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浩勇,男,漢族,現居海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當代》《天涯》《清明》《小說界》等文學刊物發表小說六百余篇。著有長篇小說《四英嶺人家》,小說集《你獨自怎可溫暖》《山里太陽山外月亮》《今生盛宴》等二十六部。曾獲多屆海南省南海文學獎、第六屆全國小小說“金麻雀”獎和《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等。
島西昌化江畔,漫山遍野的紅木棉,一過元宵就一望無際地開花了。這比往年足足提早了半個月,吸引著許多有閑情逸致的游客前往觀賞游玩。這是一段稍縱即逝的美好時光——短短幾天內,經受濕冷洗禮的木棉花迎春綻放、層林盡染,幾天后又將在凜冽的倒春寒中迅速凋落,隨處飄散。人們想要刷新視野、體驗驚喜,就得見縫插針趕在這幾天過去觀賞。
就在這個時候,家住在島東的戴光輝老師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他早年的學生吳宏強打來的。吳宏強告訴他,說自己已經從省農墾總局調到昌化縣金江農場任職,當副場長了。吳宏強還說,這個時節昌化的木棉花開正紅,老師若有空閑,可到昌化一游,到時我們班荊道故,共敘師生情誼。戴光輝聽了,心里有點小激動:一是自己的學生出色了,雖然是副場長,也是百姓的父母官;二是這么多年過去,學生還記著自己這么一個布衣老師,難得。他想,自己已經退休,沒什么事可做,正好可以到那邊去走走。
吃晚飯時,戴光輝把這件事跟家里人說了,還說了自己的打算。兒子說:“要我說,最好是不去。人家升官了,心里高興,不過是給您報個喜罷了。您若當真,巴巴地趕去那里,只怕到時受了冷落,您心里不是滋味。”戴光輝退休之后,常跟別人提起他過去驕人的教學成績,提起他教過的一些優秀學生。兒子很是看不慣,說他那是窮酸相,說好漢還不提當年勇呢,別總把過去那些學生掛在嘴邊。現在又聽父親說要去看學生,自然是極力反對。女兒也說:“就是!這么多年了,他給您打過一次電話沒?來看過您一次沒?人家就順口那么一說,您就當真啊?您一個普通的退休老師,人家場長哪有工夫陪您!”
孩子們這么一說,戴光輝就有些猶豫了。是啊,在此之前,確實是沒有給他打過電話,更談不上來看過他。吳宏強是真心的呢,還是隨口那么一說?
回到房間,他打開書柜。書柜里最高的一層擺滿了各種證書,有資歷證書、獲獎證書和榮譽證書等等,另外還珍藏有許多合影照片。他找到八八屆畢業班的合影,一眼就認出了吳宏強。那時他多么清瘦,雙眶陷得很深,頭發卻留得很長,好像還有些自然卷曲。如今,他會改變成怎么樣啦?吳宏強是他的得意門生,他記得當時拍畢業合影時,他一把將吳宏強攬到自己身邊坐下。當年恢復高考,吳宏強是他班上唯一的,也是全校幾個畢業班中唯一考上名牌大學的學生。一個小鎮的中學出了個名牌大學生,這件事曾引起轟動,他也因此名噪一時。那是他職業生涯的高光時刻。想起那段日子,想起那時的師生關系,他心頭一熱,有些感動,就覺得,人間自有真情在,幾十年了,吳宏強有了出頭之日,副場長也算有權力的人,不必借勢大概也能報答他,要表示一下吧。
戴光輝拿定主意,決計去昌化走一趟。師生見面事小,就那木棉紅的誘惑,也足以使他不虛此行。
