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927.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24-0032-03
本文引用格式:.譚恩美《地捫:時光邊緣的村落》的生態解讀[J].藝術科技,2024,37(24):32-34.
0 引言
地捫侗寨坐落于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黎平縣茅貢鄉,被譽為研究侗族原生文化的“活態博物館”。2008年5月,華裔作家譚恩美與攝影師林恩·約翰遜合作的紀實作品《地捫:時光邊緣的村落》以24頁專題形式發表于《國家地理》雜志,為國際讀者打開了一扇窺解侗族特色民族風情之窗[1]。該文被收錄于雜志的“中國:巨龍之內”特輯。作為少數族裔文學的代表作家,譚恩美對貴州的采風與敘述被納入這份中國文化導覽圖,回應了彼時西方讀者對中國西南少數民族的好奇與興趣的探尋。
生態批評作為一種發軔于美國的文學理論思潮,以生態整體主義為核心理念,致力于探討文學、文化與自然生態的辯證關系。本文基于魯樞元在《生態批評的空間》中提出的生態三分理論框架[2],從自然生態、社會生態與精神生態三個維度對譚恩美筆下的侗族生活圖景進行生態批評解讀。通過系統考察文本中呈現的人與自然、個體與社會、傳統與現代的多重生態關系,揭示侗族文化獨特的生態智慧與當代價值。
1自然生態的地理景觀書寫
自然生態關注物質環境中生物與非生物要素的相互關系,強調人類作為生態鏈環節的定位。從生態批評視角來看,人與自然的關系構成了人類生存的“元問題”[3]。地捫侗寨的空間實踐生動詮釋了這一生態哲學命題:其聚落選址依山就勢,建筑布局順應地形,農耕活動遵循物候規律,日常生活與自然節律保持同步,無不體現著天人合一的生態智慧。這種自發形成的生態實踐,超越了簡單的人地適應關系,展現出侗族文化深層結構中的生態整體觀,
1.1形勝物候與聚落空間
從自然生態維度審視,地捫侗寨的聚落空間呈現出一個完整的生態適應系統。由母寨、芒寨等5個寨子組成的聚落群沿河岸等高線分布,通過3座風雨橋有機連接。這種因形就勢的布局方式,不僅容納了480余戶2200余人的侗族社群(2021年數據),更通過5個大房族的社會組織與3座鼓樓的文化空間構建起人地和諧的生態共同體。
譚恩美的觀察印證了這一生態智慧:她筆下的“蔥郁群山”與梯田系統構成了垂直生態景觀,石板小徑與干欄式建筑群實現了最小化環境干預,而風雨橋、鼓樓等多功能空間則完成了文化生態與自然生態的有機融合。例如,文中描繪道:“風雨橋兩側都設有長凳,既是老人們理想的休憩之處,也是兒童嬉戲的好地方,當天空烏云滾滾時,木匠還可以到這兒做活計。”在人均年收入僅數百元的農耕社區,5座風雨橋不僅串聯起5個大房族的物質空間,更構建了一個完整的生態文化系統。當烏云密布時,橋體提供的不僅是物理遮蔽,還是一個滿足人文需求的社交空間,更是一個承載著生態記憶的文化空間,這種“山水林田村”的生命共同體模式,為跨文化生態書寫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使侗族的生態實踐超越了落后地區的刻板印象。即便在經濟發展相對滯后的背景下,侗寨依然保持著完整的生態文化體系,這種反差恰恰凸顯了傳統生態智慧在現代性語境中的獨特價值。
1.2農耕勞作與生息休養
“民以食為天”,而食物的獲取方式往往映射著一個民族與自然的相處之道。在黔東南的侗族村落,稻魚共生的系統完美詮釋了生態批評中的天人合一理念。譚恩美筆下的農耕場景,如“在春天插秧的時候,農夫就把鯉魚苗放進了田里。魚兒和稻子一起生長,吃掉水田里的雜草、水藻、小蝸牛和子了,倒在水里的樹干上沾滿了黃色的魚卵”,展現了一個自給自足的微型生態系統。譚恩美對侗族梯田稻魚共生系統的描述,生動展現了人類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智慧。
