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中的動物

陳之旸

小說《聊齋志異》情節曲折、風格神奇詭異，其中描寫的動物多幻化為人，形象生動、個性鮮明。今讀《聊齋志異》之《苗生》篇，不僅感受到作者的生花妙筆，更發現了其中所藏的豐富的自然常識。

龔生是甘肅岷州人，去陜西西安參加科舉考試，在旅店里認識了身材高大的男子苗生。苗生談吐粗俗，性情豪放，酒量驚人。辭別后，龔生的馬突然病倒，無奈之時，苗生忽然出現，竟扛起馬一口氣走了20多里路。龔生驚嘆不已，置辦酒飯請他享用，苗生喝下一壇酒后就離去了。

考試完畢，龔生與幾位朋友登上華山蒼龍嶺，席地喝酒。苗生再次出現，他拿著大酒杯、提著豬肘子趕來助興。大家以聯句為戲，立下酒規，對不上的人需罰三杯。在座的書生們聯不上苗生的詩句，苗生倒不強迫，只是自斟自飲。酒喝多了，眾人的聯句越聯越俗。苗生聽不下去，學起龍吟、跳起獅舞。眾人又朗誦起各自應試詩句，相互吹捧。苗生要求諸生閉嘴，卻無人聽他的。苗生大怒，當場變成一只老虎，一連吃掉幾個書生，然后咆哮而去。僅龔生與靳生幸存。

三年后，“虎口逃生”的靳生路過華山，路遇當年被苗生吃掉的嵇生的鬼魂。嵇生說：“我已成了苗生的倀鬼。須在三天之內找到一個書生當替死鬼，我才能往生，求你帶幾個傻書生來吧。”

靳生將遇鬼之事告訴了表親蔣生。蔣生為人奸邪，想借機謀害比自己優秀的尤生，便寫信約尤生到蒼龍嶺下喝酒，自己則穿著平民服飾前往。不料這天當地知府也在蒼龍嶺，他差人去叫蔣生，蔣生不敢著平民服飾見官，趕緊與尤生暫換衣帽。沒想到剛剛換上儒服儒冠，一只猛虎突然出現，張口叼走了蔣生。

“苗生”緣何姓苗

初次見面時，為人爽朗、“言噱粗豪”的苗生“自言苗姓”。“苗”是一個諧音梗，又是一個形近字，妙到毫巔。“苗”的諧音字是什么？是“貓”；“貓”的右半邊是什么字？是“苗”。難道這位五大三粗的苗生是一位“喵星人”？

苗生自然不是由貓幻化成人的，而是由另一種貓科動物—虎幻化成人的。

虎為亞洲特有物種，東北虎、華南虎、孟加拉虎等不是單獨的物種，而是虎的各個亞種。關于虎的亞種，一度爭議頗多，如今學界主流一般認為，直至20世紀初葉，其有效亞種為9個。目前仍存在的6個亞種為東北虎（體形最大的虎亞種，又稱西伯利亞虎）、華南虎（唯一中國特產的虎亞種）、孟加拉虎（目前數量最多的虎亞種）、東南亞虎（又稱印支虎，1968年與孟加拉虎拆分）、馬來虎（2004年從東南亞虎中拆分出）和蘇門答臘虎（體形最小的虎亞種），已滅絕的3個亞種為1937年滅絕的巴厘虎（體形最小的虎亞種）、1972年滅絕的里海虎（分布最廣的虎亞種）和1976年滅絕的爪哇虎。

虎起源于亞洲東北部，后逐步向南擴散，從我國東北地區分化為向西與向南的兩大主流。向西的一支最遠抵達了伊朗北部和高加索山脈南部，但沒能進入非洲，也未能進入歐洲；向南的一支又分成了兩個分支，一個分支進入朝鮮半島，另一個分支通過中國華北、華中、華南進入中南半島之后再分成兩股。這兩股中的一股沿馬來群島南下后渡過馬六甲海峽，登上了蘇門答臘、爪哇、巴厘等島嶼；另一股則向西，通過緬甸和孟加拉國來到了印度半島，但未能越海進入斯里蘭卡島。目前已知最早的虎種化石，是一枚距今約100萬年前的虎牙，估測體形和現代虎相仿。有趣的是，這枚虎牙出自陜西藍田，與“藍田人”來自同一地層。

相遇為何都在陜西

《苗生》開篇即點明男主龔生是“赴試西安”時與苗生首次相遇；之后，兩人在華山再次見面，苗生“伏地大吼，立化為虎”；最后，苗生再經華山時，直接抓走了心術不正的蔣生。看來苗生的“虎籍”極有可能是陜西。

中國是全世界哺乳動物資源最為豐富的國家。根據《中國生物物種名錄》顯示，截至2023年5月，中國共出產近700種哺乳動物，這一數量高居全世界之冠。而中國擁有的虎，數量雖未名列前茅，種類則為世界首位。上述9個亞種如果全部成立的話，則我國曾經分布與仍然出產的虎亞種為4～6個。其中，華南虎是唯一的中國特有虎亞種。

雖然名為“華南”虎，但其實它的分布地遠不止華南地區，而是包括了華東、華中、西南的廣闊地區以及陜南、隴東、豫西和晉南等地區的個別地域，分布范圍東至浙閩交界，西到青川邊境，南達兩廣南段，北至秦嶺—黃河一線的地區，從東到西和由南朝北的直線距離分別超過了2000千米和1500千米。由此可見，華南虎確實曾是中國分布最廣的虎亞種，出現在蒲松齡先生筆下的這位苗生，十之八九應該是一只華南虎。