上午,他去理發店理發。剛過完年,店里一個客人都沒有,師傅半躺在靠背椅上瞇眼,見他來了,連忙起身,笑臉相迎,請他落座。他挺直腰板,看師傅系上一條油漬的圍布,然后說:“給我收拾清爽了。”師傅說:“那是一定,你放心。”他說:“我要去昌化那邊看木棉紅。”師傅說:“哦,雅興啊,難得!那邊的木棉紅確實吸了不少人。從電視新聞看,醉倒過很多過客。”他又說:“噯,木棉紅有什么好看?我哪是有什么雅興,是我一個學生非要請我去,他在那邊當場長了。”他故意把副字去掉,也符合口頭稱謂的習慣。師傅就順勢夸他,說:“你好有福氣,桃李滿天下。”
理好發,他頓覺心曠神怡,又去服裝店,打算買一身好看的衣服,挑了半天沒挑到合適的。“店里就這些了嗎?”他說。店主說:“就這些了。年后一般沒什么人要買衣服,怕積壓,所以也不敢進貨。”他說:“這個我也知道,可我明天要出遠門一趟,要去昌化看木棉花,我的一個學生在那邊當場長,他非要請我去,我想我或許穿得體面點。”店主馬上就說:“好的T恤衫還有些存貨。現在天氣晴朗,氣溫開始回暖,穿T恤衫也可以。”最后,他試穿了一件店主推薦的豎線條T恤衫,在一陣慫恿聲中買下了,也沒有脫下,直接穿著出門了。
回去的路上,他經過一家老爸茶坊,聽聞有人叫他,他扭頭往茶坊那邊一看,見中學張老師向他招手。張老師也是退休老師,在跟幾個熟人喝茶。他也想喝口茶,便走過去。張老師說:“你理發去了?收理好清爽,起碼年輕了十歲!”他說:“哎。有嗎?”語氣并不否認。張老師又說:“身上衣服是剛買的吧?剛過年,又過了元宵,你這是要干嗎?”他說:“不瞞你說,我明天要去昌化看木棉。我的一個學生在那邊當場長,他非要請我去,我這一生教得最出色的學生。”張老師說:“喲,老戴你行啊!桃李滿天下啊!也難得他懂得感恩。”旁邊就有個人說:“老張你不是也當老師?不是也桃李滿天下?怎么沒人請你呢?”張老師只好自嘲:“場長不是誰都可以當的。”他聽了,心里十分得意。
鎮子不大,清早街頭發生的什么事天未晚巷尾的人家就知端詳了。一條街上老鄰居們全互相知根摸底,人們一出屋,后腳還存在門檻里,嘴上卻要忙開了:天真冷。另一個人也要知趣地配合:是啊,日頭爺咋還不出來?這就是彼此打了招呼,然后就張家長李家短聊開了。很快,半條街的人都知道了戴光輝老師要去昌化看木棉紅了。
下午,他準備去銀行柜員機取些款的時候,在鎮里當副鎮長的外甥打來電話:“舅啊,聽說您要去昌化看木棉紅?是真的嗎?什么時候走呀?”他說:“是的。我的一個學生在那邊當場長,他盛情邀請。我猶豫了一下,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還是去一趟好。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外甥卻說:“就是我想去也不合適,人家邀請的是你,我跟著你成何體統?”
他剛從銀行柜員機取款出來,外甥就帶著鎮長趕來了。
鎮長姓李,也是戴光輝后來晚幾屆的學生,李鎮長說:“戴老師,聽說您要去昌化,我一是來給您餞行,二是請您到時給吳場長捎幾句好話,我和他不同屆卻是校友,在校友會上見過的。”說了半天話,最后說是要去酒店餞行,他婉言謝絕了。
戴光輝坐上了動車。動車將繞一個大大的半圓,把他從島東帶往島西。今天一大早,他就準備動身。兒子雖然不贊成他這趟陌生的行程,但還是主動提出要開車送他去動車站。他說:“不用了,我自己去。”拎著一個半新不舊的旅行袋就出了門,頭也不回,迤邐而去。兒子也沒強求,讓他自個走。其實,他已經和羅海約好了。羅海也是他早年的學生,開一輛二手車拉客,說起來算黑車,證件不怎么齊全,但在小鎮上也不怎么有人管。在學校讀書時,羅海的表現并不怎么樣,考試時經常不及格要補考,卻同他混得很熟,在他家蹭過不少頓飯。可到社會,摸爬滾打中遇見老師卻很熱情。羅海主動承擔開車送他去動車站。
