珍稀樹種;《河上柏影》中村人對岷江柏無止境地開采……阿來對人類的破壞表示批判和激憤,引發讀者關注生態問題,對于現代文明發展下的人類行為進行反思。但《蘑菇圈》中,斯炯澆灌松茸時,也會照顧到周圍的植物與動物;《三只蟲草》中,桑吉會忘記拿蟲草換錢,只是單純欣賞蟲草的生命力……阿來依然對文明的發展充滿期待,對美好的人性充滿期待。批判與期待交織在一起,呈現出人與自然關系的復雜性。
“阿來的文學自始至終所謀求的都不只是人與人的相互理解相互溝通,而是致力于一種更大的連接,是人與萬物的深度對話,是自然對人的肯定和人與自然的應許。”[8]阿來筆下的植物不是被人剝奪了生長權利的物件,而是與人有著同等權利的鮮活生命。《云中記》中,阿來以鳶尾花綻放作為結尾,仁欽回家后看到唯一的鳶尾花苞開花了,憂郁、鮮亮,仿佛一只藍精靈。阿來用詩意的語言表達了他對自然的敬畏,自然界眾生平等,人類在大自然中得到慰藉,理所當然也應該尊重自然萬物。
3.阿來小說中文學理想的構建
阿來一直作為經驗者來敘寫對文學以及人的關注,他曾說:“真正的文學是人類普遍精神生存狀態缺陷的檢討。”[9]因此他基于對當下生活和生態環境的關注,來探尋和發現人性中的美好。生態批評學者魯樞元說:“就現實的人的存在來說,人既是一種生物性的存在,又是一種社會性的存在,同時,更是一種精神性的存在。”[10]對精神和物質的雙重追求是人的本能欲望,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對物質生活的追求不斷增加,阿來認識到人們對物欲的極致追尋,因此開始思考人應該有超越物欲的精神追求,即呼喚人性的溫暖和美好。
《塵埃落定》中,罌粟是人類欲望的象征,罌粟傳入嘉絨地區后便一直被人們追捧。開花的罌粟身姿搖曳,同時也使身為土司的父親和哥哥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情欲高漲,最終走向死亡。罌粟在此時成為情欲的象征,在人性的深處它不被束縛,盡情盛放。它每一次快速生長都加速了土司王朝的戰爭進程,種植罌粟可以得到銀子,麥其家族為了保衛種植權利,發動了多次戰爭,家族也因此而沒落。為了爭取到更大的利益,人們大面積種植罌粟,而精神狀態則在對經濟利益的追逐中走向萎靡。如果說土司制度的滅亡是必然,那么人們對罌粟的追求必定是最大的導火索,人性的缺點與不堪在罌粟面前暴露無遺。
《蘑菇圈》中,人們認識到松茸的價值后,對松茸趨之若鶩。工作組的到來導致機村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松茸成為發財的手段,人心在松茸漲價的同時逐漸走偏。經濟發展導致物欲熏心,黑心商人處心積慮找到蘑菇圈以獲得最大利益,丹雅則采用現代科技尋找阿媽斯炯最后的蘑菇圈。然而在阿媽斯炯眼里,蘑菇圈是朋友,也是她一直守護的希望,阿媽斯炯賦予了蘑菇圈生命和向上生長的熱情。
阿來借助植物描寫,表達出對生命和溫暖人性的追求。“我愿意寫出生命所經歷的磨難、罪過、悲苦,但我更愿意寫出經歷過這一切后,人性的溫暖。即便看起來,這個世界還在向著貪婪與罪過滑行,但我還是愿意對人性保持溫暖的向往。”[1]無論是機村的森林、岷江柏,他們都是物欲的化身,阿來通過對他們的書寫批判人們對物欲的癡迷,也表達了他對美好人性的追尋。即使社會的快速發展讓人們忽視了植物的生存空間和權利,但阿來的寫作依舊體現了在此進程中人們身上所保留的美好,即自在、溫暖而又美好的人性。
阿來的植物書寫充滿地域色彩,展現了嘉絨藏區獨特的風光與文化。阿來眼中的植物不僅僅是單一的生物體,而是一種文化,植物不是獨立生長,而是與人之間充斥著各種關系[11]。阿來用獨特的眼光捕捉到植物與人類的密切聯系,借用植物表達對過分追求物欲的反思,揭示現代社會發展帶給人們物質富足的同時也在不斷摧毀自然界的生態平衡,他期望人與自然能夠達到和諧共生的狀態。阿來守護著人性中留存的美好,通過記錄自然界與人的生存困境喚起人性的溫暖,通過真摯的筆觸傳達自己的文學理念,用植物的生存境況讓讀者體驗人性的陰暗與慈悲,他的作品也展現了純凈、美好的文學理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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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魯樞元.生態批評的空間[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11] 傅小平,阿來.文學是在差異中尋找人類的共同性[J].文學報,2015-8-13.
(特約編輯? 張? ? 帆)
作者簡介:郭怡君,南寧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