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迷醉地中海到香辣全世界

劉小方

如果有機會穿越時空前往古羅馬，你會發(fā)現(xiàn)那時那里的人們的食物是多么的寡淡。古羅馬歷史作家蘇維托尼烏斯在他的歷史著作《羅馬十二帝王傳》中記載，生性簡樸的奧古斯都大帝在宴會上“喜歡吃一小塊用冷水浸泡過的面包，一小片黃瓜，一小枝青萵苣，或一只帶酸味的新鮮的或曬干的蘋果”。貪吃的皇帝維特里烏斯則把“海魚肝、野雞和孔雀的腦髓以及紅鶴的舌頭和鱔魚的奶汁在盤子中拌在一起”食用。與皇帝貴族豐富的食物種類相比，普通古羅馬人只能以葡萄、橄欖和谷物為食。由于缺乏調(diào)料，1世紀前后的地中海食物尚可充饑，但很難談得上美味。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天，來自遙遠東方的胡椒闖入了位于地中海南岸的古埃及的某個廚房，當濃郁的辛辣之味充盈在食客口腔、彌漫于餐廳之際，法老王國的味蕾被激活了。如同長久黑暗的空間突然有了光，這種表皮皺皺巴巴的小東西從此占據(jù)了整個地中海人的心田，讓他們欲罷不能、無法割舍。有學者形容說，胡椒宛如引發(fā)特洛伊戰(zhàn)爭的美女海倫，讓數(shù)不清的船只在數(shù)個世紀的時間里為它起航。

在隨后的2000多年里，一方面，為了獲取胡椒，歐洲人無所不用其極，使胡椒向西的旅行充滿了血腥暴力和緊張不安。對胡椒貿(mào)易主導權的爭奪，加劇了基督教國家與伊斯蘭國家之間的商業(yè)對抗與軍事對峙，掀起了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等國的航海技術革新，推動了15世紀的世界大航海與地理大發(fā)現(xiàn)，并最終改變了整個世界的格局。另一方面，由于中國和印度在地理上相毗鄰，胡椒向東的旅行沒有中間商，也無需大費周折。盡管中國古代先民很早就培育出了生姜、蜀椒（花椒）、大蒜等辛辣類調(diào)料植物，但古代中國人對胡椒的購買需求仍然十分強烈。此外，在龐大的中華朝貢體系下，來自南亞、東南亞的胡椒及其他香料類貢品不時抵達中原，所以總體來看，胡椒的東方之旅較為和平友好。

香香香！迷醉地中海的胡椒

從時間上看，最早代表印度美食味道的不是咖喱，而是胡椒。胡椒由印度人發(fā)現(xiàn)并培育，并被早期商人引種到氣候同樣溫熱的東南亞一帶。在成書于公元前3世紀的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就已經(jīng)有了對胡椒的贊美。在該書的“森林篇”中，阿逾陀國的王子羅摩曾在“點綴著美麗胡椒林”的林地棲居：“那一片胡椒樹林，都已經(jīng)結子成熟；猛然一陣微風吹過，辛辣的香氣（自）林中飄出。”為了凸顯對胡椒的喜愛，詩人還讓胡椒生長的地方出現(xiàn)“多摩羅的鮮花”和“成堆的珍珠”。人們對胡椒的贊美，源于其自身鮮美的味道。對此，古代阿拉伯人在游記中曾多次記述印度當?shù)厝酥苯邮秤煤返那榫啊Ｈ纭兑帘尽ぐ讏D泰游記》中記載：“（印度）當?shù)厝艘矟n泡鮮姜和成串的胡椒，用來下飯，即吃一口飯就一口這樣的小菜。”