和諧號動車很舒服。在此之前,戴光輝聽說過但沒坐過,今天親自體驗,果然如此。車里行李架空間下也被用來作為海島旅游廣告,宣傳海島百樣佳果。透過寬大的車窗玻璃,窗外的景色一片蒼翠,盡收眼底,田野、樹林、村舍,然后又是田野、樹林、村舍……依次朝著動車相反的方向飛馳而過。這個季節,北國仍是天寒地凍,冰天雪地,而這南方的海島上卻是郁郁蔥蔥,滿目皆綠。戴光輝是地道的海島人,早就見慣了這番景色,只往窗外瞭望一陣子就把目光收了回來。車廂里乘客不是很多,他一人獨享一排座位,想找個人說說話也難。有些無聊,他拿出手機,點開金江農場的政務網站,特別看了一眼領導班子成員,見他的學生吳宏強的名字排在末位,括號著掛職兩字,就黠然笑了起來。他又百度了昌化的旅游景點,卻又總是一帶而過,沒有仔細看。其實,他對這些都沒有太大的興趣,這一趟完全是沖著學生吳宏強而來的。“吳宏強會怎樣接待我呢?他會請我喝酒嗎?據說現在工作用餐都不允許上酒水了。”不知道怎么的他就冒出了這么個想法,兒子的揶揄又在耳邊回響,這倒是個善意的提醒。他想,師生情深,久別重逢,喝酒大概是免不了的,到時自己一定要注意節制,不能喝高了,要顧及為人師表,師道尊嚴,以免落下受人見笑的話柄。
在昌化站下了動車,戴光輝沒有見到熱鬧的街市,周圍也沒有稠密的樓房,就車站這么一處孤零零的建筑,戴光輝以為自己搞錯了,問了別人,才確定沒錯。原來從動車站到昌化縣城,還有二十幾公里的路程,有公共汽車,也有出租車。他一出站,很快就有幾個人圍了過來,問他要不要坐車。戴光輝猶豫了一下,是坐公交還是坐出租?這時,吳宏強的電話來了,一個已變陌生的口音問他:“戴老師,您到了沒?”他說:“是宏強嗎?我剛下車。”電話里的吳宏強說:“老師,您在大廳里稍等一下,我讓司機接您,他馬上就到了。”
司機把他送到金江農場招待所,有個干部模樣的年輕人已經候在那里,那人介紹說自己姓胡,是吳場長的大學同學。胡同學很熱情,在服務總臺處,他拿過一張表,三橫兩豎就登記好了,然后安排他住下,又問他吃過飯了沒?未等他回答,又說:“吳場長很忙。您在房間里先休息一下,下午吳場長會過來看您。”
下午快五點的時候,吳宏強來了。一見面,戴光輝怔了一下,吳宏強腰身膘壯,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與中學照片上的形象判若兩人,如在街路上,迎面相遇,也會擦肩而過,簡直認不出來。吳宏強卻熱情地說:“哎呀,老師啊,真對不起了!本來是要去車站接您的,結果工作太忙,脫不開身,就耽誤了。”師生倆寒暄了一會兒,吳宏強又說:“老師,好久不見了,這些年事業沒長進做不成人,一直不敢聯系您。我有好多話要跟您說呢,我們今天好好聊一聊,一會兒一起去吃飯。這次您來要多住幾天。昌化這邊的景色很美,您就各處走走,好好領略一下,我會安排好的。”戴光輝囁嚅地說:“待個一兩天就可以了,你現在責任在肩,也是大忙人,不用太麻煩你。”吳宏強不以為然,說:“不麻煩。當年如果沒有您的教育培養,就不會有我的今天。知恩圖報是常情,您好不容易來一趟,就讓我好好表現一下吧。”他連忙擺了擺手:“言重了,言重了,我只是盡了一個老師的責任。至于進步和成就,主要還是看個人的造化和努力。實不相瞞,當年我還沾了你不少光呢。”他說的是實話。當年吳宏強從一個小鎮的中學考上名牌大學,引起轟動,他這個帶班老師也跟著名噪一時,很快就被調到縣一中任教,成為當地小有名氣的名師。
一陣沉默間,仿佛有什么神秘飛鳥掠過。
“老師,有件事不知您還記不記得?”吳宏強忽然說。
“哪件事?”戴光輝不由好奇。
“就是高一剛開始,班上有同學丟了塊手表。這件事我終生難忘。”
“丟手表的事啊……哦,我想起來了,當時我還非常生氣呢!”