從生態批評視角審視,稻魚共生的實踐蘊含三重生態價值:其一,通過魚食害蟲、魚糞肥田的生物鏈設計實現了農業系統的自我維持,消解了人地對立;其二,依循春種秋收、季節性捕魚的耕作節律,體現了對自然時序的敬畏;其三,將循環生產的耕作活動嵌入生態循環,暗合生態批評學者威廉·魯克特提出的“將自然視為生命網絡而非資源倉庫”的主張。換言之,文本中“農民收割水稻時,先破開稻田之間的田埂”的細節揭示了季節性節律的生態倫理。侗民通過田埂的開合實現水土調控,既遵循水稻生長周期,又兼顧魚類繁殖需求,這種生息休養的耕作智慧,本質上是對自然再生產能力的維護。這一農耕智慧的實踐不僅體現了對自然規律的尊重,更隱含著對現代工業化農業的批判性參照。簡言之,地捫侗族人民利用自然特性改造自然生態,反映了力求人地共存的農耕智慧,閃耀著天人合一的生態智慧,
2社會生態的生存空間詮釋
社會生態主要關注人類社會內部的組織方式及其與自然環境的互動關系,批判組織結構對生態關系的影響。地捫侗族的社會生態呈現出傳統智慧與現代轉型的雙重面向。一方面,其生態治理模式通過火災后的空間隔離與儀式補償的復合機制維系社區穩定;另一方面,現代媒體技術的介人重構了社會組織形式,使傳統社區在全球化浪潮中面臨調適與堅守的張力。譚恩美的跨文化書寫,既揭示了侗族社會生態的獨特邏輯,也呈現了發展話語下的文明落差,為思考傳統社區的可持續轉型提供了深刻參照。
2.1聚落環境的維穩
據譚恩美記述,當年4月村寨里一個臥病的老人無意之中引燃被子導致大火綿延,吞噬了木質構造的房屋群。“寨里主事的老人根據村里的行為法則做出了懲罰處置:肇事方的幾個兒子三四年內不得回寨。他們必須在河對岸至少三里之外的地方居住,此外還要花1萬塊錢舉辦祭祀土地神的儀式,并請全寨人吃飯。”火災在以木質建筑為主的村寨并不少見,而從災情之后的處置中或許可以管窺侗族聚落的人文特性,寨里對肇事家屬的處置結合了嚴苛的道德遣責與相對寬松的經濟懲罰,凸顯了侗民對聚落家園乃至自然生態的親密依存、對火災無情的畏懼和安土重遷的樸實生存觀。
在生態治理層面,火災處置方式體現了侗族社會獨特的生態正義觀:通過驅逐肇事者子女至河對岸形成的空間隔離與祭祀土地神的儀式補償的雙重規制,既維護了生態安全的社會契約,又保持了社區關系的動態平衡。這種懲罰機制通過暫時性空間排斥實現生態修復,借助集體祭祀重建人地精神聯結,以宴請全寨的方式修復社會關系蘊含著深刻的社會生態智慧。這種“懲戒一修復一和解”的三維治理模式,超越了現代法律簡單的懲罰性邏輯,展現出傳統社區在處理生態危機時的整體性思維。
2.2 現代生活的調適
譚恩美指出,“經過汽車上足足八個小時的顛簸,我對‘偏遠’這一點算是有了深刻體會”,因而一位侗族朋友引用當地諺語說貴州是“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分銀”,在這個稻農聚居的小寨子里,“人均年收入不過幾百元”。由此可見,作者對貴州的現代性想象與當時西南山區發展水平形成了顯著落差,展現了貴州當時的社會經濟生態概貌。
文本通過雙重對照展現了傳統社區與現代文明的碰撞:一方面,“八小時顛簸”的交通體驗與“人無三分銀”的經濟現實,解構了發展主義話語中的線性進步神話;另一方面,從“20個頻道的電視機”到“人手一部手機”的技術滲透時序,記錄了現代性要素如何重塑侗寨的社會組織結構。這種書寫通過媒介技術的擴散軌跡,展現了侗寨在全球化浪潮下的適應性策略。作為異域研究者,譚恩美對侗族的描述不免帶有既定印象與集體想象,可以說,其對貴州的現代想象致使現實情境下該地與他域形成顯著文明落差,展露了與現代文明有別的侗寨社會生態,為反思預設的刻板印象提供了鮮活的社會生態樣本。
3精神生態的文化傳統
生態批評不僅關注人類的外部行為,更重視內在的文化心理結構,在審視自然生態與社會生態的同時,始終將精神生態置于核心地位。侗族大歌作為精神生態的藝術外化,承載著族群的集體情感記憶;“萬物有靈”的宇宙觀則建構了侗族人獨特的生命認知體系,形成人與自然的精神共鳴。
3.1集體記憶:侗族大歌與生態博物館
譚恩美提及:“侗族人使用的侗語沒有書寫形式,一族的各種傳統和歷史傳說都通過歌曲代代相傳,可以上溯千年。”從社會生態維度來看,譚恩美筆下的侗族大歌呈現出現代性沖擊下的文化再生產危機。作為無文字族群的“活態檔案”,侗族大歌承載的千年歷史記憶正面臨雙重解構危機,呈現著既承續又割裂的矛盾狀態。