由于歷史過于久遠，人們對于胡椒旅行至古埃及的信息所知不多。直到20世紀中葉，法國巴黎人類博物館的科學家們在法老拉美西斯二世（于公元前1213年去世）的鼻腔中發(fā)現(xiàn)了封裝在樹脂中的胡椒。科學家經(jīng)過精心檢驗，發(fā)現(xiàn)這些胡椒不是非洲本地的香料，而是當時在印度南方收獲的香料。人們推測，至遲在公元前15世紀，印度的胡椒就已經(jīng)通過沿海貿(mào)易通道來到了古埃及的亞歷山大港。隨著與古埃及的交流交往，古羅馬帝國也迷戀上了這種來自遠東的神奇調(diào)料。古羅馬美食家阿皮基烏斯在《論烹飪》一書中共收錄了575道菜品，其中烤乳鴿、清煮馬鮫魚、醬汁牡蠣等205道菜品都需要用胡椒烹制。對于當時的皇室貴族和富人而言，若沒有來自東方的胡椒，地中海的食物簡直不值得一嘗。除了食用，古羅馬人還將胡椒用于疾病治療。美國作家瑪喬麗·謝弗在《胡椒的全球史：財富、冒險和殖民》一書中指出，在羅馬帝國時代，胡椒有如今天的阿司匹林，人們用它治療各種疾病。

隨著羅馬帝國疆域的不斷擴展，胡椒也來到了今法國、德國和英國等地，越來越多的歐洲人品嘗到了這種辛辣的味道。英國歷史學家莉齊·克林漢姆在《饑餓帝國：食物塑造現(xiàn)代世界》一書中這樣寫道：“在英國，胡椒一直都是所有香料中最受歡迎的。如果一個窮人可以在他的濃湯中撒一點兒開胃的東西，他絕對會選擇胡椒。”由于歐洲地處中高緯度，無法種植高品質(zhì)的胡椒，要持續(xù)獲得這種令人癡醉的味道，只能通過貿(mào)易方式實現(xiàn)。古羅馬博物學家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一書中感嘆說，胡椒既不如水果爽脆，又不如干果醇香，唯一的魅力來自它的苦味，但“令人奇怪的是，胡椒使用非常普遍……購買它們需要用等重的黃金和白銀”。

貴貴貴！推動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胡椒

在16世紀之前，胡椒的向西旅行離不開阿拉伯人的中轉運輸。在漫長的歲月里，阿拉伯人控制著印度與阿拉伯半島之間的海上貿(mào)易。在印度購買了胡椒等貨物后，阿拉伯商人將其裝上船運往世界各地。一些船駛往埃及的亞歷山大港，一些駛向意大利的威尼斯、熱亞那港，之后再由這兩地的商人將胡椒販賣到北歐和西歐各地。當然，因為阿拉伯商人賺取高額的差價，所以流入歐洲的胡椒價格一直居高不下。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也有歐洲的船隊出地中海向西直接去印度購買胡椒。然而，即便是在印度本地收購，胡椒的價格也不便宜。在亞洲很多地區(qū)，胡椒的價值約等于同等重量的黃金；在歐洲，胡椒的價格甚至比黃金更加昂貴。因為價格高昂，胡椒大多按顆稱重進行買賣。

數(shù)據(jù)顯示，古羅馬人一年在購買印度胡椒上的花費高達5000萬塞斯特斯，而當時軍團士兵一年的軍餉才1200塞斯特斯。對此，歷史學家塔西佗認為，古羅馬人奢侈敗家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大量購買胡椒，導致“錢源源不斷地流入外國和敵國之手”。根據(jù)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的研究，在地理大發(fā)現(xiàn)之前，歐洲約消費了1萬公擔（1公擔約為100千克）的胡椒和1萬公擔的其他香料，所花費的錢財可養(yǎng)活150余萬人。貴金屬的不斷外流和礦業(yè)的衰竭，給西方國家造成了極大的經(jīng)濟負擔。

1453年，土耳其人攻陷東羅馬首都君士坦丁堡，并將其改名為伊斯坦布爾。鼎盛時期的奧斯曼帝國版圖覆蓋了今巴爾干半島和非洲北部，面對強大的東方力量，歐洲人再也無法通過地中海直接獲得胡椒。