“老師,您知道嗎,當您將手表從我口袋掏出來那一刻,我連死的心都有了。我想,今后在社會上我還怎么做人?我這輩子算是毀了。可您沒有半點聲張。您將手表交還物主后,讓大家解下蒙臉布,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繼續上課,此后再沒有提及此事,就像從沒發生過一樣。我心里十分感激,一輩子都忘不了。您知道嗎,后來我發奮讀書,就是為了不辜負您的這份寬容和恩情。”
“怎么,是你啊?你不說我還不知道呢!”他感到十分驚訝。他告訴吳宏強,說發生這件事時,他確實是很惱火,但很快就冷靜下來。他想,學生還小,一時犯錯,應該給改過的機會。所以,他讓在場的十幾位學生站成一排,面壁而立,用手帕或者衣服將眼睛蒙上。要開始搜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最好也把眼睛蒙上,自己要是知道了是哪個學生拿了手表,心里就會有陰影,有印記,抹不去,今后在對待這位學生上難免有所偏頗。所以,他把自己的眼睛也蒙上了……
這時,手機響起,他抬起頭來,見吳宏強的臉色不太好,不曉得為什么會這樣。吳宏強小聲接通電話,邊說邊向門外走去。
他起身給茶壺加滿熱水,給自己倒了一杯,又將吳宏強茶杯里的涼茶倒掉,重新添了杯熱茶,然后點了支煙,坐下來等吳宏強打完電話回來繼續聊。
吳宏強出去打那個電話,一直不見回來,戴光輝就猜想,可能是自顧忙去了。還真讓女兒說對了,場長確實很忙,沒時間陪他這個老師,這樣一想,他就有些后悔了,就覺得自己不應該來這一趟。轉而又覺得,再怎么忙,走的時候也要言語一聲嘛,還是不夠尊重我這個老師。擱在當年,他是要批評這樣的學生的,不懂禮貌,缺失莊重;可人家現在是副場長了,不一樣了。但想想心里還是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快七點了。說好要一起吃晚飯的,可吳宏強還沒來,也沒個說法。他就覺得,有點太忙,忙得大概把這事給忘了。剛開春,這個時節依然晝短夜長,夜幕已經降臨,窗外的街燈陸續亮起。他不想再等了,饑腸轆轆,咕鬧起來。如果在家里,這時候早吃過晚飯了。他打算到街上隨便找個路邊小店吃些東西。剛穿上鞋準備出門,一陣急促的電話響起,是胡同學打來的。胡同學讓他在房間里等著,說一會兒就到。
不一會,胡同學來了,卻不見吳宏強。他說:“你們吳副場長呢?”他不知道這時為什么把那個副字說出來,而且語氣偏重。胡同學說:“場長太忙,他讓我來請您吃飯。”他說:“不用不用,我自己隨便吃些東西即可。”胡同學說:“這怎么行!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你別讓領導批評我了。”
他跟著胡同學來到招待所的一個包廂里。雖說只是個招待所,但菜肴還是挺豐盛的,魚啊肉啊接連上了好幾個菜。他連忙擺手,說:“夠了夠了,吃不完的,不要浪費了。”胡同學說:“沒事的,吳場長交代了,要好好招待您。”說著還從包里拿出一瓶酒。他認得那是茅臺酒,是名酒也有人叫國酒,但他沒有喝過。他說:“就我們兩個人,喝酒就不要了吧。”胡同學說:“要喝的。吳場長說您平時喜歡喝兩口,您就不要客氣了,太客氣,您就把場長當外人了。”客隨主便,話說到這個份上,他也被茅臺酒誘惑著,便沒有再說什么了。
