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與精神的雙重困境

[摘 要] 魯迅曾在《小說月報》上發表過一篇小說《端午節》。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可以發現，魯迅作為五四新文學的主將，傳統與變革是他苦心求索的時代主題，當五四落潮時，他發現傳統仍是歷史前進的重大包袱。創作于五四落潮時期的小說《端午節》反映了當時時代背景下知識分子與金錢的關系，同時也是許多新型知識分子遭遇困境的時代寫照。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在小說中進行自我剖析，將批判的矛頭直指自己，這體現的是作者的自我反思。對此，從小說中魯迅的自我剖析出發，探究當時一批知識者共同面對的經濟與精神的雙重困境。

[關 鍵 詞] 魯迅； 精神困境；知識分子；金錢； 《端午節》

一、創作的緣起：彷徨的自我與頹敗的知識階層

20世紀20年代的北洋政府財政捉襟見肘，文化教育的發展遭到重創，教職員欠薪，公務員欠俸。多所高校爆發索薪運動，而發生在1921年的新華門事件更是將索薪運動推向了高潮。此時的魯迅作為中國新興城市工薪階層的一員，對職業保障的依賴性極強，當欠薪時自然就帶來生存上的壓力。1919年，紹興周家遷居北京，但魯迅身上卻背負著許多債務。據魯迅日記中的債務記錄，此時他正受貧困所迫，從1920年8月開始去八所大學、中學兼課，甚至借過高利貸。因此，他自身的經歷或有意或無意地反映在小說創作中，成為他重視“錢”這一因素對小說敘事影響的原因，如《端午節》《白光》直接反映了金錢與知識分子的關系。此外，還有許多小說更是將“錢”滲透到主人公的形象和命運塑造中，如孔乙己、阿Q、單四嫂子等，無一不是貧窮的形象，而且他們的悲劇命運也與此息息相關。

《端午節》這篇小說創作于1922年的端午節，在動蕩時局和經濟壓力下，魯迅清晰地看到了金錢之于人的壓迫和自己所處的卑屈生活，于是他調轉批判他人的筆鋒，將筆端直指自己，正如茅盾評價的一樣：“魯迅在‘剝脫’男男女女的同時，‘也老實不客氣地剝脫自己’。”魯迅以自己的真實經歷作為藍本塑造出小說中卑屈、怯懦的主人公方玄綽。孫伏園通過分析方玄綽的職務、經歷、飲酒的習慣得出：“《端午節》是魯迅先生的自傳作品，幾乎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作者自己的材料。”因此，方玄綽的思想、行為也正是魯迅所面臨的經濟和精神雙重困境的寫照。

除此之外，魯迅的創作還受到外國詩人愛羅先珂觀點的影響。愛羅先珂曾對中國的知識階級提出過尖銳的觀點：“據我觀察所及，上海的學生、教員、文學家、社會黨、無政府黨，一點沒有犧牲自己的偉大精神，雖然他們亦許會為自己的理想而犧牲別人。”愛羅先珂看到了當時中國社會知識階層的自私與頹廢。受他的觀點影響，魯迅更清晰地認識到了自身所處知識階層的現狀，而作為一個革命者應該始終堅持自己的理想，不因群眾的冷漠而退縮、畏懼。在觀看十月革命后流亡的俄國歌劇團的演出時，他坐在愛羅先珂的旁邊，發現盡管歌劇團面對的是中國看客，依舊呈現出美妙、誠實、勇敢的舞蹈和歌唱。對此，他感到感動和慚愧，也在這當中反思自己：“我是怎么一個怯懦的人呵。這時我想：倘使我是一個歌人，我的聲音怕要消沉了罷。”這時的魯迅受到俄國歌劇團在寂寞中歌舞的影響，將自己身上的弱點看得更清楚，也在思考自己如何唱響“沙漠的反抗之歌”。隨后所作的《端午節》就更可見其對自己的剖析，文中的方玄綽和俄國歌劇團同樣都處于一種經濟上的困境，但方玄綽身上體現出來的怯懦、自利卻與俄國歌劇團誠實、勇猛、無所不愛的精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正是這種強烈的對比引發了魯迅的思考。

也就是說，《端午節》作為一篇帶有諷刺意味的小說，表現的不僅是人與金錢之間的關系，更是魯迅對自我思想的剖析，對五四落潮后頹敗知識階層的刻畫，這也正是《端午節》的獨特之處和它在魯迅的文學創作生涯中承上啟下的地位。