當消費和使用胡椒在歐洲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封鎖和斷貨只能導致胡椒價格的持續(xù)瘋漲。到了15世紀后期，葡萄牙、西班牙等國家的實力上升，為了打破伊斯蘭國家的阻隔，葡萄牙王室開始斥巨資支持人們揚帆海上，以繞過奧斯曼帝國的控制區(qū)域，找到一條通往印度的海上新航線。于是，迪亞士、達·伽馬、哥倫布、麥哲倫等大航海家紛紛出海探路。1492年10月，前往東方尋找胡椒的哥倫布誤打誤撞地來到中美洲，揭開了新大陸的神秘面紗。1497年，達·伽馬從葡萄牙里斯本起航，繞過非洲南端的好望角，終于抵達了印度南部大商港—卡利卡特。這場因胡椒而起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終于以西方的徹底勝利而結束。

隨著新航路的開辟，數(shù)不清的購買胡椒的歐洲航船出現(xiàn)在從印度洋到地中海的航線上。對于西方人來說，獲得胡椒是件一本萬利的事情。根據(jù)當時一位威尼斯商人的說法，有了胡椒，相當于有了一切香料。對于這一歷史景象，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在《地中海與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世界》一書中多次描述：“在16世紀60年代，約有2萬公擔胡椒從印度洋和南洋群島運到歐洲。每輕公擔（1輕公擔約等于50千克）胡椒在卡利卡特的收購價為5克羅薩多；在里斯本的售價超過64克羅薩多，等于收購價格的12倍多。”在《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zhì)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一書中，布羅代爾進一步指出：“1公斤胡椒在印度產(chǎn)地值1至2克白銀，在亞歷山大港的價格達10至14克（白銀），在威尼斯達14至18克（白銀），在歐洲各消費國則達20至30克（白銀）。”

巨額利潤很快引發(fā)了西方國家內(nèi)部激烈的競爭與戰(zhàn)爭，從15世紀到18世紀，胡椒貿(mào)易控制權多次易手。1498年，隨著代表葡萄牙人的達·伽馬在印度擊敗阿拉伯艦隊，并在印度建立專屬的貿(mào)易點，東西方的貿(mào)易尤其是胡椒、肉豆蔻等香料貿(mào)易為葡萄牙人所壟斷。1605年，“海上馬車夫”荷蘭在柔佛海峽打敗葡萄牙艦隊，東方海上霸權易幟，荷蘭人成為胡椒貿(mào)易新的主導者。1612年，兩艘英國船艦在蘇拉特附近海面打敗葡萄牙艦隊，獲得了在印度境內(nèi)進行自由貿(mào)易的特權。自此，壟斷東西方胡椒貿(mào)易100多年的葡萄牙人退出歷史舞臺。隨后，英國與荷蘭的關系日趨緊張，兩國海戰(zhàn)不時爆發(fā)。1759年，英國擊敗荷蘭，成為獨霸印度的歐洲國家。

買買買，胡椒的中國旅行

在歷史上，胡椒是中國人長期大宗購買的商品之一。

從名稱上看，胡椒姓“胡”，這意味著它是從西方沿陸上絲綢之路來到中國的。關于胡椒的最早記載出自《后漢書·西域傳》：“天竺國……有諸香、石蜜、胡椒、姜、黑鹽。”到了唐代，人們對胡椒的記述多了起來。《大唐西域記》中記載：“阿吒厘國……出胡椒樹，樹葉若蜀椒也。”唐代學者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則更詳細地記述了胡椒的出產(chǎn)地、性狀和食用情況：“胡椒，出摩伽陀國、呼為昧履支。其苗蔓生，莖極柔弱。葉長半寸，有細條，與葉齊，條上結子，兩兩相對。其葉晨開暮合，合則裹其子于葉中。子形似漢椒，至辛辣，六月采。今人作胡盤肉食，皆用之。”從段成式的記述來看，唐代漢地的胡椒也是從印度而來。宋代《太平廣記》中記載：“唐元載破家，藉財物，得胡椒九百石。”元載曾擔任唐代宗時期的宰相，后因貪腐被殺并被抄家，朝廷在清點他的家產(chǎn)時，竟發(fā)現(xiàn)其家中囤積大量的胡椒，由此可以推測當時流入唐朝的印度胡椒數(shù)量極大。