超級獵手 食量巨大

初次和龔生見面，苗生就坦率承認“仆善飯，非君所能飽”；在華山參加詩會時，又“提豚肘”前來見面；最后，更是直接吃掉了無病呻吟的窮酸書生和心術不正的蔣生。

無論是產于何處的哪一種虎，總是占據著當地食物鏈的頂端地位。所有山野與森林中的動物，大到野牛、鹿、羚羊，小到猴、野兔和松鼠等，都有可能成為虎的食物。甚至面對熊和野豬時，虎也敢于主動出擊。由此看來，扛一匹馬還能輕松走20多里路，對苗生來說確實不算事兒。

作為動物世界的超級獵手，爪和牙無疑是食肉猛獸的重要利器。虎也不例外，在所有貓科動物中，可能只有獅能與其一較短長：虎有30枚牙齒，其中4枚巨大尖利的犬齒長七八厘米，再配上能夠自由伸縮的銳利腳爪，無論多么強健的獵手，一旦被虎攻擊，幾乎只能坐以待斃。

虎獵食的方法因獵食對象不同而異。對于中小型獵物，直接一擊一咬便足以斃命；對于大型獵物，則主要有兩套“戰術”：一是撲倒對手后，以前爪緊抓其吻部和頸部，猛力擰斷其頸部；二是從正面進攻后，從下面扒住對手的喉嚨，直接撕裂或咬斷它的喉管。有時，虎會從后面進攻，咬斷獵物的后腿，令其無法站立后再攻擊頭部。但無論如何，虎不會像獵豹一樣窮追不舍，它會采取先埋伏、再猛撲、伴以一聲雷霆怒吼的方式進行突襲—誠如文中描述“伏地大吼”“驟至”。

一只成年虎每頓可吃下10～12千克的肉，且它們的進食“儀式感”和“計劃性”十足：先喝點水，休息一下，再用牙齒把獵物的毛皮扯掉，隨后從肉較為肥厚的臀部和腹部“開餐”，接著啃獵物的四肢，最后再吃心、肝、肺等內臟。吃腸子時，它還會先用爪子把腸內的污物擠干凈。這和豹明顯有別：豹取食時，一般先從內臟吃起。

如果獵物較大，一頓吃不完，虎會把吃剩的部分拖到灌叢等較為隱蔽的地方藏好，然后去睡個覺，醒后接著吃。飽腹一次后，虎可以少則兩三天、多則四五天不再進食。

（以上所述虎豹捕食與進食習慣系基于對野生個體的觀察而得出，人工圈養虎豹個體的取食習慣可能存在一定差異）

存續千年 路在何方

數千年來，虎在世界歷史和文化中屢屢“高光出鏡”，頗受人們敬畏。但遺憾的是，進入20世紀，伴隨著人口數量的大幅增長和經濟的高速發展，虎的棲息地頻遭破壞。野生虎的亞種和數量從當時9個亞種約10萬只急速下跌至現今的6個亞種約3900只（2016年數據），這一數量還不到人工圈養虎的五分之一。尤其是我國特有的華南虎，更是岌岌可危：20世紀50—70年代，華南虎因被列為“害獸”而遭大規模捕殺；1977年，國家將華南虎列為保護動物，但此時，其分布范圍已縮減了95%以上；1984年，估計我國僅存華南虎三四十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野外再也沒有過華南虎的蹤跡，其原生種群已大概率“團滅”。目前，全國圈養的100多只華南虎都是七八十年前捕獲的6只野生個體的后代，近親繁殖嚴重，血統難以交流。曾經的“華南虎非洲野化項目”已徹底失敗，而要想在人口稠密的中國南方找到一處能夠“放虎歸山”的大面積山林，更是難于登天。若是苗生穿越時空來到今天的陜西，怕是再也沒有一塊能夠“豪飲甚歡”“山谷響應”的地方了。

虎，這一世界首屈一指的強大食肉猛獸，在歷史、文學、藝術等方面可謂“全方位滲透”：成語“如虎添翼”“龍騰虎躍”；文物銅虎符和虎紋瓦當；中國男子籃球職業聯賽（CBA）廣東宏遠華南虎籃球俱樂部、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MLB）底特律老虎隊、墨西哥足球超級聯賽新萊昂州國立自治大學老虎隊；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國徽上的虎……我們今天關心虎，不僅僅因為它在人類文化中占據著重要地位，更在于虎是一種分布廣泛的動物，冰天雪地的北國林海雪原，多石少林的亂石丘陵，草木繁盛的河口沼澤，悶熱潮濕的熱帶雨林……如果一個地方有著穩定的虎種群分布，就意味著這里有著保存完好的自然環境。虎居于生態鏈頂端的位置，它的存在是一個完整健康的生態系統的標志。而無數個如此的自然環境組合在一起，才成就了我們這顆生氣勃勃的美好星球。

目前，中國境內分布的虎亞種均為嚴禁非法獵捕飼養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而世界范圍內的其他虎已全部瀕危，虎的生存前景難言樂觀。但愿我們腳下土地上的“苗生”們，不再以“瀕危物種”的身份夾縫求生、慘淡茍且，而能虎虎生威、長嘯山林，實現王者自由。

【責任編輯】諶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