胡同學非常豪爽,不僅熱情,酒量也好。酒過三巡,還不住地勸酒。戴光輝呢,盛情難卻,再說他本來就好這一口,所以也是杯杯見底,毫不含糊。胡同學一邊勸酒一邊說好話,“聽吳場長說,戴老師,您是個非常優秀的老師,桃李滿天下。”“聽吳場長說,戴老師,您對他的教育和培養嘔心瀝血,沒有您的栽培,就沒有他的今天。”菜入五味后,他就有些興奮起來了,當年的一些記憶就浮出腦海,話也就多了起來。大概是為了印證胡同學的話不假,或者是要表示一下他這一趟并不是無功受祿,他說:“當年在學校時,你們吳場長原來的成績,也只是一般般,可我發現他很有靈性,是個可塑之才,能夠冒尖,就鼓勵他,還組織其他幾位科任老師,對他進行個別輔導,很快他成績就上來了,名列前茅。你說要是沒有我們這些當老師的付出,他能順利考上了名牌大學嗎?”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似乎也被自己感動了。“那是那是,”胡同學舉起酒杯,又說,“戴老師,我敬您,走一個!”他跟胡同學“哐當”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放下酒杯,他又說:“你知道嗎?你們吳場長家里原本很窮的,曾經打算退學,他父母要他回家種橡膠種檳榔,是我勸阻了他,要是換作別的老師,不及時去家訪,他早回家當農民了。他說他沒錢吃飯了,我還給過他五十塊錢呢。五十塊錢在現在是不算什么,可你要知道,當時我一個月的工資才三四百元啊……”他停了一下,看一眼胡同學,希望能夠聽到一些贊譽或者是別的什么。可胡同學有些無動于衷,看神色像是在想著別的事情,也許剛才自己說話的時候,他就并沒有在聽,他不由感到有些沮喪和失望。有一會兒,胡同學像是反應過來了,勸了杯酒,然后說:“戴老師,您很健談,今天下午您和吳場長也聊了不少吧。吳場長要我給您捎句話,那些屬于你們兩個人的秘密就讓它永遠成為秘密吧。”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很快就醒悟過來,想起今天下午跟吳宏強的閑聊,意識到自己話說多了,于是就“哦”了一聲,顯得很尷尬。
“戴老師,您這次來要多住幾天。”胡同學說。
“好。”他說。
“吳場長已經動身去往省外,場黨委李書記委托他去談一個重大的招商引資項目。領導臨走前交代,要我安排您后面的行程,您想去哪兒就跟我說一聲。”胡同學說。
“好。”他說。
……
他一改剛才那種侃侃而談的做派,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變得謹言而順從,胡同學說什么,他都點頭說好。
吃好飯,戴光輝已醉醺醺了,而胡同學卻很清醒。胡同學執意送他回了房間。一進房間,就見地上大包小包放了好多東西,他以為自己走錯門了,就回頭看了一眼房門號。胡同學說:“沒走錯,司機捎來的,是吳場長特意送給您的禮物,也沒有什么,就是些土特產。”
胡同學走了,留下大包小包許多東西。戴光輝躺在床上,覺得心里堵得慌,自己干的這叫什么事啊,說出來臊死人!都是自找的!望著地上大包小包的東西,他想,人家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那是下逐客令,留下來還有意思嗎!
他決計明天一早就回島東老家小鎮去。
第三日中午,戴光輝就回到小城動車站。他頭發有些蓬亂,衣服發皺,拖著笨重的旅行箱,最后一個人出了站口,左右張望了一下,正考慮該如何回家,就有輛小車飛奔而來,到了他面前突然停下。羅海的大嗓門響了起來:“您不是去昌化住一段嗎?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戴光輝說:“還不是跟你一樣!熱情過分啊,頓頓都讓喝酒,我身體受不了。”
“那是應該的!您對學生那么好,尤其是對他吳宏強,親爹也不過如此。他對您好點兒,才叫世道良心。”羅海說。
“想想當初你答應與我一塊去就好了!有你擋著,我也不至于這么早就溜回來!”