二、人與金錢：經濟困境的個體顯現

魯迅曾說過，“錢是要緊的。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所賣掉”。主人公方玄綽對于學界和索薪運動的態度很明顯是根據“是否給錢”來決定的。一開始認為教員聯合索薪“欠斟酌，太嚷嚷”，是因為盡管教員的薪水欠了大半年，仍“別有官俸支持”，到后來官俸也頗有些拖欠的時候，方玄綽也“更表同情于學界起來”。方玄綽是一位接受過新式教育的知識分子，又是其中較特殊的一位：既是官員又是大學教師，這也是魯迅當時的寫照。看似擁有官員和教員的雙重身份，但筆者認為官員仍是方玄綽的本職。在當時民國的體制中，官員可以兼做教員，而教員是不能兼做官員的，魯迅在1925年女師大的開學典禮中也提到“我不是專門當教員，是做官的”。但這在文中似乎有所模糊，魯迅前面說“方玄綽就是兼做官僚的”，后面又提到“這或許是因為自己正缺錢，而別的官并不兼做教員的緣故罷”。當然，魯迅并不是敘述偏差，而是有意將方玄綽置于官場和學界的雙重背景下進行人與金錢關系的剖析，將這兩個互相不對付的群體統一到一起就會發現，他們面對金錢時往往表現出相同的態度。在《端午節》完成之后，魯迅依然沒有完全擺脫缺錢的困境。其后，他又發表多篇小說和散文來談論知識分子、官員與金錢的關系。1926年，魯迅在《記“發薪”》一文中談到官員時曾說：“雖然高尚的文人學士或新聞記者將他們看作異類，以為比自己格外奇怪，可鄙可嗤；然而從我這幾年的經驗來看，卻委實不很特別，一切脾氣，卻與普通的同胞差不多，所以一到經手銀錢的時候，也還是照例有一點借此威風一下的嗜好。”魯迅在《端午節》中用“易地則皆然”刻畫出人類的自利心，也坦誠地表示自己絕非圣人。

此外，魯迅也認同捍衛自己的經濟利益是無可厚非的，甚至比要求高尚的參政權更煩難。對于所謂的“教員一手挾書包一手要錢不高尚”的言辭也借方玄綽的牢騷給予回應：“你看，還說教書的要薪水是卑鄙的哩。這種東西似乎連人要吃飯，飯要米做，米要錢買這點粗淺的事情都不知道……”魯迅長期以來就有思考物質之于社會、人類的關系，當他處在索薪事件這樣一個歷史節點，陷于經濟危機時，對于人與金錢關系的理解顯然更加貼近實際。在幾個月后《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中，魯迅更是直接說道：“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人類有一個大缺點，就是常常要饑餓。為補救這一缺點起見，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里，經濟權就見的最要緊了。”此時的魯迅，顯然已經認識到經濟權之于人的影響。然而，“在經濟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嗎”。這就說明，魯迅終究不會只將目光停留在經濟上，也不會將方玄綽所處的經濟困境和經濟權的正當性作為他卑屈和怯懦的全部借口，他將批判的筆鋒直指方玄綽的精神世界。

三、自我與家庭：精神困境的現代性表達

20世紀20年代是魯迅思想發生轉變的又一重要節點，汪暉曾指出：“20年代魯迅的孤獨感和寂寞感更多地來自自身與歷史、社會、傳統的割不斷的深刻聯系，即意識到在理論上與社會傳統對立的自我仍然是這個社會上的普通人，從而浸透著一種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特有的‘負罪感’和由此產生的蘊含豐富的悲劇情緒。”就像魯迅自己在《吶喊》自序中說的“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這是啟蒙者嘆息、呻吟走向世俗化的體現，這種情況下他們的思想存在著矛盾，而這個時候方玄綽口中的“差不多”就是一種新的慰安。“差不多”最早出現在胡適的《差不多先生傳》中，胡適用它來指國民中做事不仔細、不認真、缺乏科學理性的精神的現象，而方玄綽口中的“差不多”更多的是對社會人心的揭露，將嘲諷對象指向自身，對外為自己正義感的缺失尋找借口，對內不斷地慰藉自己、麻痹自己。本來方玄綽說的是“都一樣”而不是“差不多”，是因為他覺得欠妥當才改的，那么，為什么欠妥當呢，恐怕是因為“都一樣”語氣更加肯定，意思更加模糊，態度更加消極吧，其實代表的意思是相似的。那么是什么“差不多”呢？是官僚和平民的思想言論舉動豐采是差不多的，路見不平時反抗不反抗的結果都是差不多的。本來的是非之心在一次次的“差不多”中漸漸消失，但方玄綽還是留有新型知識階層的清高和狂氣，他并不是麻木無知的，他還是能時時意識到自己“無是非之心”，比如他能夠“疑心自己沒有和惡社會斗爭的勇氣”“略恨他們的類乎用果子耍猴子”，對太太詢問是否發薪時反擊道：“我錢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這樣無限量的卑屈……”“這是官俸，不是賞錢。”通過方玄綽的語言和自我認知可以看出他還是想喚起自己身上的狂氣的，特別是文中多次出現的《嘗試集》，可以看作是方玄綽在受到經濟和精神雙重困境后想要尋求的精神依托，也是他想要掩飾自己悲哀窘境的方式。《嘗試集》是新文化的“圣經”，是新思想、新文學的產物，也是方玄綽作為新型知識階層一分子的標志。《嘗試集》的兩次出現阻斷了方玄綽和方太太的談話，似乎是方玄綽的最后一絲倔強，但是他終究還是停止反抗，變得安分守己，用“差不多”來麻痹自己，最終墮入庸眾了。