老一輩侗族歌曲演唱者通過規范化教學試圖維系傳統,形成“穿著牛仔褲和粉紅上衣”的少女與“被尊稱為薩(侗歌演唱者)的老奶奶”同臺的文化嫁接場景。2005年建立的地捫侗族人文生態博物館,以保護、傳承和發展原生態文化為宗旨,通過活態保育方式收集和儲存文化記憶。這一生態博物館不僅開展民族傳承教學活動,更作為文化抵抗的空間實踐,以制度化方式重構集體記憶。
部分年輕人對侗伺歌“沒意思”的價值判斷,折射出精神生態鏈的斷裂。例如,兩個10來歲的女孩告訴譚恩美,“那首老歌沒意思。我們忙得很,哪還有空學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可見城市化進程不僅改變著人們的審美趣味,更通過時間稀缺性瓦解了傳統社會生態中的文化習得模式。這種斷裂不僅關乎藝術形式的存續,更是侗族社會組織方式現代轉型的癥候。
在當代社會轉型語境下,侗族文化傳統與現代文明之間的互動呈現出辯證統一的關系格局。這種文化實踐既非簡單的傳統斷裂,亦非單向的現代性植入,而是在承續傳統精神內核的基礎上進行創造性轉化,形成了一種具有生態智慧的調適機制。從生態批評視角來看,這一現象深刻回應了現代性困境中的核心命題:如何在保持文化連續性的同時實現生態文明的創新發展。
3.2生死觀念:“萬物有靈”與“棺材樹”
從精神生態維度來看,譚恩美對侗族“棺材樹”習俗的書寫呈現了一個完整的文化生態系統。在《地捫:時光邊緣的村落》中,作者通過文字與影像的雙重敘事,展現了這一習俗所蘊含的社會生態智慧:侗族人將“棺材樹”視為“擺渡靈魂的冥舟”,從出生時選定樹木到年老時制作成棺,構建了人、樹與土地的物質循環網絡。這種生命周期的社會性規約,不僅體現了“萬物有靈”的生態認知,更通過代際傳承維系著社區的文化認同。值得注意的是,譚恩美突破了羅安平所批判的相機作為“西方國家權力”的隱喻相機霸權[4,以主體間性的對話姿態重構了跨文化書寫的權力關系。
影像中“吳蓮蓬在棺材樹旁嬉戲”的生活場景與文字描述的“裝飾美觀的柜子”形成互文,既消解了死亡話題的沉重感,又避免了對他者文化的客體化凝視。這種書寫策略既以物質實踐消弭生與死的二元對立,又用平等互動取代單向度的文化獵奇。在這個意義上,“棺材樹”習俗不僅是侗族精神生態的體現,更是其社會生態韌性的見證一一在面對現代化沖擊時,傳統文化如何通過適應性轉化保持生命力。譚恩美將侗族“棺材樹”習俗從奇觀化的展示對象轉化為具有主體性的文化實踐者,通過深度參與觀察,將單向度的學術凝視轉化為互惠性的知識對話,最后借助文學化的敘事策略,在保持人類學嚴謹性的同時,賦予被書寫對象以情感溫度和主體聲音。
4結語
從生態批評視角看,地捫侗族的自然適應智慧、社會調節機制與精神文化體系,共同構成了應對現代性挑戰的文化資源。首先,侗族聚落通過“山水林田村”的生命共同體模式,構建了人地和諧的生態智慧。其次,侗族的社會生態以“懲戒-修復-和解”的三維治理機制維系社區穩定,并在現代性沖擊下展現出文化調適的韌性。最后,侗族中“萬物有靈”的宇宙觀與“棺材樹”等習俗,則體現了人與自然對話的精神生態。
在貴州外宣活動中,多見國內作家表述的貴州書寫,而難遇世界視野下的貴州表述,因此被異域研究者凝視、審察、書寫的地捫侗寨能為貴州地方表述提供攬鏡自鑒的良好契機。生態批評作為一種綜合性的文化反思范式,根本在于重構人與自然的本體論關聯,通過對工業文明主導的現代性進行系統性批判來破除人類中心主義的認識論桎梏。這種批判不是否定性的拒斥,而是建設性的超越,其終極目標是重建“天人合一”的生態整體觀,實現文明發展與生態平衡的辯證統一,最終促成人類精神生態的良性發展。在這一理論視域下,侗族文化在現代語境中的調適實踐,恰恰為破解現代性困境提供了重要的文化參照。
參考文獻:
[1]譚恩美.時光邊緣的村落[J].當代貴州,2008(9):15-21.
[2]魯樞元.生態批評的空間[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88.
[3]魯樞元.文學的跨界研究:文學與生態學[M].上海:學林出版社,2011:10-20.
[4]羅安平.戲臺與相機:美國《國家地理》與中國西南[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3: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