宋元之際，陸上絲綢之路逐漸廢弛，胡椒經(jīng)海上絲綢之路源源不斷地旅行到中國。著名旅行家馬可·波羅見證了這一時期中國購買胡椒的情況：“歐洲人未至以前，其交易全由中國船舶為之。中國人販此種香料于印度，重載印度香料而歸，尤以胡椒之額為巨。”在杭州，馬可·波羅還觀察到：“行在城每日所食胡椒四十四擔，而每擔合二百二十三磅也。”通過對比東西方的胡椒貿(mào)易，馬可·波羅發(fā)現(xiàn)到泉州的胡椒船數(shù)量遠多于到埃及亞歷山大港的胡椒船數(shù)量：“我敢言亞歷山大或他港運載胡椒一船赴諸基督教國，乃至此刺桐港者，則有船舶百余，所以大汗在此港征收稅課，為額極巨。凡輸入之商貨，包括寶石、珍珠及細貨在內(nèi)，大汗課額十分取一，胡椒值百取四十四。”

明朝前期，朝廷實行相對開明的對外政策，政府和私人經(jīng)海路進行胡椒貿(mào)易的記錄也有不少，如元代民間航海家汪大淵在《島夷志略》中記載：“商販于西洋互易。去貨丁香、豆蔻、青緞……以胡椒載而返。椒之所以貴者，皆因此船運去尤多，較商舶之取，十不及其一焉。”除了購買，明代黃省曾所撰地理志《西洋朝貢典錄》中也有暹羅（今泰國）、錫蘭國（今斯里蘭卡）、榜葛刺國（今孟加拉國）、小葛蘭國（今印度南部奎隆一帶）向中國進貢胡椒的記錄。胡椒大量且持續(xù)地到來，提升了中國食物的味道，讓不少中國人為之著迷。明代著名醫(yī)藥學家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就記述了自己因嗜食胡椒而引發(fā)眼疾的事情：“胡椒大辛熱，純陽之物……時珍自少嗜之，歲歲病目，而不疑及也。后漸知其弊，遂痛絕之，目病亦止。”

可能因長期受重農(nóng)抑商思想的影響，中國古代文獻中較少完整記錄胡椒貿(mào)易的數(shù)量、花費等數(shù)據(jù)。不過隨著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完成，越來越多的西方人進入中國并見證了東方的胡椒貿(mào)易。據(jù)瑪喬麗·謝弗的研究，16世紀時，一名葡萄牙商人提到中國人想要胡椒超過一切，可以裝得下多少船就買多少船；他還說在16世紀初，一英擔胡椒在馬六甲值4金幣，在中國卻可賣到15金幣。1515年，意大利觀察家安德烈亞·科爾薩利說道：“把香料賣到中國跟賣到葡萄牙一樣賺錢。”根據(jù)姚賢鎬先生主編的《中國近代對外貿(mào)易史資料》中的相關記錄可知，直到19世紀，從印度和東南亞販運而來的胡椒，仍是中國很需要的商品。

對味道的追求是人與動物進食的本質(zhì)區(qū)別。對于古代西方人而言，味道既具體、又抽象，如產(chǎn)生咸、苦、酸、甜等味道的鹽、堿、檸檬、蜂蜜是可見的，而能烹飪出“香”味的胡椒、肉桂、生姜等調(diào)料則是遙遠的。為了能“吃香喝辣”，為了能獲取產(chǎn)生辛辣香味的胡椒，整個歐洲幾乎全被動員起來。正是這種對“香”味的追求，推動了西方歷史前進的車輪。對于講求“民以食為天”的古代中國而言，就憑能提升飯菜的口味這一點，胡椒就足以得到人們的重視，持續(xù)性地購買胡椒也在情理之中。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