在《端午節》這篇小說中，還可以發現很大一部分情節的發生地點都是在家中圍繞著方玄綽和方太太的對話進行，魯迅將在經濟壓力下自我的迷茫和剖析放到“家”這個場域中，同時反映了家庭倫理的改變。方玄綽在自己小家中男性權威的下降伴隨著自我的迷茫，這兩者都與經濟權的變化密不可分。因此，《端午節》這篇小說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魯迅創作的家庭小說。文中提到的方玄綽的家庭有三位成員，分別是方玄綽、方太太和一名小廝。麥克法蘭對大多數農民社會的家庭有過這樣的論述：“家戶擔任著一家人共同的經濟、社會、宗教和政治單位。其中，戶主既是家人與祖宗之間斡旋的中保，又是家人的政治領袖和經濟首腦；婦女屬于從屬地位……現代家庭最關鍵、最主要的表征恰好與之相反。”從這個論述來看，方玄綽的家庭顯然還是一個典型的農民社會的家庭，方玄綽承擔著整個家庭的經濟、社會和政治責任，而方太太作為一個沒有接受過新式教育的傳統婦女，在整個家庭中處于從屬地位，需要依賴丈夫的經濟支持，接受丈夫以“喂”相稱，對待丈夫的牢騷和情緒只是“惴惴的”“趕緊退開，沒有說完話”。小說中方玄綽和方太太一共發生過四次對話，從第一次對話到第四次對話，其中伴隨著“索薪”方式的變化，也可以明顯地發現方太太對方玄綽的態度也發生著變化。方太太一開始在話語權中顯然處于弱勢一方，只是附和方玄綽的觀點，但隨著方玄綽的依舊拮據，方太太也“不很附和，而且常常提出獨創的意見，有些唐突的舉動”，她開始主動詢問發薪的情況，擔心方玄綽會不會真的辭職，為方玄綽賺錢出謀劃策：為書鋪子做文章、給報館做編輯、買彩票。由于家庭承受著巨大的經濟壓力，所以方太太不再對丈夫絕對地順從，方玄綽失去了太太的敬畏，由他代表的權威、理性、正確的“家庭人格設定”也被魯迅撕開一道裂口，當他曾也對買彩票動過心思時，他相較于沒有受過新式教育的家庭主婦的“優越”與“先進”也蕩然無存了。盡管方玄綽的家庭仍屬于傳統家庭，但從文中方太太對方玄綽態度變化的原因來看，她對于丈夫的附和和尊敬是建立在金錢基礎上的，已經不再單純是傳統的三綱五常、夫為妻綱，傳統的價值體系在方家似乎沒有了，在這背后也看出近代以來家庭內部發生著潛移默化的變化，家庭之于國家社會既是基礎，又是黏合劑，所以家的變化往往反映的是社會的變化。因此，《端午節》中所反映的自我迷茫和家庭關系轉變證明了新的現代化因素正在改變著近代中國社會。

四、總結

雖然目前學界對于《端午節》的關注相較魯迅的其他作品略有不足，但筆者認為《端午節》的創作正是魯迅思想經歷轉變的結果，反映的是魯迅作為一個處于近代浪潮中的新型知識分子在經歷迷惘時敢于批判和解剖自我的勇氣，這也正是《端午節》的可貴之處。李歐梵認為魯迅的小說創作從1922年開始發生了轉變，他認為魯迅“寫于‘五四’運動高峰時期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一年間的最先九篇，表現了一種持續的創新力。《阿Q正傳》好像是一次總結，在此之后，他的創新力就有些下降。一九二二年所寫的五篇：《端午節》《白光》《兔和貓》《鴨的喜劇》《社戲》，讀來像散文而不像小說”。而《端午節》正是寫于魯迅思想轉變的這一時期。

小說中的方玄綽在經濟和精神上的困境體現在自身、家庭、社會等各個方面。就自身而言，深陷物質上的貧困，想喝蓮花白只能鉆店家想要快點還錢的心理空子去賒來，圖個暫時的高興。意識到自己沒有和惡社會斗爭的勇氣后只能用“差不多”來麻痹自己，而咿咿嗚嗚地念《嘗試集》是表明自己并非無知階級的最后倔強。由于在經濟上的困境，方玄綽在家庭中的絕對權威地位也受到了挑戰，太太對他漸漸失了敬意。在社會上，方玄綽更是無限量的卑屈，金永生不再借錢給他，他也不愿看見親領支票時的閻王臉。方玄綽的困境，不是只屬于他自己，也屬于作者魯迅和當時許多被柴米油鹽所困的新型知識分子。經濟和精神的雙重困境存在于20世紀20年代的啟蒙知識者中，但魯迅能夠快速而準確地將筆鋒指向自己，將自己的精神進行解剖。在這個過程中，魯迅在彷徨中反思，為我們后世呈現的是他作為一個斗士在反抗著絕望，這也正是魯迅作為新型知識分子傳遞出的精神和力量。

參考文獻：

[1]孟慶澍.從“差不多”到《嘗試集》：《端午節》的內在“低音”[J].文學評論，2022（3）：81-89.

[2]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3]錢理群.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