“我去了成什么樣子,您這陣子去,肯定是有些話只能對您說的,人家信得過的是您。”
戴光輝“呵呵”笑著,不知如何回答好,就不說什么了。
上車坐穩,他嗔怪道:“昨晚我喝多了,你讓我休息會兒吧。”說完,他閉上了眼睛,心里卻想著昨天的無奈。他本來是第二天就要回來的,當天晚上已經打電話跟胡同學告辭了,說家里有急事,要馬上回去處理。可第二天醒來,又覺得這么快就回去,如有人問起,面子上過不去。來昌化之前,他四處跟熟識的人說,我學生這么盛情,這一趟免不了要多住幾天,結果只住一個晚上就回去,別人要是問起,自己怎么解釋?于是他改變了主意,一個人隨便在街上走走,拖后一天再回去。昌化城里的金江場部的游人很多,基本上是三五成群,結伴而來,不少人背著長槍短炮,其實那是攝影機和照相機。他發現那些人吃飽喝足,又都紛紛開車去往城外。別人告訴他,說昌化木棉紅最好的景觀是昌化江畔一個叫二月田的地方,離城十公里,有旅游專線車往返。他想坐車去那里看看,至少自拍留個影,也算是對這趟遠行有個交代。轉而又覺得,留影也沒多大意思,到時別人又該說了,咋就你一個人呢?咋不和吳場長合個影呢?自己又該如何解釋?算了,還不如就在城里逛逛呢!他平時最討厭逛街的,可此時也實在沒辦法,只能在街上東走走西看看。走了一會兒,見樹下兩個老頭在下棋,便停下來觀戰。紅黑雙方鏖戰正急,錯一步則滿盤皆輸,他見紅方要走車,心里著急,說一句:“馬將!”執紅子的老頭看向他,黑著臉說:“你來?”另一人也說:“就是!要你多嘴!你懂嗎?觀棋無言!”他觍著臉道一聲對不起,連忙走開。
老爸茶坊里很熱鬧,他在一個角落里坐下,要了一杯白沙綠茶,想慢慢消磨。可喝著喝著就感到有點不得勁。他又不由在手機里點擊昌化的旅游攻略,終于搜索到海島作家符浩勇寫昌化木棉紅的一篇散文,其中有一段文字寫道:隨著奔涌的人流,來到刻有“昌化江畔木棉紅”七個大字的景觀石旁。一對年輕的黎家歌手站在陰濕的風中,亮開嗓子,向四面八方的游客發出了誠摯的邀請:“來吧,來吧,讓我們相約在昌江,相約在木棉花開放的季節……”歌聲飽含激情,富有感召力。優美動聽的黎族民歌,吸引眾多游客駐足聆聽。原以為這里只有木棉花觀賞,沒想到還有意外的收獲。那時,他就想,回去后如有人問起木棉花景觀,他就按這段文字作答。老爸茶也講氛圍,茶坊里鬧哄哄,但都是別人的氛圍,自己只是孤單一個,真不是個滋味!他三口兩口喝干了杯子里的茶水,拎起那個旅行袋就出了茶坊。接下來,他真不知道該往哪去,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喪家之犬,顛沛流離,不可終日。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去一個小旅館要了個房間,想好好休息一下,卻也沒有睡好。一只狡猾的蚊子與他斗智斗勇,吵得他身心疲憊也捉不著。待到他在床上一個倦慵地翻身壓死它,天已蒙蒙見光。
“唉,我這干的是什么事啊!”他在心里哀嘆一聲,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和孤獨。
此刻,他一路無話,只是依稀聽到羅海在電話里召集人吃飯,說是給他接風洗塵什么的。他想制止,已來不及了,他頓覺那種松弛下來后一瀉千里的疲倦席卷而來,眼皮發重就睡著了。
羅海喊醒他的時候,車子已經開到了飯店門口。他看到車下站著外甥和李鎮長,還有幾個他過去的學生。
“吳場長在那里還好吧?”吃飯的時候,李鎮長問道。
“那還用說,干得還不錯,口碑很好!”戴光輝尋找著合適的詞句,但心里卻記得他們師生的那個秘密。這時候,他已完全明白,吳宏強邀請他去昌化看木棉紅的全部動因,本來連他都不知道的謎底卻被自作聰明的得意門生自揭傷疤。他想轉移這個話題,但是根本繞不過去,大家關心的還是有權有勢的吳副場長,卻沒有人提他去看木棉紅的事。
戴光輝看著桌上陸續上來的一道一道的菜,酒雖不是茅臺酒,但也是好酒,不摻水,都是他平時喜歡的,但他沒有一點胃口,甚至泛上來一陣酸心。他抖了一下,站起身來,兩手支在桌子上,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的課堂上,不由得心里掠過一陣熱動。
【責任編輯】涉 祺